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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27 该有多好啊。

如果世间有一种橡皮擦,能抹掉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该有多好啊。

28 他看了看窗外,说,我会尽快带她去法国的。

回城之后,我突然高烧不断。

三亚那场大雨,引起了肺炎。

高热反反复复,从未彻底退下。

打针,吃药,输液。

还原型谷胱甘肽粉、痰热清注射液、莫西沙星氯化钠这类顶级抗生素都用过,始终无效,却又查不出高热原因,医生束手无策。

一周后,医院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凉生一直守在我的身旁,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他说,你一定要好起来。好起来,我就带你去法国,去巴黎,带你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嘴唇发干,问他,永远?

他点点头,说,永远。

永远是个美丽的词,所以,我们才会贪恋它。

可它却也是个脆弱的词,现实倾轧之中,一触即碎,所以,我们才会痛不欲生地难过。

钱助理也从三亚回来了,并到医院看我,还送了一盒芒果。

芒果这东西,目前对我来说,是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水果。

因为我离开三亚那天,钱助理居然出现了,来给我送行。车缓缓开动驶向机场的时候,他突然跑上前,将一颗芒果扔到我怀里。

他说,姜小姐,你要好好保重。

一颗芒果啊!亲!都要自提不带包邮的啊!亲!还要好好保重啊!别的女人一夜换来一堆钱,换了玛拉莎蒂,我陪程禽兽一夜就换了一颗芒果?!还是一颗鸡蛋芒啊亲!你给我一颗大一些的青芒王你会死吗会死吗?

……病床前,凉生警惕地看着他,语气不悦,说,你来干什么?!

你们是不是以为下面的剧情是,钱助理带来了那禽兽痛彻心扉的悔悟?

——我对不起那女人,现在我想通了,我要拱手天下,只为换她一笑!没了她,得了天下又如何?吃再多大蒜都没滋味!

又或者:其实我得了绝症,只是不想拖累她,才狠心决绝、冷酷无情、邪魅狂狷等一切言情小说里颂赞男主角的形容词地逼着她离开的啊。如今我要死了,只想见她一面……你想多了!

钱助理说的是,我来通知姜小姐尽快回永安办离职手续。

啊呸!

那些日子,我像是一个躲在躯壳里再也不愿醒来的魂,苟且偷生在另一个迷迷瞪瞪的世界里。

迷糊间,我问凉生,我会不会死掉?

凉生说,不会。

我望着他,很久,我说,哥,如果我死掉了,一定把我藏起来,我不要被抓回去烧成俩大茶杯……凉生愣了愣,不知道我为何对茶杯怨念如此深,但他还是很笃定地对我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就睡着了。

突然,我又非常不安地醒来,我说,还有,我死了,一定不要用芒果给我摆供啊……十几天后,当我以为我要永垂不朽的时候,这场诡异的高烧居然褪去了。

像是经历了一场梦,一场劫。

我没像故事里的女人那样,被程天佑这个薄幸男折磨到心神俱废地死翘翘。

只是,两次肺炎之后,声音沙哑得有些像鸭子。医生说慢慢调养,或许会康复。饮食要清淡,多注意休息。

然后,在凉生的要求下,医生给我列了一大堆饮食注意事项。

我出院后,凉生将我从三亚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朋友们。

他隐瞒了所有,对于我为什么长时间的“消失”,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表示,她淋雨引发了一场高烧,住院了。

这天下午,北小武和金陵屁股上插着火箭就跑来看我,八宝不负众望、毫无意外地挂在北小武屁股后面。

八宝说过,攻克北小武这座神圣庄严的冰山,是她全部的爱情梦想,而小九这个巫婆,是盘踞在这座冰山上的终极大boss。不过亲们,你们要放心,我会越挫越勇的。

柯小柔说,这是脸皮厚。

他们三个赶到的时候,我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反正出院后这几日,我也一直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完全是一副大病初愈后的呆滞模样,不言不语,沉溺在一个别人怎么也走不进去的世界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北小武站在卧室门口,转头对凉生小声说,看样子真烧得不轻,瞧这成色,皮焦里嫩,都成烤鸭了。

八宝说,傻逼,那是没做好防晒。

凉生没说话。

他们并不知道,在过去的这段日子里,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所以才如此乐呵地贫嘴开玩笑,一如从前。

倒是金陵发觉了古怪,她先是埋怨凉生,我生病住院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他们,然后,她又悄声问凉生,她在三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冬菇在她的怀里,傲娇地舔着爪子。

八宝晃荡着她两条筷子一样的小细腿,一面抚摸冬菇,一面问,凉生啊,你们家姜生怎么弄得跟坐月子似的?

北小武就戳她,说,会不会说人话啊?

凉生看了看她仨,又看了看我,说,没什么,淋了一场大雨。

末了,他看了看窗外,说,我会尽快带她去法国的。

他这句话说得极突然,前后毫无关联。

金陵他们都没回过神来,一齐愣了愣,相互交换了眼色,看了看床上的我,想问什么,却都没有问出口。

29 北小武很激动,他揪着凉生的衬衫领子说,她叫你哥啊!

金陵报社里晚上加班,所以,她很早就离开了,说晚些再过来。

北小武是美术组的,就没有金陵那么忙,所以他就留了下来,和凉生一起吃晚饭。

我醒来后,听到有外人的声音,就走下楼,见北小武正在厨房里狠命地剁一只鸡,表情之狰狞,像在报杀父之仇。

凉生在旁边做意面,唇角温吞着无奈的笑。

八宝抱着冬菇在一旁,瞧着北小武,说,哥们儿,你鞭尸呢?

北小武说,熊孩子,你怎么说话呢!一只鸡,一心赴死,只为了成为你的腹中餐,这是大爱啊!大爱!是不是啊凉生?

凉生不想被他们搅和进去,就没应声。

但北小武依旧没有放过他,他转头,看着凉生,说,你让你们家庆姐去照顾未央?前女友啊!那是什么?!是地雷!是炸弹!是宇宙大杀器!

八宝挤眉弄眼地说,凉生这是故意将庆姐弄走,好清清静静地享受二人世界……北小武说,一边去!你懂什么!然后,他转头问凉生,哎,我说,你不是打算给未央那丫头养老送终了吧?哎——姜生……他的话说到半截,就发现我已经下楼,正站在厨房门口。他忙上前,说,你、你怎么下床了?

八宝蹦过来,说,哎呀,姜生,你醒了。哎,快跟我说说,模特大赛好玩不,听说有好多有钱的公子哥啊……她话没问完,就被北小武扒拉到后面去了,说,熊孩子,能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们也在啊。然后我对凉生笑道,哥,我觉得我的身体好了很多,我想搬回自己的房子。

我这突然的一笑,差点把凉生吓出心脏病。

一场遭遇,心智迷蒙;十几天的大病,浑浑噩噩;现如今,一下床就对你笑,让谁谁也害怕。

北小武看了看我,说,哎,哎,不是!你、你叫他啥?哥?你还叫他哥?我不是……你们……哎,还有姜生你嘴巴里含着啥,声音怎么这么怪啊。

凉生连忙走过来,推开在那里啰唆的北小武,说,你少说两句!

北小武有些懵,说,哎——我——凉生看着我,有些担心,似乎此刻我的脸上不该有笑容一样,他像看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一样看着我,说,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竟像是从没发生过什么一样,说,没事啊。

没有三亚的那场风雨,也没有这座城市的高烧。

北小武挥着那把刀,刀上还卡着那只没剁开的鸡,油腻腻的手拍了拍我的脑袋,连护发素都省了,说,傻了!一烧烧十多天,还没事?!你没死那是老天不收!

凉生一把扶住我,冲北小武说,你轻点!

北小武转头在凉生耳边小声挤对道,哟,这么关心哪!快拖回房间里去检查检查吧,看看胸是不是都烧成糖炒豆子了。

凉生脸色一沉,北小武忙改口说,非要逼我说假话吗?!好吧,烧成烤面包。说完,他转身很贱地从冰箱里拿出一团面包问凉生,吃不吃?

凉生不理他。

我懵懵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凉生说,没什么。

那天,凉生没有直接同意我搬走,他说,留在这里吧,我好照顾你。就算你要搬走,也等去医院复查后吧。

我却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发疯一样冲他喊,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的事?!我的事情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我哭着蹲在地上说,放过我吧!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整个房间一片静寂。

我却又突然站了起来,安静极了,安静得像秋天的树叶,那么温顺,就好像刚才那个发疯大叫的人不是我一样。

我理了理被我抓乱的头发,说,好的,听你的,哥。

凉生看着我,是惊愕,是小心翼翼的探寻,却最终沉默。

北小武也很激动,他再次揪着凉生的衬衫领子说,她叫你哥啊!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激动,按照他的激动程度,此刻他抓住凉生的衬衫该配的台词应该是——你这个狠心的人儿啊!我怀了你的孩子了,你却要跟我分手!你让我们娘俩怎么活啊。

我转身,跟愣在一旁的八宝打了个招呼,我说,hi。

八宝都快哭了,跟躲鬼一样躲着我,在北小武身后,拿起冬菇的猫爪冲我挥舞,冲我说,hi。

我回头对凉生说,哥,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找金陵陪我一起住。

八宝忙不迭冲上前,说,我陪你吧!

北小武就冷哼,说,就你?一天到晚穿得跟求野战似的,跟你住,凉生就更不放心了。

八宝一脸“你大爷”的表情,却也没还嘴。

那一天,是我做的饭。

我将这三尊雕塑轰出了厨房。

一种叫作“贤妻良母”的基因在我身上突然苏醒。

北小武看着我,问凉生,她是不是烧傻了?我这辈子,从小到大,从魏家坪到这里,就没见她去过厨房啊。

八宝悄声说,噗!我觉得她这么母性泛滥,情绪反复无常,八成是怀孕了吧。

凉生脸一黑,北小武连忙拍了八宝脑袋一巴掌,不说话你会死啊!

为了证明我没被烧傻,我刷刷刷,一鼓作气制了六个菜:紫苏煎黄瓜,鱼香茄子煲,苦瓜酿肉,法国郎酒三杯鸡,火腿娃娃菜,丝瓜蛋汤。

北小武落座一看,说,妹子啊,哥我从来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吃上你做的菜啊。

八宝咬着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吭哧了半天,说,你在三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怎么净跟条状物过不去啊?你瞧瞧,六个菜里五个菜都是……凉生脸色一正,说,好了,吃饭。

30 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

就在凉生以为我会一蹶不振一段时光之时,我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就像那些悲烈的故事,从未在我身边发生过一样。

没有背叛与伤害,没有死亡的狙击和步步相逼,没有不堪回首的羞辱与折磨……简而言之,没有万安茶和小芒果!

仿佛一切都已被遗忘。

我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着,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平面。

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刷微博,发朋友圈,拍各种渣照强暴朋友们的眼球,周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绵瓜,闲来无事买一堆花儿回来做老本行——插花。

甚至,还私会了前员工,亲爱的薇安。

咖啡厅里,魁梧的薇安坐在我的对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示对凉生惦念不已,哭得跟只金刚芭比似的,我顿觉我哥的魅力真大,和高中时一样,走到哪里,都是一群女孩子躲在他身后叽叽喳喳。

就在我暗叹薇安对我真好,都离职了还不忘我这个落魄的前度老板,还乐意请我喝咖啡,倾诉心声之时,薇安从她那小巧的手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带着一种类似于关心,又混合着八卦、诡异的幸灾乐祸以及一小部分心疼的情绪对我说,姜,这男人啊,到底都是靠不住的啊!

说完,她就捂着眼睛大哭,一面哭,一面从指缝里偷瞧我。

报纸上是程天佑的花边新闻,说的是情场浪子总有终结日,当红女模特欧阳娇娇三亚意外殒命,素与女明星们不断传绯闻的程禽兽终于是抵死伤心了一回,日渐消沉,不再在公共场合露面。欧阳娇娇是日前五湖星空的新晋红人,被誉为新一代女神,吸金能力非常,传闻她是程公子的新女友。此次欧阳娇娇出事,程公子痛失爱将,伤心不已,已停止了一切公开活动。对此传闻,五湖星空的相关发言人并未正面否认。

报纸上配以程天佑戴着墨镜、独自一人落寞的偷拍照片,然后罗里吧嗦地细数他的各大情史,某名媛、某明星、某模特……辅以照片,声情并茂。我和苏曼赫然在榜,不过,对我的阐述版面最小,用的只是一句话——传闻程公子口味突变,大概厌倦了活色生香的明星、女模,包养了一名十六岁的妙龄少女。对,用的是“包养”。

我都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如此耐心地看完了这些文字。

像一个旁观者。

我抬头看着薇安。

薇安也看着我,那表情就是:给点反应啊,姜。

我毫无反应。

薇安抓住我的手,说,姜!痛到深处是无声。我知道!男人到底薄情。程天佑!是我错看了他!

她说,你要是想哭,我就借你我的肩膀,虽然我也是一弱女子……我拒绝了她,我拍拍她厚实的肩,说,薇安,你这么弱,我不能!

就这样,整个五月过去了。我一刻都没让自己闲下来。

很忙,真的很忙。

六一儿童节那天,我做了蛋糕,给小绵瓜送过去一些,和王浩打了个照面,那少年依旧冷着脸;然后请了各位兄弟姐妹前来品尝我的手艺,其中包括薇安。

薇安捧着胸口说,她不能!她怕看到凉生,她怕再次沉沦,万劫不复,而且她已经名花有主了,姑妈昨天给她介绍的男孩不错,她要月亮绝不给她星星,她要猩猩绝不给她猴子。

我说,你前天不还爱着我哥吗?

她就哭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当我将花式蛋糕分给大家吃的时候,他们都用一种看上古神兽的眼光看着我,一面吃,一面看,再吃,再看。

我说,我要去西藏了。

他们下巴直接掉在地上:啊?

我点点头,我打算骑单车去。

他们:啊!

然后:和谁?

我说:一个人。我带着我。

然后,他们就用一种看神兽的眼神看着我。

八宝抱着冬菇,用一种看疗伤文艺女青年的崇拜目光望着我,手激动得有些哆嗦,蛋糕直掉渣儿,说,你这是去流浪吗?

为什么会想去西藏,我也不知道。

现在的自己,好像偌大世界里的一粒浮尘,不知位置在哪儿。

总觉得心底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呼唤,净空,白云,寺庙。就如同一种归去,永恒的归去。

又或者,只不过去看看。

仅此而已。

金陵努努嘴,问凉生,她没事吧?

关于我在三亚的遭遇,凉生已经私下告诉了金陵。

因为他担心我会想不开会出事,而他琐事缠身,不能步步紧随,所以,他希望金陵能帮助他密切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遗憾的是,我的一举一动无非是逛街,喝茶,做蛋糕,收拾家,遛冬菇,刷微博,发朋友圈,拍各种渣照强暴朋友们的眼球,每周末去福利院看望小绵瓜,闲来无事买一堆花儿回来做老本行——插花。

凉生没回答,只是摇摇头。

八宝说,我看,八成坠海之后,真的姜生已经淹死了,一未来的灵魂穿越到她身上。

金陵说,为什么不是古代的灵魂?

八宝翻了翻白眼,说,因为她没要求你们给她建个绣楼绣花啊。

关于我和程天佑的事情,八宝也是知情者——凉生跟金陵说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扒在门后,完完整整地听到了。

当凉生发现时,她一面睁着刚开了内眼角的大眼睛,一面喝着奶茶,表情特别迷蒙无辜。

金陵告诫她,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北小武,否则会出乱子。

八宝拍拍胸脯,说,我八宝最讲义气!对朋友那是两咪插刀!告密这种叛徒才干事儿,我八宝是绝干不出来的!

结果,转个屁股的时间,她就把我如何被程天佑折辱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北小武。

她说,北小武!不好了!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啊,程天佑为了一个叫万安的女人逼着姜生喝茶堕胎……然后,北小武这个爆竹直接被点燃了。

他四处围堵拦截,却找不到程天佑本尊,便去连夜火烧小鱼山了……哥们儿,那可是纵火啊!不是野炊啊!

结果事儿大了,他就被逮进看守所去了。

哦,对了,这些时日里,我除了逛街、喝茶、做蛋糕,还干了八宝给我弄出的新差事——去看守所探望北小武。

北小武进去后,八宝就开始对着凉生嚎啊,没日没夜地嚎,你把我的北小武给弄出来啊、弄出来啊、弄出来啊。

其实,北小武火烧小鱼山之前,去找过凉生,质问凉生为什么不为我做点什么,报个仇,雪个恨,肉个搏,决个斗!

凉生说,他不是不想报复,只是时机不到。

北小武很生气,他说,你就是懦弱!他说,要是谁这么对我的小九,老子就是不要命了,也要废了他!

凉生叹气,说,我需要时间……在他心里,最完美的报复就是让对手没有反击的余地。

北小武说,你可真爱惜自己的羽毛!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过就是不想伤自己分毫而已!我和你不同!在我看来,君子报仇,分秒必争!

凉生说,莽夫!

北小武说,我就是莽夫!我这就去莽给你看!

两人不欢而散。

然后……小鱼山的房子没烧出个好歹,北小武的人已光荣地蹲了进去。

上周,我去看守所里看北小武,他在玻璃窗后面,居然显得无比英俊,都有那么点英明神武之感了,我都怀疑自己眼瞎了。

我说,北小武,你是不是整容了?

北小武说,你以为我是八宝啊,拿菜刀把俩眼割得跟大马猴似的。

我就嗤嗤地笑。

半晌,我只看着他在里面灰头土脸的模样,右眼也不知道被谁给揍了一拳,乌青乌青的,跟只独眼熊猫似的——显然,在里面,他没少受苦。

他对我笑,怎么样?小武哥英明神武不?火烧连营八百里哇哈哈!

我看着他,说,嗯!

其实,小鱼山被烧了,我的内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的,恨不能去放鞭炮;但是,当我看到坐在对面的北小武时,这种愉悦感却变得无比无力和悲伤。

我的眼睛一红,声音低到嗓子里,说,你真傻。

北小武就哼哼,说,傻你妹!

我撇撇嘴,眼眶越来越红,越是强忍,越是难过。

北小武一看,立刻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可千万别哭,我肝儿疼。当然,你也千万别跟我说你感动得要以身相许啊!唉!谁让我少不更事的时候,当过你“前夫”啊,还牵过你的小破手,怎么着也得为你出头负责吧。

他说得越是轻松,我却越加难受。

我低头,忍着眼泪,喃喃道,他是谁,我们又是谁!他呼风唤雨,他只手遮天,我们有什么?你这么做,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我,声音微哑,说,我怎么能不难过?我难过!我怎么能不恨?我恨!你以为我就不想回敬他吗?可是,我回敬不了!我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为了我哥,为了我哥我也得吞下去,不能有任何的难过表现在他的眼前……因为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你,卷入我这无法救赎的仇恨里去,落得伤痕累累。你知道不知道?!他,我们招惹不起!

二十二岁这一年,我才明白,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打脸,你就伸过头去,挨着就好。

北小武看着我,笑笑,叹了口气,说,原来你也知道,他这样的人,招惹不得啊。那你当初还不听我们家小九的话。

悲伤突然袭来,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北小武——他还在说他的小九,他还在说他的小九啊。那早已不是了。

就如,他注定就不是我的他。从多年前那个午夜,小九出租屋里的第一次相遇,他就不会是我的他。

我捂住脸,控制着情绪,不想再为他流一滴眼泪。

是的,那时候年纪小,感情来的时候,就这么来了,就这么招惹了。我以为我能驾驭住自己的感情,最终却驾驭不了。

北小武神秘地说,你不要以为你若无其事得跟没受伤害似的,凉生就不会报复他,你太小瞧凉生了。

我愣了一下。

北小武说,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在他心里,最完美的报复,就是让对方没有还击的余地。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不知道,这个凉生,心机重重,腹黑深沉,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凉生,淡泊温和,与世无争。其实,也可能是我们这些年错以为了他吧。寄人篱下,怎么能不收起爪牙?

他说,姜生,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没有那么生他的气。我总觉得凉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锋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无争是这把刀最好的鞘。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表情,说,别忘了,凉生当年可是咱们魏家坪的小霸王啊,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哎,姜生,你回去找个医生好好收拾一下你那把破嗓子好不好,弄得我总觉得自己在跟唐老鸭说话。

我被他后面的话给逗笑了。我说,哪有那么夸张,八宝说挺性感的。

他见我笑了,自己却严肃了起来,叹了口气,或者,这才是真的他,自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他。

我说,哥,咱们不是在说唐老鸭吗?

……31 后面的日子,我依旧若无其事地生活着。

原本,凉生是不想“搭救”北小武的。

因为怕他出来再惹是生非,招惹更大的麻烦,到时候就是他有心也搭救无力,所以,想让他在里面多反省反省,长点记性。

那几天,八宝哭啊,嚎啊,就差在凉生面前自行了断了。

可凉生就是不为所动。原本就清俊的小脸冷着,是相当的臭啊,跟一坨冰冻的大便似的——这话是八宝说的。

八宝说,哥,实在不行,我为你献肉体献青春,你救救北小武吧。

凉生脸冰冰。

八宝说,好吧,你不近女色,你要是喜欢柯小柔,我把他献给你啊。你救救北小武吧。

凉生脸黑黑。

于是八宝使出了杀手锏,你看着办吧!我肚子里的孩子没有爹我还活什么活!我这就跳楼去!一尸两命!孩子啊,你伯伯狠心啊……不救我们娘儿俩啊……凉生轻轻闪开,将落地窗恰如其分地全部露出来,给八宝让开路,双手抱在胸前,眉毛一挑,那表情就是:请。

最后,我给八宝出了个主意。

我说,相信我。

八宝在按背,美体师的力度有些大,她说,哼!相信你?算了吧!什么主意在你哥那里都没用!我寻死觅活献身都用上了!我说我怀了北小武的孩子,你不救他,我们娘儿俩就死在你眼前……都没用啊!

金陵噗嗤一笑,说,你怎么不说你怀了凉生的孩子。大姨妈都没来的小屁孩还怀孕……八宝说,噗!老子要怀,也怀程天恩的。

金陵立刻黑脸,她侧过头,对美体师说,你可小点儿劲儿,别给她按撒气儿了。

我等她们吵完,转头对八宝说,听我的,你去告诉凉生,就说你去见北小武了,北小武说,他没有那么生凉生的气,他总觉得凉生的心底有一把刀,锋利得可怕的刀,而淡泊无争是这把刀最好的鞘。

八宝说,有用吗?

我点点头,说,相信我。

八宝撇嘴,说,你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说,美女救英雄这么悲壮浓烈的爱情传奇我不能跟你抢,万一北小武一激动要以身相许,我也受不起啊。

其实,关键是这台词太文艺了,我要真对着凉生这么念,凉生还不把我送精神病院去啊。他已经以为我经历了海难、高烧以及程天佑……现在已精神不正常了。这些日子里,他天天把我往各大医院里扔,和医生们交流得那叫一个神秘欢快。

八宝背诵了很久后,问我,这是哪个杀千刀的脑子坏了,会这样说话,戏文似的,这么难背!

我说,北小武自己说的。

八宝便立刻温柔秀气地一笑,说,噗,我们家武哥真有学问哇。

果然,凉生听了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我想,他一定是知道北小武不会再为我强出头闹事了,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吩咐老陈,动用关系,将北小武弄出来。

老陈这次却意外地表示有难度。

他皱着眉头,叹气,说,就怕程家方面施压啊。先生,你想,这可是危及大少爷安危的事啊,老爷子怎么会轻易放过。

凉生说,我去跟爷爷担保。

老陈叹气道,先生,你在三亚对大少爷说过的那些狠话,已不知被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多少回了。他们怀疑你是主谋还来不及呢,你怎么担保?唉。这事儿啊,要我说,您避之都不及,就别往前凑了!

凉生说,我不管,你想办法,但他一定不能坐牢。

老陈很无奈。

这些年,凉生已经从那个懵懂少年变成了年华正好的青年,但行事作风还是一贯如此,不按常理,也不加掩饰,有一种近似无耻的淡然,和一丝狡黠的霸道,让人无奈。

老陈只能叹气,我尽力。

就这样,后面的日子里,我一面默默地担心北小武,一面若无其事地活着,云淡风轻小清新状,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

其实,我不去凉生面前念叨让他去搭救北小武,无非就是任何和程禽兽有半点关系的事情我都想躲得远远的。我实在不想让凉生觉得我是一抖m型的人物,人家虐我千百遍,我待人家如初恋。

那是万安茶喝少了。

自然,凉生也根本就没在我面前提北小武为了我,去程少爷家放火烧房子八百里,被逮进去了的事儿。

因为三亚那件事我有多惨,他知道。

程天佑这个名字有多不能再在我面前提,他也知道。

那是一道何其壮观的疤啊。

甚至,在我回来第一次试图抱冬菇的时候,凉生都条件反射地想要阻止。他生怕我心一狠,手一抖,将这只承载着我和天佑记忆的猫给扔下三十七楼去。

哪儿能呢?

我已遗忘。

32 可是,我从来没想到过有这么一天,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六一之后,天渐炎热。

燥热消不了的暑期,依然是一个又一个忙碌的日子,我觉得我过得很好、很充实,但在他们眼里却是离群索居的孤单。

我不想去法国!

虽然凉生说,在巴黎,他们的华人圈里有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人也非常nice,已经为我联系好了。

我强硬拒绝,我说,我很健康!

所幸……其实,也不该用“所幸”这个词,就是因为北小武纵火一事,延迟了凉生带我去法国的计划与行程,也避免了我与他的这场冲突。

金陵绝对是个靠谱的好朋友,除了工作,她将所有的周末以及业余时间都贡献给了我。

她和他们一样,总觉得我是在逃避,不肯面对。

金陵说,不能正视过去的人,没有未来的。所以,她总试图带着我多参与他们的“集体活动”,让我少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吃饭,她陪着我。

我逛街,她陪着我。

我遛猫,她陪着我。

我去做普拉提,她也陪着我。

我去趟洗手间,她也想挤进来,生怕我扯着卫生纸挂梁自杀。

……她脸上的表情传递的唯一信息就是:亲,你不是要自杀吧?亲,你真的不是想自杀吗?亲,你要是自杀,这里有纸笔可以写遗嘱,蚂蚁花呗我继承啊……周末,金陵如约而至,又来陪我,我正忙着插花。

金陵忍了又忍,说,姜生,我知道你难过。你要是难过,你就对着我哭哭。

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一面忙着帮柯小柔插花,一面说,是啊,你不会笑话我,你只会把它当八卦刊登到报上去。

金陵说,姜生,你以为我跟柯小柔一样无耻啊。

金陵之所以说柯小柔无耻,是因为柯小柔有女朋友了——你没看错,是女朋友!女!朋友!他妈最近给他弄了一女孩儿,正在初步交往中,我插的这花儿就是柯小柔要送那女孩的。

我说,你可少编派我闺密啊,人家可是第一次交女朋友。

金陵说,编派?姜生!他这是骗婚!好了,不说柯小柔,只说你!姜生,我说正经的,你老这么伪装坚强,我们都很担心的!

她说,姜生,你老这么忙来忙去的,面无表情的,我总觉得你这是在做“临死前的101件事”,做完了就去寻死。

我没抬头,叹气道,你能不能不这么咒我?!怎么?我非得哭了,你们才乐意啊?可是我哭什么啊,谁还没分个手啊?世界这么大,分手的这么多,难道都去寻死觅活?

金陵看着我,那眼神里透露出的光就是:人家是分手了,可人家没你这么惨!

八宝总那么不甘寂寞,总愿意往我和金陵身边插,明明带着一颗探听八卦的心,却总爱充当人生导师。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对金陵说,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失恋三十三天不可怕,可怕的是第三十四天还没来大姨妈!程天佑到底是个优质男人啊,服务全套,从恋爱、上床到分手、避孕,浑然天成一条龙。一条龙啊亲!

我脸一黑,说,滚!

八宝这些日子之所以这么爱蹭在我和金陵面前,无非是此时金陵已经是除小九外,她的头号假想情敌。

事情是这样的,某次聊天,八宝提及小九,嘟哝着说,哎,她都消失了这么久了,说不定都是孩儿他妈了,噗……说这话的时候,她迷蒙着眼睛瞟了一下北小武,个中神情,如泣如诉啊。

她很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替她说句话,比如:北小武,小九再美好,也是你的过去。她!八宝!才是你的现在!希望!以及未来!

北小武白了她一眼,说,收!别跟个弃妇似的,好歹你也是一名人了。

八宝虽然没去三亚参加模特大赛,但却因为某摄影师开了天眼,给她拍了一组文艺清新的照片。她那无辜而清纯、浑然天成如同婴儿一般的眼眸,让她突然在网络上走红。

八宝就笑,名人?噗……北小武说,噗什么啊你噗!你是充气娃娃吗你!

凉生若有所思,突然转头,对正在训八宝的北小武说,嗯,其实,金陵很不错。

八宝直接傻掉了,自己没捡到便宜,还天降一情敌啊,还是身边人,不能用铁血政策,只能怀柔啊。

当时吧,我在干吗?

哦,对,我在给小绵瓜缝校服。

是了。

我现在,不仅拥有“沉默”“安静”等美好情操,还被“贤惠”上了身:给我一穷苦汉子,我就是一心灵手巧的田螺姑娘;给我一卖身葬父的董永,我就是“我挑水来我浇园”的七仙女!

原本,八宝提及“小九”时,我就和金陵暗怀心事地相视了一眼——关于小九就在这个城市的秘密,这么久以来,我们俩都没敢告诉北小武。

八宝有些急了,说,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干吗。

我回回神,稍作掩饰,顺口说了一句,哥,我觉得金陵好像更适合你啊。

我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钉在我身上了!刷刷刷——就像综艺舞台上随着音乐变换的灯光,相互交错,别有深意,最后,又都投射到了凉生身上。

凉生起身,缓缓地走过来,如一朵暗色的云。他看着我,眼神微黯,他说,适合我?

我抬头看着凉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感觉有一种怪怪的压迫感。

这种折辱感在我和他之间出现,让我有些尴尬得想逃避。

我微微往后缩了缩,还是诚实地回答说,是啊,如果你不和未央和好的话,你们俩挺般配。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看着凉生。

凉生终于有些着急了,他说,姜生,我是谁?

我笑道,你是我哥啊,怎么了?

凉生说,只是你哥?

我就笑了,低头轻轻地说,哪儿能?

凉生轻轻松了一口气,看着我,眼神里是暖而心疼的光。他轻轻地伸出手,帮我整理额前的细发。

我仰起脸,对凉生说,其实,对于我来说,从小到大,你既像哥哥,又像父亲。怎么能只是哥哥?

凉生的手,瞬间冰凉。

他愕然的表情,吃惊而受伤。

周围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怪异,就跟吃了毒蘑菇似的。

我不解,问,怎么了?

凉生看着我,最终沉声说,没怎么。

他说,姜生,你记不记得千岛湖,我带你去过的千岛湖?

我愣了愣,皱了皱眉头,脑子想得有些吃力,我说,好像有印象……他说,你还记得河灯吗?那些河灯,很多很多的河灯,它们曾拼成了一句话。

他看着我,眼神那么凉,又那么渴望。

我努力想了想,摇摇头,说,我记得好像千岛湖有机鱼头很好吃……凉生一脸颓然,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那天,我疑惑着,被凉生带去了医院,去做了脑ct。他是如此急切,想要去确认这些时日里让他一直忐忑和猜测的事情。

凉生和医生一起聊了很久,很久。

他走出来时,神色萧瑟,却依旧对我微笑着,他说,姜生,没事的。

我说,既然没事了,那我就搬回自己的住处吧。

凉生看着我,眼里是温柔悲悯的光,良久,他点点头,说,好。

夜里,他倒了一杯牛奶给我。

我说,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这么老照顾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凉生看着我,点点头。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沉。

凉生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

只记得天上月正圆。

33 遗忘。

城市之中,月色都显得那么珍贵。

不知是谁在谁的床前长长伫立。

月光一样的优雅清冷和疏离的脸,他的指端轻轻地划过她年轻的容颜,如同蝴蝶一样,轻轻地,飞过那些小时候——酸枣树,魏家坪。

医生说,她坠海时受到了撞击,我看到她的病历上也标注了“脑震荡”。外加后来的痛苦刺激,难免留下创伤性记忆……更何况事后,那十多天的高烧……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可能造成她的记忆受损。这应该是心因性失忆症中的选择性失忆。

失忆?

虽然这些日子,他早已隐隐地有此担忧,但他还是不愿相信这样矫情而可笑的桥段。

就如同五年前的他,“被失忆”的那段时光。难道,五年前程家安排给他的荒唐“剧情”,到头来却要在她身上真实地上演?

医生点点头,说,一般是病人遭受痛苦打击之后,突然发生。过一段时间后,也可能又恢复记忆。当然,如果再受过多刺激的话,就会引发更不好的后果也说不定。你知道,记忆也是趋利避害的。

他有些无法接受,激动地说,记忆趋利避害,那她应该忘记他,而不是我!

他突然又问,她会不会是假装失忆呢?

就像五年前的他,假装自己忘记了她。

虽是熟识,但医生依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没说话。

他自知失态,只好讲抱歉。

医生离开前嘱咐,病人抑郁症,尽量不要刺激她,让她慢慢恢复,不要直接刺激。另外,记得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夜晚那么长。

医院走廊里,她在等他,也在等结果,怀里还抱着小绵瓜的校服,正对着他笑,仿佛这些年来,所有的伤害都没出现过一样。

看到她笑靥如花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酸枣树前小小的她,欢笑的她。

他似乎突然懂了她。

懂了他为何在她的记忆里失却了。

如果说,程天佑给了她心灵和身体上的伤害;而她最无法面对的不是那些伤害,而是无法面对他目睹了这一切。

说到底,他才是她心底最致命的伤。

是因为,最在乎。

公寓里,他回过神来,低头望着她睡梦中的模样,一如她的那些小时候,他的眼泪想流,却流不出来。

他傻傻地守在她的床边,心里默默地叹息,姜生,请你告诉我,所谓失忆,不过是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好不好?

姜生,你知道吗?

关于我和你之间,我想过很多很多……在我独身去巴黎失去你的时候,在我在千岛湖拥有你的时候……我都会想,想我们的未来会怎样。我想过一千种,一万种……可是,我却从来、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会是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

你记得我,却不记得你爱我。

月色孤寂得可怕,他走下楼,如同走入一场无边的孤单。

老陈在楼下客厅候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说,你走吧。

老陈不放心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月色里这么寂寥的年轻人。

从他十九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如此的寂寥,这种寂寥纵使巴黎那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消弭不了。

老陈刚走到门口,他突然说,等等。

老陈忙回头。

他说,小姐失忆忘记了我。这件事情……你想办法传到老爷子那里去吧。

不过,你要让老爷子知道这件事我们是高度保密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程家。至于要怎么传到他耳朵里,你想办法。

老陈立刻领会,说,是。先生。

34 这世界上,总有违背我们初心的事,我们却又做得心甘情愿。

这个周末,注定是血流成河的一天。

柯小柔是个命运多舛的男子,很显然,我的插花没为他的爱情带来好运。

因为,八宝偷偷在插花里搁了一张纸条。我还没来得及阻拦,柯小柔已经从天而降,拿走了花篮。我转头追问八宝,你做了什么?!

八宝吐了吐烟圈,一副狡黠又纯情的小狐狸模样,说,没啥,一纸条,写了一点儿小情话。

我说,啥情话?

八宝说,哎呀,没啥,就是“甜心,你是我的太阳,离了你我怎么成长”。

好啦好啦!我们跟他一起去吧,看看那姑娘长得啥样,要不我们当兄弟姐妹的怎么放心将柔柔交给她啊?

金陵义正词严地说,我们才没你那么八卦呢!

我还没来得及附和,金陵又拖起我,说,走吧。

八宝说,你们去哪儿?

金陵说,看那姑娘啊。

八宝说,哈!

我挣扎不过,就被她们俩拖了出去,美其名曰我得有点儿团队精神,别总跟活在古墓里似的不合群。

八宝说,跟我们一起吧,我们俩这是你的保镖呢!你要自个儿待着,万一被未央出现,直接拿菜刀就把你剁了!

我一愣,剁我?未央这么恨我?

八宝不知哪根八卦的神经被触碰了,她兴奋极了,几乎要骑到我身上,说,何止恨!是恨不得你死!

金陵一面开车,一面说,闭嘴!

我问金陵,我什么时候招惹未央了吗?

八宝撇嘴道,你那不是招惹,你那是灭门,夺人……我说,我夺她什么?

八宝说,你瞧,吃干抹净不认账了。

金陵说,八宝!不想死!你完全可以闭嘴了!

她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眼里的神色,暗昧难明。

等我们赶去柯小柔约会的莱茵河咖啡厅时,柯小柔已经和一姑娘相谈甚欢了。

那女孩一头橘黄色短发,无比的干净利落,皮肤白净,模样整齐,一对小虎牙,一笑,无比俏皮。

柯小柔一看到我们三个居然出现了,眼睛里跟刀子一样,冲着我们生剜。

我一脸我是被胁迫来的无奈表情。

金陵做了个手势,表示了一下:偶遇!绝对偶遇!

然后金陵问八宝,你怎么知道柯小柔在这儿啊?

八宝说,我能掐会算呗。

最后,她才承认是偷看了柯小柔的短信。

我和金陵对着咖啡单选咖啡。

八宝在一旁说,我觉得这妞看上柯小柔了。

金陵说,小屁孩懂什么!人家看上柯小柔什么,看上柯小柔是个受吗?

八宝就不高兴了,说,我怎么小屁孩了,小屁孩有这么大胸吗?有吗、有吗?还有,柯小柔怎么受了?哪里受了?

金陵跟吃了脑残片一样没控制住,直接蹦出俩字:菊花。

我直接风化了。

八宝说,我!

金陵说完忙捂住嘴,说,我错了!我是清纯系女记者!

八宝说,清纯系?清纯系满嘴菊花吗?啊——她转头对服务员说,我们不要咖啡,来壶菊花吧,加点儿枸杞、冰糖。

服务员离开后,八宝故意对金陵说,来,消消暑,败败火,清纯系女记者。

金陵指着八宝微信朋友圈的一条状态问八宝,这是你写的?

八宝特骄傲,点点头。

金陵说,才女了,我给你点个赞。

我忙打开手机,那条朋友圈是——我不知道两个人隔了五年时间还能不能在一起……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原来的她,就为了当初那点残存的所谓爱情?

就在金陵感叹八宝的才华之时,不远处那橘发女孩突然站起来,一巴掌打在柯小柔脸上,并扬手,泼了他一脸咖啡。

我和金陵直接傻了,八宝在一旁捂着脸很疼的表情,说,哎哟,我的柯小菊啊,这节奏有点儿快啊。

我说,你到底在花篮里搞什么鬼了?

八宝说,我就写了一纸条……我说,你写了啥啊到底?

八宝说,姑娘对不起,我的真爱是男人。

金陵说,不能够啊,这不至于人身攻击啊。

八宝撇撇嘴,说,好吧。我当时诗性大发了,没忍住,后面又给加了一句……我和金陵说,啥?

八宝幽幽地说,当然你要是愿意,3p也不是不可以……我一口老血直接回涌到嗓子眼里,拿起手提包,挡着脸试图从这里爬走,而不被柯小柔看到。

柯小柔像一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奔过来挡住了刚要起身的我。他将花篮扔桌子上,说,姜生,你玩够了没有!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损人的事情不是我做的;供出八宝吧,又显得我太不仁义……然而,不仁义就不仁义吧,我直接指向八宝。

八宝就嗤嗤地笑,承认说,别闹了,兄弟,纸条是我写的,你的真爱是男人。

柯小柔明了了,转身指着八宝的鼻子,大叫道,你要再敢惹我,我的真爱就是北小武!

八宝愣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想到柯小柔会对自己这么凶,但是她还是没当回事,以为柯小柔只是在傲娇,所以,她拿起桌上的花篮说,乖,别闹了。那黄毛丫头有眼无珠不要花篮,让姜生给她改成一花圈呗!老娘亲自出马给你挂她家门前!

柯小柔的眼珠子都快被气出来了,他指着八宝,浑身哆嗦,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一甩手,离开了咖啡厅。

八宝很无辜地看着我和金陵,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金陵说,孩子,你玩过头了。

八宝说,怎么过头?他真爱不是男人吗?人不是应该追求真爱吗?就因为他妈,因为世俗,他就不尊重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了吗?

八宝说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感觉给她一狗头铡,她都能立刻把自己铡了一样。

金陵甚是无奈。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柯小柔又杀了回来,指着八宝的鼻子尖叫臭骂。

八宝仍然不觉得自己错了,多亏金陵安抚住了柯小柔,说是要为他申请专栏稿费翻番、安排他去采访偶像派男明星等等,好话说尽,他才没跟八宝死磕到底。

晚上,作为安抚项目之一,金陵请客,我们去上海公馆吃饭,柯小柔这个一向注意自己形象的怪胎居然喝了很多酒。

然后,他就拍着大腿哭起来。

你能想象一个平日里那么傲娇、挑剔、精致的男人,拍大腿哭的样子吗?

我一直以为像柯小柔这种男人擦眼泪都得用hermes丝巾,哭之前喝一杯lafite,听着小野丽莎,反复摩挲着tiffany纯银相框里的旧照片,闪瞎我等俗物们的24k钛合金狗眼。

如今,他却这样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痛哭出声。

毫无遮拦。

那一刻,我们才知道,柯小柔之所以肯去“正常”地相亲了,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患了癌症。

晚期。

柯小柔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和以前那些“不正常”一刀两断。

她觉得,这样,她死也就瞑目了。

柯小柔同意了。

那天,他坐在医院的病房外,抓着头发痛哭。

他很想跑进去告诉自己的母亲,妈妈,在你将我带到世界上这一刻,我的基因已经决定了我的“不正常”。

从小到大,当我发现了自己的种种“不正常”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您能告诉我,其实,我是“正常”的。

爱和情,性与欲。

它们都是真实而又美好的。

只是我与大多数人不同而已。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恐惧、自责、内疚、歧视里。

如果,您能愿意站在我的身边,我将不怕一切。

……柯小柔最终没有说这些话,尽管这些话,是他一直一直都想跟母亲说的。他明白,让母亲来明白他内心的这番挣扎,还不如他去成全自己母亲的愿望来得实在一些。

35 八宝问我,姜生姐,你说北小武不会真的坐牢吧?

我搬回自己房子,凉生表情有些落寞。

我就笑笑,说,我再不搬出去,我就是网上大家吐槽的万恶的小姑子了,哥,你就成全我吧,我人畜无害啊。

八宝来帮我搬行李,她说,你还“天真无牙”呢。

柯小柔抱着电脑,极度蔑视地看着她,纠正说,“邪”。

这几天,八宝又开始追着凉生哭嚎,还是因为北小武的事情。

凉生本就沉静冷漠,不喜言语,所以也不愿对八宝多做解释,尤其是在我面前,就更是不愿为此动声色。

但我在一旁瞧着,心里也明白,事情大约不算好办。这几日里,老陈进出之时总锁着眉头,心事满满。

我还曾听到老陈小心翼翼地提出,让凉生找周慕出马,或许还能有斡旋的余地。凉生立刻黑着脸拒绝了。

周慕回国,大难之后,一来不想留下父子不能相认之遗恨,二来也觉得凉生也已长大,许多事情该知晓了,所以,他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就将自己是其生身之父这个秘密告诉了凉生。一同告诉他的,还有他对程卿深深的爱。

当周慕深沉地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他望着凉生,遗憾的是,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父子相拥、热泪盈眶。

凉生甚至连点儿反应都没给他。

其实,凉生是个天生敏感的人,对这个这些年里一直比自己外公还要照拂自己的男人,他早已有一些不解和猜测。他教自己做生意,对自己无比慷慨……他无法不猜测!而这个猜测,在他得知他同我毫无血缘关系那一刻,如同闪电一样劈在了他的面前,得以确凿!

突然间,他想到了这些年程家那些下人面对他和周慕时窃窃私语的表情。如今想来,这些表情是多么的讽刺!

周慕愣愣地看着凉生,关于这一天,他想过无数遍,无数的画面,但唯独没有这种画面——凉生面无表情,喝下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茶水缓缓地落入他的嗓子,他的喉结微微抖动着。放下杯子,他抿紧唇,抬手看了看手表,说自己要赶飞机,就起身离开了。

这趟航班飞往三亚,承载着他想为一个女子做一辈子早餐的童话梦想。

他无法接受周慕,尽管他早已知晓他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

周慕起身,喊他的名字,试图挽留。

他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周慕,上下打量,嘴角弯起一丝嘲弄的笑,说,当年,你强暴了我的母亲,弄残了我喊他父亲的那个男人,摧毁了我原本幸福的童年和人生,而现在,你站在我眼前,告诉我,这是你的爱情。

他说,不如你告诉我,做你的仇人会是怎么个待遇。

周慕简直要吐血,他说,你……你这是在跟你的父亲说话吗?!

凉生依然是不加掩饰地嘲弄道,父亲?你一次兽行,我就得蒙你大恩?!

他冷笑,这样的买卖太合算了!您是不是后悔没有强奸整个地球啊?这样全天下就都是您的子民了。

周慕说,你!

凉生说,我!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父亲!父亲是他残疾了也会迎你下学的很远的路口!父亲是他舍不得你送到他口里的那口粥!父亲是……周慕被刺痛了一样,说,住口!有本事你永远别认我这个爹!

凉生冷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周慕大抵没有想到,他此生,有两个儿子,却得不到分毫的父子之情。

他以为这些年他对凉生的爱已足够让其对自己感动得涕泪横流,却没想到,这家伙比起陆文隽来,还要剜人的心!

但自己终归是老了,也越来越渴望儿女们的归巢。哪怕是这样的争吵,也胜过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的寂寞与无聊。

见到凉生心事满满的样子,我不想八宝吵到他,就偷偷地将她哄走,说是感谢她帮我搬家,请她喝杯咖啡小坐一下。

我知道,这些日子,凉生的心情并不太好,北小武的事情,我的事情,还有未央的事情,程家、周家的事情……像是一条条枷锁一样,锁得他牢牢的。

星巴克里,八宝问我,姜生姐,你说北小武不会真的坐牢吧?

柯小柔说,这得看案值了吧。小鱼山的房子都是古董级的,这大爷做事太不考虑后果了,幸亏没烧死人,要不这辈子还不待在里面了。

然后他问八宝,是没烧死人吧?

八宝说,我怎么知道啊?

我的心“咯噔”一下。

整个下午,我都心不在焉。

去福利院看小绵瓜的时候,王浩也在。许久不见,他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一个挺拔的少年了,只是,看我的目光依然不算友好。

我将缝好的校服放到小绵瓜手里。小绵瓜说,程叔叔好久没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怯怯的,满是期待。

我想说他被上古神兽带走了,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我努力平静,笑笑,我也许久没看到他了。

小绵瓜说,哦。

她说,那你想他吗?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牙切齿地说,我何止想他,简直想他死!但我的脸上,依然是宁静的,如同春风般的温柔。

小绵瓜羞羞怯怯地眨着眼睛,说,我想他,我想程叔叔了。

我揉揉她的小脑袋,说,那你就好好想着他吧。姐姐没时间了,姐姐还得留着脑袋想想你北小武哥哥怎么办。唉。

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给小绵瓜的老师留下了一些钱,因为要去西藏,我怕……我怕回来得没那么及时吧。

走出门口,我就给金陵打电话,有些担心需要分担。我很害怕北小武真的坐牢,这大好青年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电话接通,我刚“喂”了一声,就听身后有人喊我——姜生。

我忙回头,愣了一下,我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着来人,说,啊,怎么会是您?

他就笑了,几步走上前,说,怎么就不能是我?

我只顾着激动去了,电话都没挂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是!我、我没想到您会在这里,您不是留在厦门了吗?

他还是笑,为我大惊小怪的模样,说,毕业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

他补充道,像小孩子一样。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福利院的大院里,一城的阳光都披在他身上,就跟几年前,厦门的第一次相遇时,一模一样。

36 大多数人都有梦,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一打开门,就见屋子里一群人,吓了我一跳。

一看是他们,我松了一口气,说,怎么,这算是为我回迁庆祝吗?谁偷的钥匙?一定是八宝!

柯小柔在一旁翘着兰花指,说,这是八宝的强项。这功劳,别人想抢也抢不走。

八宝甩了甩手中的钥匙,冲我笑,她拿着钥匙做水果刀般上来就逼问我,哟呵,听说有奸情?

我茫然,什么奸情?

金陵就说,电话里都藏不住的喜笑颜开啊,还什么奸情?“毕业都这么久了,你还是那样。”“像小孩子一样。”“怎么会是你?”哎哟——凉生在一旁削水果,漫不经心地问,大学同学?

我探头往里看,说,啊?!哥,你也来了?

他最近较忙,比较少同我们一起。

我的一声“哥”,凉生却并不应声。

然后,我摇头说,不是同学,是我大学辅导员。

金陵说,看不出来啊,净拣高档货啊。怎么?放下了整个厦门,奔你而来了?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旧梦重圆?

我说,你们可真够无聊的!人家王林现在是千田格支教组织者,志趣高远,这次来福利院也是他们组织的一次支教活动,跟我没半毛钱关系。别净用些情情爱爱来衡量这些有梦想的人的心胸好不好?

王林告诉我,他之所以离开厦大,放弃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是因为他觉得那些大学生的灵魂早已塑造完成,他在那里价值和意义不大;他希望自己能为那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提供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的教育。所以,他组织了千田格,开始了支教生涯。

其实,关于这个梦,大学里,他就曾说起过。

但是,你知道的,有些梦,只能是梦,它无力对抗现实。

大多数人都有梦,却只有少数人践行并实现了它。

跟他们简单地总结了一下之后,我摊摊手,表示就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

我说,当然,你们这些志趣不高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金陵说,那他没要求一起吃个饭?

柯小柔说,喝个咖啡?

八宝不甘示弱,约个炮?

凉生:……我指着门口,说,你们走吧!

突然,我的电话响起,我低头一看,是王林!

金陵将脑袋探过来,瞥了我手机一眼,说,哟呵,快接吧!我赌十毛,他邀请你去吃晚饭。

柯小柔说,顺道喝个咖啡。

八宝刚要开口,凉生脸一黑,金陵忙按住她,说,你就别说了。

我刚要接起,金陵凑过来,“吧嗒”一下,按了免提,王林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姜生,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金陵“吧嗒”又按回了话筒,冲我摊摊手,说,志趣高远。

柯小柔点点头,说,心怀伟大梦想。

我没理他们,刚要婉拒,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宝就抢过电话去,说,哎哟喂,我们是姜生的亲友团,我们都没吃饭,哥们儿,一起请了吧。

37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

夜色弥漫的街道,灯火辉煌。

吃过饭后,我和王林一起走。

他说,好久没这样在城市里走走了。他看着我,笑笑,解释道,本来不好意思打扰你,可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该吃什么。

我说,是我不够周到,本来该我尽地主之谊的,只是……最近事情有些多……王林笑笑,也不多问,指了指我身后,说,他们说你刚辞职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就笑笑,说,听说你要去西藏。

我看着身后那三只妖魔鬼怪——我著名的亲友团,他们是如此哈皮而又自得地跟在我和王林的身后,酒足饭饱,丝毫不觉得不妥。脸皮之厚,心态之好,内心之强大,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林转头看看他们,笑道,你这圈朋友可真够瓷实的。

我心想,有饭吃可不瓷实怎地?

王林说,为什么去西藏?

我说,没想为什么。

他就笑道,这个答案好不标准啊。很多人去西藏是为了行走、真谛、顿悟、朝拜、修行……突然,他就笑得好大声。

我有些懵,问,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努力了好久终于忍住了笑,说,姜、姜生,我不是要嘲笑你,我、我只是昨天刚刚知道人生三大俗,其中一条就是辞职去西藏,结果,今天、今天就碰到了好久不见的你,而好久不见的你,居然辞职去西藏。哈哈哈。对、对不起,姜生,我真的不是笑话你……我就看着他,那一刻我很想纠正他,我不是辞职去西藏!我是被辞退了,去西藏躲躲。话到嗓子眼里,我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我笑笑,说,人生另外两大俗是什么?让我长点儿知识……哦不,长点儿见识,顺道一起俗完整了。

王林说,你不高兴了。姜生,对不起。其实,我真心觉得去西藏没那么好笑,是不错的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话题一转,说,其实,如果西藏不是非去不可的话,你也可以跟我们千田格一起,我们下个月要去西南山区那边的十里屯小学支教。支教,也是生命中的另一种形式的行走,我想,比你去西藏的意义要大很多。

这似乎是个凡事都讲意义的时代。就好比,你中学的语文课本,每个故事,总要体现某个中心思想一样。

你要是说你做某事不为某种意义,似乎就是在承认自己虚掷光阴一般。

目前,我在王林眼里,大概就是一迷途的毕业生,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己。

其实,为什么做事情一定要有意义?

我吃饭就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不饿死;我看电影就是为了看电影,不是为了提高审美情趣;我爱你就是为了我爱你,不是为了有个伴。

你抛弃我就是你抛弃我,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家族不容!

王林看着我,说,怎么样?我们也特别需要人。

我从刚才的失神中回过神来,看着他。我说,支教是好事,只是我怕我没那么优秀。

王林说,你一直都很优秀。

八宝在身后继续扭,come on!baby!你一直很优秀!优秀的身体!优秀的喘息!我已经为你痴狂得不能自已……我生怕他们再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忙对王林说,这个事情让我考虑一下。

我今晚还有点儿事。

王林说,好的,那我等你的消息。

八宝继续癫狂,baby!我等你的消息!等你答应躺在我怀里,我们一起快乐,一起甜蜜,一起x生活和谐无比……王林似乎感觉到不对,回头看看她,她却瞬间恢复正常,装作在看手机,然后冲王林莞尔笑笑,淑女无比。

王林转头对我说,我送你吧。

我笑笑说,不用了。

八宝忙上前,说,你送我吧!

柯小柔忙拉住她,小声嘀咕,姑娘你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你是当红的网络女神,不是马路牙子上站街的野鸡,收起你那谄媚相,别给我们丢人了……王林仔细看了八宝一眼,说,你那朋友可真有趣。

我生怕他对八宝有啥想法,就说,他男朋友更有趣。

王林不解,说,啊?

我说,正在看守所里待着呢,出来会砍人。

王林就笑道,真看不出,姜生,你还越来越幽默了。

那天夜里,八宝、金陵、柯小柔热情地同王林告别,并说下次改由他们三个一尽地主之谊。王林走后,八宝直接飞抱住我的胳膊,说,姜生,你说北小武是我男朋友!

我说,有吗?

八宝激动地点头,说,有啊、有啊!这是不是说明在你们眼里,小九已经完全过去了,而我已经是正牌女友了?

我说,你想多了。

她说,怎么会?你刚才害怕王林对我有想法,说我有个会砍人的男朋友。

柯小柔冷笑道,省省吧!人家姜生是害怕自己的辅导员步入你的狼窝啊。

那个夜晚,他们三个送我回家。

凉生没来,面对八宝硬要来的王林的邀请,他推托了。他目光清冷,临走时看着我,说,别玩太久,早些回家。

我点点头。

我知道,未央又来电话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三个说,他和她已经相互折磨了许久许久……八宝在夜里很合时宜地吼了一句歌词:不死不休!

八宝一面踩着小猫步,一面抽着烟,看看我,说,姜生,北小武要是真出不来,我八宝这辈子可就真的守活寡了喽。

我看着她眉眼清秀的样子,突然觉得伤感。

柯小柔有些微醺,他最近极度贪杯,不似以往,他说,得了吧!微博上晒衣服、晒包包,玩玩就得了,你还晒深情了。要没那九千万让你high,你认识他北小武是谁啊!

八宝张口就一句,你滚!

她的粗口,仿佛是在掩饰被揭穿的狼狈。

我奇怪地看着他们俩,问,什么九千万?

八宝拉了拉衣衫,吐了口烟圈,说,没什么。

38 用姜生换北小武,这就是你们说的为了我好?!

王林第二次来找我时,我正在为西藏之行挑选山地车,金陵也在,她正趁工作餐时间溜出来陪我。

王林说,他想典当掉自己的手表,为福利院的孩子改善伙食。他说,那天晚上我听你那位很好玩的朋友说,你哥哥在典当行里工作。

我张了张口,本想告诉他,荣源典当行和他认为的那种小型寄卖行不一样,融资质押的多是房产、汽车和高档首饰,低于十万元的物件是不可能交易。这是我去找凉生时,听典当行里一位工作人员说的。那时,他正在彬彬有礼地拒绝一位拿着黄金手镯前来典当的外地游客,客人说她钱包、银行卡都被盗了,幸亏有此物傍身。

我看着王林略显期待的眼神,便也不愿拂了他的一片好心,于是就对他说,我试试替你问问。

王林说,你带我去就可以。

我想了想,说,你要是放心我不会赚你的差价,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我打车将金陵送回报社。金陵说,典当是假,勾搭是真啊。

我没理她。

金陵说,哎,姜生,你还真去找你哥啊?然后她开始发挥她记者的超强八卦能力,说,你哥那是5.7亿注册资金啊,国内规模数一数二的典当行去搞这么块破表你疯了?你难道看不出王林那抑制不住求交往的心啊?你直接说“我愿意跟你交往”,比啥都有效果,我说……我没理她,跟出租车师傅说,师傅,天津路荣源典当行。

出租车停到荣源典当行门前,我低头找钱,刚抬头,却远远地看见了陆文隽!

他从荣源典当行走了出来,心情似乎不错,像是完成了一笔不错的交易一样,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私家车。

我心恨!却不由一慌,出了一身冷汗,本能对司机说,师傅,继续往前走!

我不在这里停了。

司机愣了愣,就开始驱车前行,我正要为躲开了他而松一口气,突然,又一激灵,凉生!他不会出事吧?!

于是,我又慌乱地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掉头!回去!

出租车在典当行前停下时,我迅速地将一张百元大钞扔给司机,连找零都顾不得就冲下了车。那一刻,我害怕极了。

我冲进典当行,直奔凉生办公室。二楼,余秘书一见是我,并没阻挡,而是微笑着同我打招呼,说,姜小姐,程总在办公室呢……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凉生满身鲜血的景象。

当我惊惶地走到他办公室门前时,里面传来的谈话声让我停住了步子——办公室的门居然就那样大剌剌地敞着。

那声音是凉生的。

谢天谢地他没事。

他似乎在抚摸着什么,然后传来一阵小狗撒娇的哼唧声。他不紧不慢地对来访的不速之客说道,外公这是要逼死人啊?

我背靠在墙边,偷偷望着门内,竖起耳朵。他一提“外公”,我就本能地感觉,来者与程家有关,与我有关!

来人笑道,三少爷说笑了。这也是为了您好啊!老爷子说过,只要三少爷离开姜小姐,小鱼山纵火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您的朋友北先生也自然就没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