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88)
林德海猛地睁开眼睛, 一下子就惊醒了。他梦见什么了?好似梦见那败家的娘们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办下面的事。这么想着,心里一时有些懊恼, 应该换个办法的,就不该指望那个女人。
刘寡妇手里拿着鞋底子,靠在边上正在做鞋,看见林德海醒了, 却又魂不守舍,就骂道:“怎么?歇够了又想出去?你的年纪可不小了,别叫那些小妖精给吸干了。”
林德海心里正不得劲了,马上就瞪眼过去, “少啰嗦, 给老子弄的吃的去。”
刘寡妇只能愤愤的, 自己也确实是没办法,但凡有点办法, 谁愿意跟这老东西过一辈子。锅里热着馒头, 酸菜汆白肉炖了大半天正入味呢。
林德海下了炕, 才用热帕子抹了一把脸,外面的大门就被拍响了, “叔!叔!在家吗?”
这是猴子的声音。这小子当年被槐子安排在铁路局当差,也就是混口饭吃。这两年倒是对家里多有照顾, 每个月按时送钱过来, 虽说这钱是槐子临走前存好的, 但差不多十年没断过,日子再艰难没把这钱给昧下了。这小子就难得的很。如今不光是林德海熟悉猴子,就是刘寡妇也熟悉。一听声音忙扬起笑脸,“在呢?在!这就来了。你这孩子来的真是时候,汆白肉正入味。”她一径说着,一径往外走开门去。
林德海心里却有些不妙的预感,他僵在屋里没动,果然听见开门的声音之后,猴子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刘婶子,我叔呢?”
“屋里呢?”刘寡妇朝屋里指了指,“什么事,急成这样?”
猴子摆摆手,这事能跟她说吗?三两步窜到屋里,林德海已经调整过来,坐在桌子边若无其事的喝茶,见猴子进来,还笑呵呵的招呼,“你小子不当差,跑过来做什么?”
“叔!您赶紧跟我走吧,我婶子怕是不成了。”猴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急忙去拉林德海。
刘寡妇跟进来听了这么一句,不由的问道:“你哪个婶子不成了?”话说完这才醒悟过来猴子说的是谁。她急忙朝林德海看去,就见林德海抓着茶杯的手都开始颤抖了,她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果然这夫妻还是原配的好。两人的关系闹成这样,临了了,这心里还是放不下。
“怎么就不成了?”好半天林德海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不是又跟着人跑了吗?”
“哎呦,叔,赶紧走吧。如今人在医院里,再不去,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猴子扶着林德海起身,“您好歹去听听,看身子对槐子有什么交代没有。”
林德海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坐上车颠簸起来,还有些不真实。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不成了?自己真没想着把这败家娘们给折进去。她就是再不好,也是槐子和桐桐的娘。倒不是他心疼那女人,实在是怕在孩子那里落下埋怨。
医院里,小桃拉着冯队长的胳膊,埋怨道:“陈继仁怎么就这么死了,那方子怎么办呢?”
方子方子就知道方子。她怎么不想想,这假的陈继仁被揭出来给他带来的影响。这件事肯定会闹大的,闹的人尽皆知。自己跟这么个人相交多年,却从没发现不妥当,那自己成什么人了?识人不明,有眼无珠,这是要葬送自己前程的。
小桃见对方不说话,马上道:“看那婆子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就去问问,看她知道不知道方子在什么地方。就算没有药方,那卤肉的方子也得要到。”要不然自己不是白忙活了吗?
这个蠢女人,没看见警察署跟过来十几个人吗?为的什么?还不就是防着自己的。
这婆子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十年不见人影,这人缘半点也不见淡了。
林德海到医院的时候,就见急诊室门口,站着十几个穿着蓝黑制服的人,都是熟脸,见了他就叫叔。
猴子带着林德海进了急诊室里面,等林德海抬起头,看见躺在病床上,头上满是血的女人,只觉得半个身子都凉了,她的脸苍白的没有人色,看着是不成了。
可能是知道谁来了,林母睁开了眼睛,看向林德海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到底挣扎着伸出手,好似在等着什么。
林德海一步一步走过去,佝偻着身子吃力的半跪着,拉着林母的手,“槐子额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林母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吃力的道:“叫……叫槐子……桐桐别……怨恨我……”
“没!孩子没恨过你。”林德海摆手,“我儿子闺女都是干大事的。心里啥装不下,孩子没恨过……我知道……”
林母喘了一口气,“杨子……杏子……我放心不下……”
林德海闭了闭眼睛:“……他娘啊,放心……这俩孩子我今年就给他们入族谱……他们是林家的孩子……是我林德海的孩子……还有他们的亲爹陈继仁……他的身后事我会好好办……等孩子回来我带他们去认认坟……他被害死了,但生前也是救人无数的大夫,是好人……我得叫杨子记住……四时八节的得给他亲爹祭奠……”
林母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呜呜的也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
林德海拍了拍林母的手:“……你没对不起我,是我先对不起你的。是我混蛋,是我误了你一辈子。你是个好的,杨子的亲爹也是个好的,不好的是我,要是当年早和离了,你就少受多少罪。”
林母笑了,临死了,这男人把脏名声全揽到他自己身上,叫自己走的干干净净的。可做了就是做了,哪里真能干净。
可林德海不这么想,如今都在追求什么自由,反对封建婚姻,反抗压迫,所以,在很多人看来,这不是伤风败俗,这是敢于冲破旧的牢笼。早二十年前,这是丢人的事情。可在如今,甚至在以后,真要说起来,没那么丢人。说到底,她是为孩子把命搭上的,那就叫她走的干净些。
自己本来就是个混蛋,承认是混蛋也没什么了不起。护住了槐子娘的名声,就算是护住了孩子的名声。
他凑过去附在林母的耳边,低声道:“槐子和杨子都在工党那边,拼了命换了不小的官。还有桐桐和姑爷,那也是体面人。咱们俩这回,不亏!”
林母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她点点头,没叫汉奸的名声毁了孩子拿命拼来的前程,搭上命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她低声道:“我想……入林家……祖坟……”
“好!”林德海马上应下,“你当然得入林家的祖坟……”
林母这才对林德海笑了,笑着笑着,神情就僵住了。林德海只觉得手里那只手耷拉了下去,他马上明白,她确实是走了。
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他颤巍巍的起身,拉着猴子的手,“孩子,还得麻烦你帮我,料理你婶子的身后事。”
这场丧事,轰动了整个京城。为什么呢?因为这事奇葩啊。林德海不仅给为他戴了绿帽子的老婆办了葬礼,同时还给她老婆的相好办了葬礼。就连墓地,都选在离林家的祖坟不远的地方。
但随着这奇葩事传扬出去的,就是这一对苦命的鸳鸯如何被汉奸残害而死。还有林母,倒是不少人觉得她最后杀了汉奸,是为刚烈之举。
跟预想的一样,私德即便有亏,但在大义的前面,没人会刻意的去在乎。
林母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敢于反抗压迫的典范,还有不少报纸大肆的报道,赞扬声一片。而杨子的亲爹,也成了一个救人无数的大夫,又被汉奸残害的无辜人。不仅不是汉奸,还成了最可怜的被汉奸压迫的受苦受难的人。
林德海站在林母的坟前,将头七纸给烧了,然后才起身去了十几步以外的两座孤坟前。这里面埋的一个是那个乞丐,一个是杨子的亲爹陈继仁。他看了看乞丐的坟,“我也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但谁叫咱们有缘呢。你帮我解了这一次的难,我帮你安葬了,没叫你暴尸荒野。咱们俩算是两清了。”之后,他又看向陈继仁的墓,“想来想去,我还是想办法把你这混账东西从乱葬岗子弄来好好的葬了。说实话,老子恨不能你叫野狗给吃了。但是再一琢磨,老子这干的事情,能瞒住大家,但却瞒不住几个孩子。杨子这小子机灵……你倒也是好运气,碰上个好儿子。为了孩子将来心里没疙瘩,老子把你葬了。就葬在这里,将来老子死了,也在这一片。老子倒要看看,杨子那崽子,是祭拜你还是祭拜我。你抢了老子的媳妇,老子就抢了你儿子,还有你孙子,以后子子孙孙,都只知道老子,却没人知道你个王八蛋。这么一想,好像咱俩也两清了。抓紧投胎去吧,别人能投的人胎,你这老狗当了汉奸,也就只能入了畜生道了。想起来就叫老子觉得解气……”
他兀自嘀嘀咕咕的正说着呢,就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这一扭头,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身后跟着俩孩子,一个八九岁大,一个六七岁大。穿着衣服破破烂烂,也蓬头垢面的看不清楚这俩小点的孩子是男是女。不过这大点的小子,林德海见过。就是在药铺门口吐了林母一脸唾沫的小子。
三个孩子见这里有人,都愣了愣。然后这大点的小子就牵着两个小的,到了林母的坟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就听他道:“之前是我不对大娘,我不知道你跟我们一样也是被那老狗害了的。我还骂你,唾你。是我不对!我娘死了,被那老狗害死了。你杀了那老狗,给我们报仇了。我待着弟弟妹妹给您磕头。您放心,以后只要有我娘的供奉,就有您的,我杨宝禄发誓……”
林德海复杂的看了一眼林母的坟,心道:听到这孩子的这番话,你受她的礼,心里不愧的慌吗?要是有心,就千万保佑这几个孩子无病无灾的长大。
想起之前的打算,如今心里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孩子……我儿子闺女都不在身边,你要是愿意,认我当干爹。以后我养着你们……”
杨宝禄愕然的看向林德海:“不行,我们……”
“不认干爹也行,我家里正缺个端茶倒水扫院子的。”林德海退了一步,“你把这些干好了,我管你们兄妹三个的饭食。一季还有两身新衣服。你这弟弟妹妹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供他们念书……”
杨宝禄一愣,他原本是防着这人将他们卖了,如今再看,这人完全就是想补贴他们。他起身牵着弟弟妹妹到林德海面前,噗通就跪下,“您是好心人,我领您的情。”说完就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叫了一声‘干爹’。
对于京城的事情,林雨桐是丝毫也不知道。
从京城回来,忙着接受耽搁的工作,然后又是过年,作为抗战胜利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自然是怎么热烈怎么过。各个单位都要出节目,演出一场接着一场。
等过了年,这局势越发的不明朗起来。但整个秦北,斗志都是高昂的。干部一批一批的往出派,军工厂那边加了一套这次从京城弄回来的设备,好似都赶不上扩军的速度。而这设备安装调试到生产,都要四爷盯着。因此自从过了年,他就去了兵工厂,估摸着没有半年是回不来的。这次他离开,不光是自己走了,连带着常胜也一并给带走了。家里就剩下自己,林雨桐一天三晌,医院、学校、药厂连轴的跑。得空了还得顾着家里开出来的菜地。警卫被四爷带走了一半,家里剩下的警卫的活就更重了。这几年连续开荒,几十亩的地要春耕,要播种,要想办法挑水灌溉,一个个的都累的脱了一层皮。直到六月底,天气正热的时候,这爷俩才回来了。父子俩晒的黑溜溜的,四爷一笑就露出大白牙。而常胜没有大白牙可露了,这小子开始换牙了。咧嘴一笑,那豁口上露出一点米粒大小的白点。
林雨桐拍了他的屁股,“瞧这样,是吃不成肉了吧。”
常胜赶紧合上嘴巴,“吃西瓜咬一口都露个尖尖……”
安顿了孩子,林雨桐才有空问四爷:“我原本想着你们怎么也得到八九月才能回来。”
四爷一叹:“开战了……所以战前这武器装备都是加班加点提前完成的。”
原来如此!
该来的还是来了。前方的战事一开,林雨桐基本就不怎么着家了。伤员源源不断的往后方转移,一天能睡四五个小时就不错了。
这天,林雨桐正在准备下一台手术,方云急匆匆的闯进来,“先暂停,所有人员,进入窑洞,不得在外面逗留。”
林雨桐一愣:“防空?”
方云严肃的看了林雨桐一眼,并没有回答。林雨桐马上懂了,这消息只能是潜伏人员秘密送来的。根本就不适合公开。方云见林雨桐明白了,就赶紧道:“你回家吧。趁机好好歇歇。”
有这么歇息的吗?上面轰炸,我搁在屋里睡觉?
林雨桐以为遇上这事,她一准睡不着,却没想到还真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猛地就惊醒了。四爷一手揽着常胜,一手拍着她,“睡吧,窑洞里安全的很。而且防空是几年前就布下的,出不了事。”
那轰鸣爆炸声就在头顶,不一时,窑洞里好似震了一下,紧跟着顶上的尘土就纷纷落了下来。常胜从四爷怀里探出头去,“这是炮弹落在咱们窑洞盯上了吧……”
四爷还没答话,又是一声爆|炸。这一声非常清晰,震的人耳朵都疼。
常胜带着耳罩能好点,他朝外指了指,“应该是落在院子里了。”
这林雨桐哪里睡的着,她坐起来跟四爷一人一边护着孩子,“这孩子是天生傻大胆,还是练出来了。”上次就碰上被人扔炸|弹,炸的家都给毁了。这回有赶上了飞机扔炸弹。
四爷摸了摸常胜的头:“没有什么是天生的?不习惯也没办法了。”
常胜却读不懂父母眼里的疼惜,他还一个劲的兴奋:“爸爸,能把飞机打下来吗?”
四爷朝外看看,“要是白天应该可以。这晚上,飞机能无差别的轰炸,但是地面防空没有雷达是做不到定位的。”
等轰炸结束,警报解除。这一从屋里出来,门口就有一个两米深的大坑。家里菜园子的菜全都给毁了。还有窑洞顶上,有两个一两米深的坑。警卫班开出来的庄稼地,零零碎碎的加起来,毁了好几亩。
人家还商量着看这坑之类的怎么处理,安安和常胜已经跟他们的小战友一起,开始拿着小篮子开始捡散落的弹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