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云孙吴之成事,为刘氏在蜀,候刘氏灭,武皇帝命将出师,旬月间便即平灭,而今巴氐之势远不如蜀汉,且併为叛逆,不可为援——虽然说,诸葛亮为兴汉室,亦隐忍于孙吴,我晋未必不能笼络巴氐……
“然而炎汉之亡,尚有昭烈继业,葛氏支撑,难道我晋就不如汉吗?曩昔魏文篡汉,专注东吴,以为昭烈既崩则蜀不为患,唯使群臣致书葛氏,申明大义,候其往降。孔明皆不肯答之故,一则受昭烈隆恩,不忍遽弃先主之业,二则曹氏群贤毕集,即往归,岂有他容身之处啊?以比今日,王公若攀骥尾,还至洛阳,必受散职,还能展布平生志向么?
“王公年仅不惑,难道甘愿就此悠游林泉,以尽余生不成?”
王导先是点头,随即便道:“然又岂能因我之私心,而置大王于险地呢?”
庾亮微微一笑道:“大王的安危,不在王公,而在令兄啊——以是亮才云,要看令兄向背如何。”
“五马南渡”之初,是没有什么成建制的武力的,全靠王导赞辅,拉拢江东大族,才勉强得以在建康立锥。但其后司马越任命王敦为扬州刺史,王处仲南下后,几经奋战,平华轶、灭杜弢,复罢陶侃、逐周访,逐渐把整个江南地区全都捏在了手里,乃雄踞武昌,雄兵十万、战舰千艘,控扼中游——这才是江南最主要的军事力量。
王敦曾被任命为六州都督,当时司马睿虽挂陕东大都督号,其实完全空头衔,手下根本就没几个兵。其后裴该掌握中朝,为了压制王敦,就降其为五州都督,而把扬州空出来给司马睿自在展布。可惜司马睿用刁协、刘隗施行新政,压制豪门,尚未起效,就被王敦煽动周、沈谋叛,给彻底压垮了。
王敦旋退兵而归武昌,王导得以再次执政,并且通过将庾亮之妹嫁于丹阳世子司马绍,重又援引庾元规入幕。其实王茂弘也有助司马睿振兴王权之愿,但他的手段比较温和,于南渡世家和江东土着,主要以拉拢为主罢了。则欲振兴丹阳王之权柄,不可能没有直属武力作依凭啊,否则中游的军队啥时候再来一次“清君侧”,他王茂弘的多年心血,同样会化作流水。
不要以为王敦就彻底跟自己是一伙儿的,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何况两人只是堂兄弟而已——前次王敦谋划起兵,事先何曾跟王导商量过啊?不过是以势相逼,硬把王茂弘拉上贼船,迫其不得不顺水推舟罢了。
所以王导就请纪瞻去统合建康周边的武装力量,争取组建一支足以用来守城的王家军队。只可惜行才半途,尚未见效,北方就突然间来了这么一出……则若华军自徐州南渡,建康城几乎等于不设防,唯有向长江中游的王敦求救。
故此庾亮才说:“大王的安危,不在王公,而在令兄啊……”若是建康想要绍继晋祚,而王敦却从了华,那么根本不用从徐州派兵南下,武昌直接就放船过来了;而若是建康愿意归从,而王敦不肯从呢?照样会分分钟东向建康,“兵谏”丹阳王。
庾亮因此总结道:“若华使来,不可使大王与之相见,王公可遣某先款待之,置之别舍。且候武昌有信来,再助大王定策不迟。”
……
果然,华使来方三日,王敦的使者也到了——正是那位钱凤钱世仪。钱凤面见王导,详细阐述了王敦的想法,主要内容包括:
一,华军暂时打不过来,咱们只要同心一意,沿江布防,先取守势不难。二,应当请丹阳大王绍继晋祚,以正视听,以安民心。
于是王导便亲往吴兴王府,拜会吴兴太妃裴氏,希望吴兴王可以领衔具表,率群臣上尊号,请司马睿践祚。
他到的时候,裴嗣、裴常父子正在拜别裴氏。
这一家初闻裴该在洛阳建国之讯,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裴家还有这么一天,竟然转身而化国姓,则我等虽然血缘疏隔,终究也是姓裴的,且投效甚早,即便王公不敢想,侯爵总能捞着一个吧?忧的则是——早知道我等便先期迁往中原去了,如今身陷江南,一旦丹阳王不奉诏,南北将成敌国,则脑袋都未必保得住,遑论富贵啊?
于是急向裴氏辞行,打算赶在司马睿还没有正式表态前,混过长江去。至于裴氏本人是不必担心的,她终究是司马睿的叔母,又是司马睿第三子司马冲的祖母,且按照礼法,女子既已出嫁,便当从夫,是不大可能被娘家所连累的。
与其担心司马氏会对裴太妃不利,还不如担心将来两国交战,华军杀进建康,裴该会不会对这个已经是别家人的姑母不利了。
听说王导来拜,裴嗣父子急忙辞去。随即裴氏请王茂弘入内相见,寒暄既毕,王导就问了:“令侄裴文约于洛阳篡……建国之事,太妃可曾听闻啊?”
裴氏点点头,说:“自已听闻。”随即问道:“不知丹阳王于此,作何打算?王公等又将如何向丹阳王进言呢?”
她的表情很平静,语气很平缓,不喜不怒,无忧无嗔,使王茂弘难以窥知其心意。于是王导就多试探一句:“一于太妃为本姓,一于太妃为夫家,则不知太妃于此事有何建议啊?”
裴氏答道:“此非两姓之事,而是国家大事,我妇人何敢置喙?”顿了一顿,沉声问道:“难道王公此来,是受丹阳王之命,来问我罪的么?我司马家一老妇,自然杀戮由心。”
王导急忙拱手:“不敢。”他心说听话中之意,裴太妃还是比较倾向于司马家的,则向她恳请具表劝进之事,或不为难——终究司马冲还是个孩子,得听他祖母的话,而若隔过老太太直接或诱或逼司马冲署名,实在非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