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纳听了这话,眼睛当场就瞪起来了,嘴巴张开,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好不容易,他才镇定了情绪,急忙偏过脸去,痰咳一声,清清嗓子,这才转过头来对朱飞道:“如此,我便缚明达先入省中,审讯得实,再送右衞。”
朱飞苦笑道:“亦同理也。右衞不甘‘误杀’,或不信省中之断,则最终不但累及天家,也将累及诸位尚书……”
祖纳多少有点儿慌神,忙问:“朱君既如此说,想必已有对策?”
朱飞颔首道:“唯有死人,是再不会攀诬的。”顿了一顿,又说:“实不相瞒,明达唯恐祸及天家,已自刭矣,尚书可执其首级而归,及其供词,送至五校……”
祖纳顿足道:“竟然已死……死人固然不会攀诬,然死人之言,其谁肯信啊?”
朱飞苦着脸道:“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舍此尚有何计?”其实他劝说明达自杀,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共事多年,实不忍同僚落于卒伍之手,不但要受刑受辱,说不定还会死得极其凄惨……
乱世之中,武夫暴虐,士卒亦无约束,那真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啊。朱飞还记得当初长沙王司马乂的下场——先被囚于金镛城,继而张方入金镛,“收乂……炙而杀之”……藩王尚且如此,况乎一介小小的中官呢?
还不如自己直接抹了脖子,总归来得舒服一些,但愿真如吉友大师所说,尚有来世,可以托生一好人家……不,要在托身于太平世道。
祖纳无可奈何,只得首肯了朱飞所言,于是朱飞即唤一名小宦来,捧着盛装明达首级的木匣,随其出宫——陛下您就不必见了,赶紧送去右衞军中,把这事儿了了最要紧啊!
眼瞧着祖纳的背影渐行渐远,且脊背佝偻,似有不堪重负之意,朱飞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兔死狐悲之感伤。
……
明达的首级,是当日午后送到的洛阳西门。裴丕既死,表面上即由其属将余宝统领右衞军——裴诜和王贡自然不合适露面,也没有资格代掌其职——这余宝本亦孝廉出身,是知书达理的,但在王贡的唆使下,却故意装大老粗,梗着脖子不肯与祖纳对话,只是站立城头,远远拱手打个招呼,便命将明达首级接将进来。
这时候裴诜已经回过神儿来了,细思事变的前后经过,不免疑云丛生。但他硬憋着,不向王贡探问,两人只是聚在一处,商量此后的行动方案。王贡说了:“此正天赐良机,可促大司马上洛。当此时也,我等须镇之以静,控扼西门,不管朝廷做何举措,都一概不理、不信为好。”
所以明达的首级送进来之后,右衞军就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仍然固守西门,也不散去。祖纳屡屡催促,说要面见余将军商谈,军士却只是回复说:“方验首级,无暇见尚书——且阉宦虽授首,放箭的凶手安在啊?”
“凶手”的首级,要等第二天午前,方才送到西门。呈送者乃是尚书令史张奇,他的身份地位远不如祖纳,所以也不敢说要面见余将军,只能拱着手端立营前,等候答覆。一直等到红日西堕,才有一名军士出营来,指着张奇的鼻子骂道:
“汝可归告诸尚书,我家将军于洛阳城内遇害,必非小小阉宦所敢为,此事当有隐情,恐还有主谋!送几个死人头来,及两份含混不清的供词,便打算塞责了么?如何能安众军之心啊?!”
张奇抬起头来,眼神朝那军士身后一瞥,就见王贡藏身营内,正遥遥地向自己以目致意。于是大声问道:“此事确乎如供状所载,是羯贼的奸细所为,明通事实不知其事,因负督责不利之罪而自刭,奸细亦皆杀之,何得有假啊?哪来的隐情,主谋?”
他这纯属临场发挥,王贡不禁颔首微笑。
那军士喝道:“既云奸细是拒捕被杀,如何倒有供词?既有供词,如何不能将人生致于此?汝当我等皆是老粗,不识官吏狡诡么?!速速归报尚书,勿得塞责,严捕凶手,并其背后主使,方可使众军心安!”
张奇假作惶恐之状,抱头鼠蹿而去。他跑回尚书省禀报,荀邃不禁大怒道:“送几个小卒人头过去便了,为何还要捏造供词?!”张奇眼角朝斜侧一瞥:“此乃和尚书所命……”荀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啊,戟指和济:“汝……君……误大事矣!”
和济苦着脸道:“五校卒伍奔散,其实难捕,凶手亦必遁去,哪里还敢现身啊?济实无能,还望荀公别命能吏肩此重任吧。”
荀邃左右一扫视,就见祖纳垂首,褚翜望天,邓攸顾左右,这一个二个的,都不打算挑担子啊。梁允倒是站出来说:“不如由允前往五校营,重理此案。”然而荀邃担心梁允属于西党,怕他不肯实心用事,最终还是一点邓攸:“伯道素有智计,此事还须仰赖于君。”
邓伯道少年以孝节着称,长大以文学入仕,虽染清谈之风,却曾陷身于羯,复逃依李矩、祖逖,理论上还是个有胆识、肯办事的人。既入尚书,他受到荀邃、梁允等人影响,逐渐地故态复萌,又复垂手坐谈,但碰上这种大事儿,复为荀邃直接点将,却不敢不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去详细调查事情的原委。
实话说,倘若初命即是邓攸,即便因为种种原因,查不明白真相,也不至于如和济一般荒唐塞责。然而既经和济审过了一场,这该问的,或者说能问的人也都问过了,能取的,或者说该取的供词也都取到了,除非邓伯道是名侦探柯南,否则还真查不出更多的信息来。尤其千余五校兵卒,邓攸一个人又哪里问得过来啊?最终还须依赖张奇等小吏……
所以事情就僵在这儿了,一连两天,审讯毫无进展,右衞也始终固守西门不动。荀邃亲往求见病中的卞壸,请他扶病前往西门,去劝说右衞军将。然而卞望之还没登车,那边王贡就得着了消息,急命将军中徐州旧人尽皆撤至门楼之上,留在营前的,全都是裴丕在河南所召的新兵。这些新兵可不卖故徐州刺史的面子,紧闭营门,绝不搭理。气得卞望之扶轼而昏,被从人七手八脚,舆回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