太白山在武功县的西南方向,距渭水约五十里,东至芒水,西至武都郡的故道,距离也都差不多。这方圆五十里内多平原、沃土,并无城塞,且原本的多处民屯点也已陆续废弃,赐屯民土地,使为国家编户,由此叛戎才能背靠太白山,于此啸聚、劫掠,并且逐渐壮大。
且说甄随战败,退至芒水西岸,点检士卒,十成里去了三成,还剩四百来人。直到这时候,他才探查明白,当面叛胡不下五千之数,而且其中坚是屠各、匈奴的降人,起码三五百,是颇有战斗力的。
若如军士所言,涉渡芒水而西遁,固然可保暂时的平安,但盩厔县早已废弃,所余残墟,真未必能起什么防护作用,一旦叛胡踵迹而追至,恐怕形势将会更加凶险。那么一口气逃去鄠县,或者绕个圈子北向武功呢?他甄将军又丢不起那个人……
于是坚决不肯后退,还鼓舞士卒说:“汝等以为,老爷从无败绩么?那是跟随大司马之后,在此之前,老爷可是三天两头吃败仗咧,比汝等吃过的饭,怕是都要多!是故败仗有何可怕啊?老爷不过一时轻敌,才受挫败,如今学谨慎了,自然不会再输!
“且叛胡虽多,却统属不一,精锐不过三百,其余多是老弱,只要指挥得法,岂有再败之理啊?我堂堂国家上将,汝等也是大司马军正兵,一败犹有可说,再败则无借口——老爷还不如先杀光了汝等,再横刀自刎算了!”
就此分派士卒,结阵御敌。叛胡追来,将晋兵三面围定,反覆攻打,却不能克,反倒被甄随利用夜色掩护,把营垒给搭建了起来,连壕沟都开挖了好几条。翌日再战,晋军组织严密,器械精良,出战未必能胜,固守却也不落下风;而一旦受到的压力过大,或者士卒疲累,甄随就亲将十多名健勇发动突击,每每杀得浑身是血回来——多半是敌人的血。
逐渐的,叛胡胆气渐丧,不敢再猛攻晋营,而且一旦发现甄随突出,必然主动让开通路,无人敢直撄其锋芒……
就这样连守三天后,武功辅兵戍卒六百余人开至,阵于其北,遥相呼应。又一日,鄠县辅兵戍卒四百人亦至,甄随趁机发起反击,大败叛胡,伏尸十数里。
然而叛胡却又再次遁入太白山中,分散潜藏起来。甄随追杀至山麓,这回不敢再托大了,先寻本地人来,详细探问附近地理状况,然后行文长安,说残敌尚有三千左右,凭山而守,我又搞不明白他们还有多少粮食……为今之计,只能增派兵马,有个两千正兵,便可分道进山剿除之——人少了估计比较麻烦。
其实自出战以来,这还是甄随第一次向后方请求增援,同时也是第一次把战况报至长安城内——方败之时,他怕同僚嘲笑,不敢直接上报。然而内线作战,到处都是本方眼线,早就有人把消息给传回去啦——要不然武功和鄠县也不会出兵——长安城内诸将吏闻报,除了陶侃外,无不似忧而实喜,归家后连酒都能多喝三杯。
——这蛮子,他可算是栽跟头了!
但是说来也有趣,此前诸将多怨甄随,甚至于暗中祷告,请老天爷让那蛮子吃个大败仗。然而当甄随真败了之后,却很少有人心说:“这败得还不够啊,加油,继续!”反倒对甄随的恶感,普遍有所降低。
诸将纷纷向陶侃请命,要出兵去增援甄随——救蛮子这种多年难觅的好事儿,谁甘后人?陶侃却隔过众将,而只命其侄陶臻率两千人往援。
——陶侃自江南召诸子侄北来,原本没打算让他们出仕,但当不过裴该、裴嶷的反覆劝说,最终只得把两个侄子陶臻和陶舆献出来。他说:“除道真(陶瞻)外,诸子皆庸才,唯二侄有勇略,或可任事。”
陶侃的想法,甄随正吃瘪的时候,派诸将领兵去增援?你们是乐和了,甄随还不得恨入骨髓啊?此于将吏间和睦不利也。不如派遣才刚从军为将不久的陶臻去,甄蛮子不可能恨到小辈头上,最不济,让他恨我好了,我不在乎。
且说甄随方破叛胡,求援的公文送走还不到半天,陶臻便至,于是合力入山剿匪不提。其时裴该方自晋阳南归,至平阳而接到了甄随战败的消息,初亦大惊,等详细问明了情况后,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敢情那蛮子才领了六百人去,不过小挫罢了,无关乎大局啊。
倘若甄随是吃了大败仗,六百人全师尽没,或者带出去数千上万兵亦溃,则估计叛胡势大难制,怕会东进威胁长安,裴该必定归心似箭,要打马扬鞭,直向关中。而既然只是小败仗,他也就不着急了。
数日后抵达闻喜,他还在县内多停留了三日,趁便归家与族人相见,并且拜祭了裴柏。随即便在裴柏之侧宴会族内长辈——闻喜县令裴通亦侍坐——暂代族长之任的长老裴桐起身敬酒,并且赋诗一首,说:
“此柏千岁荣,根与地脉通。叶滋亭如盖,枝虬矫若龙。虫鸟不能损,抖擞毙群凶。一振四荒靖,归来歌大风。”
裴该听了此诗,不禁略侧过脸去,斜睨裴通。裴通赶紧把眉毛一挑,嘴巴一努,两手摊开,那意思:哥啊,这还真不是我教的……
裴该便即提醒裴桐:“大人,如‘大风’之语,岂可轻出于口啊?”
这首诗表面上在吟咏裴柏,其实以柏树为喻,在歌颂裴该,倒也罢了,但结句“归来歌大风”,却分明是拿裴该比汉高祖刘邦。以人臣而拟帝王,这要搁明、清两代,恐怕难逃罪愆,这年月禁忌倒是还没那么多,却仍然不合适。
倘若此诗出于裴通之口,估计裴该就当面呵斥了,裴桐终究是长辈,有如裴该祖父一般,所以他的语气才稍稍委婉一些。
裴桐仗着年岁大、辈分高,却不肯就此喏喏而退,仍然举着酒盏,笑对裴该说:“但论功绩,大司马何逊于汉祖啊?天下丧乱,黎民涂炭,若非大司马,即我裴柏亦不得茂,子弟将屈身于胡虏,裴氏犹如此,况乎他人。老朽年将从心所欲,即有逾踞,亦出至诚,大司马勿罪。”
裴该笑笑:“天下尚未底定,羯贼犹踞河北,大人此言,该不敢受,此酒亦不敢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