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神游(6)
恐惧!
那是一种多久没有的感觉了。
当年刚刚登基的时候, 他是兴奋的。那种兴奋就像是一种释放。皇阿玛待人太严苛了, 自从皇阿玛登基, 那十三年来, 他过的有多战战兢兢只有他自己知道。别说是随心所欲的做事了,就是一顿多加两个菜, 也怕皇阿玛说他奢侈。穿华服那更是不要去想的事,宫里从皇后妃嫔到皇子皇女,几年都不做新衣裳的, 当然了,皇阿玛更是如此, 旧衣裳一穿好几年。他不知道史上的别的皇帝是不是真的简朴,但是自家皇阿玛的简朴那是真真的。
他不喜欢皇阿玛那样,整日里头上像是有一片乌云压着, 太压抑了。而且,他每日过的都惊惧,尤其是在老三弘时死了之后,他更惊惧了。他怕下一个就是他。那个时候, 他并不知道皇阿玛会活多久, 他又常常想起康熙朝的太子, 三十年的太子啊……但人家好歹是有名有份的太子。可自己呢?你觉得你是太子,可匾额后面的匣子不打开,谁知道结果。
那种每天在坚信和动摇之前摇摆的日子, 感觉心就没有一颗是踏实过的。
终于, 那一天, 皇阿玛突然就没了。
悲伤?应该有吧,但是没来得及吧!
因为,那个匣子里放着的圣旨上写着的是什么,是比悲伤来的更重要的事。
他看到的驾崩了的皇阿玛都是被太监收拾齐整换上衣裳之后的皇阿玛了。人一装殓了,就该呆在棺椁里的。而且,人去了便不好看了。除了有资格看的,剩下的没敢上看的都不会主动要求去看的。那时候谁要看,那就是谁想检验先帝是不是正常死亡。这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所以,很多年后,你再去回想当时的事,哪里还想的起来?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当时怎么紧张,怎么的取了遗诏,怎么的确立了他的位子。等坐在那个位子了,一国的大事都劈头盖脸的砸过来,悲伤……好像真的忙的没那么时间了吧?
那时候,聚集在天空的乌云散了,太阳穿过云层照了下来。皇阿玛的丧事跟新君继位同步,逝者已矣了!既往更该开来呀!他终于办了很多以前不敢办的事,反正再没有那个人盯着了,自由了!
什么时候开始怀念皇阿玛的呢?
是在那股子兴奋劲过去之后,他突然害怕了!突然畏惧了!突然不知所措了。坐在那个位置上是怎么一样感觉有谁知道?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坐在龙椅上好似坐在火上烤。权利握不到手里的时候,坐在那里,周围好似都是窥视的绿眸。那个时候,他害怕了!他想,要是皇阿玛还活着,该多好。
皇阿玛在世的时候,他虽然也不安,也压抑,但是那种不安跟坐在皇位上的不安不一样。皇阿玛在时,他知道他只要不作死,皇阿玛不会将他如何的。相反,他会保护他。他只要躲在皇阿玛的羽翼之下,做他的宝亲王,其实也没那么糟糕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没人挡在他的前面,没人给他顶起那一片天的时候,他知道他错一步,围在一圈的人就会扑上来将他咬死,将他撕成碎片。岂能不害怕!
而那个时候,是皇阿玛留下来的老臣,向他伸出了手。他们扶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跌跌撞撞的,两三年的时间,像是孩子蹒跚学步,跌过,摔过,甚至磕了碰了的也疼过。但那个时候,他是没资格像摔疼的孩子一样哭的。老臣们会搀扶着他,但他不可以在老臣们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那个时候,做错了他也会惶恐,他也会手足无措,也会全然没有主意……那时候真的也很感念皇阿玛,留下的辅佐之臣是靠谱之人。他们举重若轻的将所有的事情都能打理好,所幸没出大乱子。那时候,一晚上一晚上的他也睡不着,难受了,还经常鼻子一酸,眼泪会湿了眼眶。就跟孩子学步的时候摔疼了一样。孩子们摔疼了哭,那是因为有人心疼。他的皇阿玛不在了,他能在谁的面前哭呢?就是再怎么惶恐,他也得在大臣面前挺直了脊背,告诉他们,他行。
对臣下,他是宽和的。或者是,他不得不宽和。收揽人心,将那些被先帝摁下去却没摁死的人,他愿意给更多的宽和。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谁会想着反他呢?
所以,哪怕这些年办的事跟皇阿玛有很多相左的地方,他也不觉得他错了。他要做的是先坐稳皇位,其余的都是次要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自从登基以来,小磕小绊有,但总体上来说,是顺利的。
皇位坐稳了。稳了的感觉真好!抬手就有人用,眉头一皱就有人来为你分忧。你会发现,你不用害怕不用惶恐,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怕你的。
可是这个时候,他发现,很多事也不是那么尽如人意。比如鄂尔泰,仗着是老臣,要的太多了。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怎么去做一个帝王了。擒贼擒王,摁下了鄂尔泰,其他的都好说了。既然擒贼擒王,那为何一定先是鄂尔泰。其一,鄂尔泰吃香难看。其二,鄂尔泰是满人,而张廷玉是汉人。满人是自家的奴才,而汉人……张廷玉是臣!他是那么多汉人读书人的一个标杆,因此,能乱刀去斩鄂尔泰,却不能这么对张廷玉。对张廷玉要还是如此,天下的读书人怎么看。因此,此人得一点一点的去磨。
鄂尔泰死了,张廷玉在朝堂上主动的不说话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并不爽利。他想,朱元璋当年杀功臣,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年太多的狼狈,被那些人看在眼里,等有一天,你跟神祗一样的站在了最高处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再见到那个见过你狼狈无措的人的时候,你不会很舒服。
当这种不舒服开始蔓延的时候,看此人怎么看都不觉得顺眼。而这个时候,他心里多了几分怨气!多了几分对皇阿玛的怨气。自己登基的时候为何那般狼狈,那是因为皇阿玛一直捏着手里的权利,那是因为皇阿玛从来没有将他当做太子好好的磨砺,他没有教他怎么去运营这么大的一个朝廷。没有好好培养储君的帝王,他压根就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帝王!
是的!他真这么想过。可是天地良心,他哪怕对皇阿玛没教他怎么做一个帝王心怀不满,但从来没想着叫自家皇阿玛死而复生再教他一回啊!
老天爷啊!朕已经是天子了!天子不是您的儿子吗?您倒是听见朕的话了吗?
朕真的只是抱怨抱怨,真的真的没想过叫皇阿玛死而复生。朕以天子的身份,郑重的发誓,这绝对不是朕祈求的。
大大的‘忠’字就在眼前,墨迹才干,整日里跟笔墨打交道的人知道,这字写下来最多也就半个时辰。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宫里的一切,那个人是知道的。
这怎么能不叫人惊惧!他惊恐的四处的看,这宫廷里站在边上伺候的,任何一个都可能不是他的人。
可怕吗?怕了!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傅恒!”他扬声就朝外喊:“召傅恒进宫!”此刻眼前的张廷玉不能信,眼前的弘昼更不能信了。皇阿玛回来弘昼不会是以前的弘昼,所以,最信得过的还是母族和妻族。可比起母族,还是现在已经被提起来的妻族,更可靠一些。只有妻族是跟他牢牢捆绑在一起的,因此,他急忙喊道:“吴书来,宣召傅恒即可进宫!”却忘了吴书来被打发了。
正说不见吴书来应声,就听弘昼喊了一声:“慢着!”
在乾隆看过去的时候,弘昼一把就摁住了乾隆,“四哥,冷静!”他噗通一声跪下,抱住乾隆的腿,“皇兄,这样的事……能叫谁知道?没人知道,就不出事。知道的人多了,心乱了,才是乱局的开始。您想想,这真的是您要的吗?这不仅不是您要的,这也绝对不是皇阿玛要的。况且,还有很多事无解,在没见到人的时候,做什么都是多余的!皇兄啊,哪怕是您疑心臣弟,臣弟也得说,您现在召见傅恒是要干什么?四哥,那是咱们的阿玛,难道您不了解阿玛?阿玛一生谨慎,若是没把握,又怎么会送了这么一副字进宫。”
言下之意,难道他不知道您现在手握生杀大权可能会杀他?
这话如同一瓢冷水瞬间给将他浇醒了!
弘昼说的……对!很对!
若皇阿玛真活着,却不露面。那一定是知道露面会造成朝局大乱,他一生以天下为重,这一点不会有改变。凡是对朝廷,对天下有害的事,他绝对不做。因此,他始终不曾露面。
如今突然送了这么一副字过来了,是因为张廷玉吗?肯定有这个原因。但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也不会现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家皇阿玛是帝王,不是侠客。他更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同样作为帝王的他太清楚这一点。
因此,弘昼的话也算是把那根被快吓断的风筝线给拽回来,他的理智一点点回拢了。
一回神,他就伸手去扶张廷玉,紧跟着眼圈也红了,“爱卿啊,朕是舍不得你啊!”
还跪着的弘昼:“……”他自己爬起来,顺着这位皇兄的话往下说,“是啊!别说皇兄了,就是本王,猛的一听张相要走,心都慌了。您是皇祖父的老臣了,又是皇阿玛留给皇兄的托孤重臣,在您面前,本王自觉就是个小辈。您在,主心骨就在。您这猛的一走,只觉得真像是被您抛弃了一般,怎能不生气?说是生气,可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呀!就跟我家那些小子,当年送到宫里读书,我一离开眼前,就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
硬生生的将话往回圆。
乾隆满意了,他不方便说的话,弘昼说了。他拉不下的脸,就得有个人拉的下。
张廷玉心里也不由的赞一声和亲王,这突如其来的事,他脑子这会子也是糊涂的。但皇上和和亲王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有这么一副崭新的先帝手笔,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先帝还活着。
他脑子里这会子想不明白的就是怎么可能活着呢?
想不明白,但他不难理解和亲王如今说的这一串话,以及现在这种态度的意思。他看似在维护当今,但何尝不是在维护没死的先帝?
没见到人,啥情况也不知道,那么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对皇帝来说,万一先帝手里就是有完全的准备怎么办?他这么突然一动,完全不念父子之情,是要逼先帝先出手的。
对弘昼来说,他忧心的是,万一先帝就是没有完全的准备怎么办?岂不是要再死一次?
因此,他一手拽着一边,愣是将眼前这位君王给劝住了。
一辈子的老臣了,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抬眼看了和亲王一眼,擦了眼泪,反手拽着这帝王的手,“万岁啊,臣又怎么会舍得万岁爷?不是臣狠下舍得下您,实在是先帝当年常常感念康熙朝旧事,尤其是理密亲王当年的事……他私下跟臣言,帝王都求长生长寿,但他却不觉得这是国之幸。尤其是雍正七年之后,先帝身体大不如前了,精力也大为不济。他常说,一个暮年的帝王哪里及得上年轻的帝王?只有年轻精力旺盛的帝王,才能给大清带来蓬勃之力,这是他渴望看到的。”先帝当年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先帝跟眼前的帝王不一样,先帝看似冷酷,但却是个感情充沛的人,是外冷内热的。而眼前的这位,却当真是个面热心冷的。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下来了,一副惭愧的模样,“老臣还是贪恋权位了,若是早跟万岁爷说清楚臣之所想便好了。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臣垂垂老朽,在京城一天,就觉得愧对先帝一天。坐拥天下者都能为天下而舍天下,老臣……羞的慌。今儿得这一字,更愧的慌!”
说的情真意切。弘昼心说,以后谁要是再说张廷玉老了,昏聩了,本王劈了他。他是转眼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话里话外的都在所,皇阿玛更愿意年轻的帝王执掌这个王朝。他在尽力安抚自家这倒霉四哥,目的就是护着皇阿玛。
弘昼看着那个‘忠’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皇阿玛为了这个臣下冲冠一怒,而眼前经历了起起伏伏的老臣在尽最后一把力,还是为了护着旧主。君臣做到这个份上,他的鼻子不由的一酸,眼泪就真的跟着下来了。
这眼泪是替张廷玉流的,又何尝不是为自己流的。当一个闲王的路是自己选的,可自从没了皇阿玛,他面上风光,可实际上有多少委屈,只自己知道。他想哭,真就没忍着,哭出来了。以前没人真疼他,他也不敢真哭。如今皇阿玛活着,他就要哭出来,哭给皇阿玛看。他觉得,他其实还可以再当几年宝宝的。
君臣三个面对面的垂泪,各自有自己的肚肠。
乾隆失态了那么一瞬,这理智一回来,就什么都回来了。再去看那副字,细细的端详了一遍。
是!自己不会认错,弘昼不会认错,张廷玉更不会认错。
若说有人模仿的像,那像的也是字体。事实上,这幅字,跟以前皇阿玛留下的字已经有了变化了,这字体更开阔,更厚重了。若是字体一模一样的,那只打眼一瞧,就知道有八成都是假的,可变化的字体呈上来,他反而更信了。一个人字迹定性了是不大容易变,但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进步却是正常的。皇阿玛的字这是进益了呀!
他除了看出开阔厚重中带出来的飘逸,还看出这字里扑面而来的怒气。
因此,他心里就已经有九成的笃定了。
可是,就像是弘昼说的,不见到人就什么可能都有。
那么眼下,自己一言一行可能都在皇阿玛的眼皮子底下的情况下,自己能怎么做呢?
这种事不能跟任何人商量!有些事该一个帝王做决定的时候,任何人都帮不了你。因此,他急切的想要静一静。于是,他说弘昼,“张阁老年长了,这半日光听朕发牢骚了。你好生的护着阁老回去歇着。至于启程回乡的事,暂时也搁置。回头赐给阁老一座园子,若是阁老嫌弃城里太闹,得闲了去园子里消散消散。阁老为大清,兢兢业业一生,朕当以父兄之礼敬之!”
张廷玉噗通就给跪下了,“陛下不降罪于臣,臣已是感激涕零,怎敢受此礼。”
弘昼心里翻白眼,自家四哥这脑子抽的毛病又上来了。乾隆三年的时候,自家这四哥要巡视辟雍。辟雍乃是周天子所设大学。你巡视就巡视呗,结果人家抽上来,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说以后要举‘三更五老’古礼。什么是三更五老?三老五更,算是从周天子开始之后给老臣的荣誉称号。相传周天子为提倡孝悌,设此位以父兄之礼尊养年老德高、阅事深的退休官员。其实要荣养这些官员,你给银子给赏赐给什么不行呀对吧?非要遵循古礼。这古礼是有仪式的。就是逢年过节,这些人得坐在上首,天子得跪拜这些人,给这些人执壶倒酒,像是侍奉父兄一般的侍奉。
那时候提起这个的时候,张廷玉就给拦了,说是‘待人行,事因时起’,也就是当时那种情况下施行的规矩礼仪放在当下不适合,这事不能干呀!
弘昼也理解,这边臣下口口声声的称呼自己是奴才,回头却坐在上面叫皇帝行跪拜大礼,给皇帝当一回爹。你倒是把孝悌那一套给做全了,可那些早就致仕的老臣招你惹你了,你要跪人家,你这是不吓死俩都不算完了是吧?谁有几条命给你当老子呀!
何况,你连你亲老子都不尊,先帝的孝你都没守,却非得把老臣等老子敬着,他们真受礼了,回头得一家子自挂东南枝。
如今了,他又说要把人家张廷玉当父兄,也是张廷玉的心脏是真好,要不然真得给吓出毛病来。
他赶紧打岔,“老大人,您起来吧。皇兄其实是想说他打心里敬您……”所以,他就是那么一说,真叫他跪的时候,他跪不下去的。还得叫大家配合说,他这个皇帝当的比周天子圣明的多,周天子哪里比的上他呢?因此,周天子跪得臣下,他这种更圣明的臣下只能当君父敬着,却无人有资格受跪才是。
反正周天子死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想完这个,他又一个激灵:‘死了’这个事要怎么定义,他其实现在还是很含糊的。
含糊的结果就是他也想赶紧回去了,更想着得赶紧趁着自家四哥找到皇阿玛之前,先找过去。他忙着呢,没工夫在这里耽搁。因此,搓着这位老大人就走。
至于那个‘忠’字,暂时别要了。自家那四哥估计这几天都得对着那个字,非得看出花来不可。
出去之后,弘昼这次没客气,叫了肩舆,跟张廷玉并行出宫。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弘昼一直将张廷玉送到家门口,这才低声道:“老大人,不要想着走了。”
“老臣如今也不敢走了。”张廷玉朝弘昼拱拱手,这才一副恭送的架势。
弘昼心里安了,张廷玉在,汉臣以及天下的读书人,就乱不起来。很多事还非这样的老臣来定局面不可。
他郑重的跟张廷玉拱手行礼,然后才翻身回去上了马车,“回府!”
张廷玉一进门,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又是迷茫又是亢奋,他觉得,要是先帝真的还活着,他应该还能再陪伴先帝十三年的。可是……还活着的事,可能吗?
怎么想怎么荒诞!他得好好捋一捋,甚至得病上一病,静观其变才好。
而乾隆此刻,才发现御书房还有两人,一个是上虞备用处的辉图,一个是站在大殿外的太监王进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