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俭双手虽被扯下,眼睛却仍然紧闭着,嚎啕之声也不肯停。忽然不远处又起一声清斥:“不许哭!”正是荀灌娘的声音。
裴俭浑身一震,其哭声就好似一根丝线被从中绞断了一般,瞬间止息,随即一脑袋扎到裴该怀里,抽抽噎噎地道:“阿爹抱……”
裴该一把抱起裴俭,紧紧搂住,摸着头好生抚慰。荀灌娘迈步近前,冷冷地对儿子说:“下来,莫缠汝爹——一点儿也不懂规矩!”裴俭“哦”了一声,随即略一挣扎,就从裴该怀里滑落下地。荀灌娘伸手扶着其肩,轻轻朝侧面一搡,保姆赶紧过来,把裴俭给抱走了。
裴该目送儿子伏在保姆肩上,一边做鬼脸,一边被抱远去,嘴裏问荀灌娘道:“儿子尚小,规矩何必太多?”荀灌娘回答道:“都云严父慈母,夫君既不愿为严父,日夕宠溺,那便只有我教他规矩了。”顿了一顿,又问:“天色尚早,夫君却归后寝,是疲累了,还是别有因由啊?”
裴该听问,不禁愁云再上眉稍,当即轻叹一声,一揽妻子的胳膊,走向侧面墙角。荀灌娘略抖一抖衣袖,仆役、奴婢等会意,急忙躬身后退至数丈之外。
随即裴该便将才刚得到的噩耗,备悉向荀灌娘讲述了一番,然后说:“除陶士行尚不置可否外,丈人与文冀叔父都劝我率兵归洛,为盛功兄复雠。我犹疑不能决,因此暂归后寝,独自思量……”
荀灌娘初闻此事,也不禁惊骇,但她终究久居深闺,与裴丕仅仅见过数面而已,也不稔熟,故而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即问裴该:“此乃政事也,陶公素来只理军务,不过问政事,则当听叔父与家父所言,夫君因何犹疑啊?”
裴该盯着妻子的面容,一字一顿地问道:“丈人与叔父等谋划何事,我往日也曾向卿透露过一二,卿不会毫无所知吧?”
荀灌娘微微而笑,回答道:“我自然知道,彼等欲夫君做天子。”
裴该闻言,不禁浑身一震。裴嶷、荀崧等人当然就是这个意思,但谁都不可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他这还是头一回清清楚楚听到“做天子”之言,难免吃惊。但想想夫妇一体,又是在家内,则不管荀灌娘出言如何直白,自己也不必要故作骇然之状,甚至于立即呵斥她。因而只是苦笑道:“确乎如此……”
荀灌娘就问了:“然则夫君不愿做天子么?”
裴该反问道:“做天子有何好处?”
“天子者,富有四海,统驭万民,高天在上,百僚在下,尊贵自不必说,且可黜陟由心。夫君于关中施政,常叹群僚见识浅陋,旧制、旧俗又根深蒂固,多方掣肘,使自身难以尽情展布,则若为天子,所受到的阻力当会小一些吧。”
裴该又问:“则我今立朝为大司马,总执国政,而天子唯垂拱罢了——实权既在手,何必贪慕虚名?”
荀灌娘笑道:“夫君此言大谬,臣终究是臣,而君终究是君。且将门无三代,世家有沉浮,唯天子才可望子孙永继。况今所谓‘总执国政’,不过虚语,夫君所执,关西行台之政耳——于祖公之用兵,可以调遣之而不能诏命之;于刘大连来投,亦只能收容之而不能平反之。即便暂不为天子,亦当趁机东归洛阳,实执国政,方能扫清旧弊,复为盛功兄复雠。为何犹疑啊?”
裴该摆一摆手,阻止妻子继续说下去。他沉吟片刻,好好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说道:“我岂不愿归洛?奈何非其时也。”
“为何非其时?”
“祖士稚方于荥阳御羯,倘若此时归洛,必以为我有私意,其心若乱,恐怕战事不利啊。则我既害国家,又复失了士稚之好……”
荀灌娘解劝道:“夫君思虑太过了。君为大司马,受命留台关中,并督中外军,而今关西静谧,复收太原,羯贼主力,又皆在荥阳,则归洛执政,总统大局,顺理成章啊,谁云不宜?即便祖公,亦未必会因此而疑心夫君。况且洛阳愈稳固,则祖公之用兵便愈无后顾之忧,试问是道玄叔父等庸碌之辈在洛为好,还是夫君在洛为好哪?
“我知叔父等有趁机掣肘祖公,不使取胜,复以行台之军吞并中军,独占败羯大功之意,夫君前日亦言,颇以之为恨,并深戒彼等。然若不如此妄为,但归洛阳,分派职司,使调度得宜,粮秣物资源源不断运至荥阳,复有重兵为之合后,守成皋关,则祖公必德夫君,焉有怨怼之理啊?”
裴该手捻胡须,微一颔首,说:“卿言也有道理……”随即却一转折,说:“倘若我以为祖士稚后盾御羯为名,自归洛也就罢了,偏生洛中生此变乱,则此时归洛,必酿祸端——且恐丈人等趁机要我做天子!”
“便做天子又如何?”
“我一做天子,国家必然分裂。张安逊在凉州、刘越石在平州、周士达在汉中,未必肯即归附新朝,多半仍奉晋朔……至于建康,更不必说了。即便祖士稚,方当强敌,不管是否归附,军心必乱,乱必致败啊!”
荀灌娘拉住裴该的手,宽慰道:“夫君,吾意当即归洛,至于做不做天子,可因应荥阳局势,再作商量。至于张凉州、刘司空等,本来虽奉一国,等同于分裂,且其势蹙,岂敢遽以刀兵相向啊?即便江上,王处仲岂敢释舟楫而北上与中原骑兵争锋?
“夫君亦曾虑,一旦羯贼殄灭,中原底定,恐江南不奉命,亦不便责而伐之,国家终难一统。唯夫君做天子,则出师有名矣,岂不是好?”
裴该却还是摆手,说:“我心甚乱,乃欲先打探荀道玄等人动向,再做决断……左右不过三五日间,亦不必急……卿还是先为我准备丧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