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年沧桑余白骨(1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4752 字 8个月前

经过景知晚时,她觉出似有异样,忙抬头看时,正见景知晚缓缓收回凝视于她的目光,唇边一抹似嘲非嘲的笑。

他的手依然搭在扶手上,若无其事地轻叩着。

阿原疑惑地看了两眼,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间明白了哪里不对。

景知晚轻叩扶手的节奏,正与她刚刚用剑戳着树干的节奏一模一样。

她的面笼不由泛起红晕,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县衙大门内,慕北湮、谢岩正在等待。

慕北湮半倚青墙,桃花眼底笑意懒散,“若你见了她,或许一时也要不敢相认了!”

谢岩叹道:“自从那日看到她醒来后的眼神,我就觉得一定是见鬼了……”

慕北湮抱着肩睨他,“放心,我确定,除了不认得咱们,她基本算是个正常人,绝不是鬼,更不会是鬼上身。”

谢岩点头,“我问过太医,他们说,若是头部受伤,或受了强烈刺|激,的确可能失去原先记忆。”

“失去记忆不奇,性情改变也不奇。可你见过哪个深闺弱女失忆后忽然间勇悍异常,持刀弄剑抓贼的吗?听闻还把她的小捕快干得有声有色,颇得人心。而且……”慕北湮眉眼间有迷惑闪过,“她看我的眼神全然陌生,而我对着她……不知为何,也觉得很陌生。可说了几句话,又感觉很亲切。”

谢岩莞尔,“她都成了小捕快,你看着自然陌生;她与我们何等亲密,你跟她说会儿话,自然会找到当日的感觉,又怎会不亲切?”

慕北湮沉吟,“不对……不是那种亲切……而是……”

那个被他拉入茅房后涨红脸的男装女子,带给他的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亲近感,完全不同于往日那个放浪形骸、将天下人嘲笑视若粪土的原清离。

原清离国色倾城,才情绝世,偏偏随心所欲,可以是端庄高贵的名门千金,可以是浪荡不羁的风流娇娃,其实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天下人嘲弄了她,还是她嘲弄了天下人。

而阿原给他的感觉,宛如山间疾驰而下的一道清溪,时而奔泻如飞,时而水花四溅,却在定睛看时,不难发现溪水的澄澈明洁,干净到令人神往。

这气质,不该属于舞刀弄剑的小捕快,更不该属于任意妄为的原家大小姐。

慕北湮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叹道:“等你待会儿见到,说上几句话就明白了!”

谢岩却已看向墙角探出又迅速缩回的一个小脑袋,叹道:“北湮,要不要打个赌?李知县快到了,但清离不在其中。”

“嗯?”

“先前我曾看到一个丫头离衙,当时不曾留意,只觉面熟。刚我又看到了。我还想起……她是清离的侍女。”

“所以,是清离想避开我们?”

谢岩微笑,清秀文雅的眉眼掠过狐狸般的狡黠,“你觉得,她避得了吗?”

慕北湮也笑了起来,“避不了我们,大约也避不了端侯吧?说来也奇怪,原夫人先前与清离势同水火,的确管不了清离。可端侯那里为何也毫无动作?难道我们的消息有误,端侯并不是因为清离才回到梁国?”

谢岩看向奔往县衙的那群人,悠悠而笑,“你怎知端侯毫无动作?别忘了,我们都不曾见过他,便是他站在跟前,我们都认不出他。”

慕北湮猫儿般懒懒舒展手脚,“没事,清离也认不出他。大家……便从这裏重新开始认识认识吧!”

阿原悄悄从侧门回衙,喂饱小坏,沐浴更衣毕,便叫小鹿到前面打听动静。

她在衙中的卧房虽小,倒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窗外还植有一丛栀子花,已有洁白花苞将绽未绽,传出阵阵甜香。

阿原临窗坐着,一边悠然地品着茶,一边闻着茶香花香,沉吟着自语:“栀子苦寒无毒,待花朵开了,取上好的花瓣蒸叠入胭脂,敷之可令肌肤生香,远远便能闻得芳郁之气……”

她低头瞧瞧自己洁净利落的男装,又觉想得太过深远。

胭脂什么的,天晓得几时才用得上;而从前的原清离必定很爱惜自己容貌,她方才记得这些吧?

不仅记得如何提取栀子花香,她还记得栀子可清肺止咳,凉血止血……或许病歪歪的典史大人用得上。

正思量时,她鼻子忽酸了下,便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或许她夜间淋雨受伤后着凉了,或许她不该咒景知晚。虽说他坑她不轻,但到底不顾足疾赶来救她……

揉着鼻翼继续喝茶时,小鹿已气喘吁吁推门进来,说道:“小姐,使臣……就是谢公子正和知县大人在大堂审嫌犯呢!我去看过了,咱们可以绕到后墙悄悄听着。只是大人座椅后设有屏风,虽有窗扇,也不太容易看清裏面情形。”

阿原丢开茶盏,笑道:“本就只想听听此案前因后果,谁要看他们了?纵然一个个貌比潘安,比得了本小姐颠倒众生吗?”

她将食指托着腮,清亮眼睛悠悠流转,想象着往年颠倒众生的情状来,努力比出一个倾国倾城的姿态来。

小鹿指着她笑得打跌,“当然比不了!”

踏出门时,小鹿又问:“小姐有没有耳朵发烫?”

“没有。”

“有没有打喷嚏?”

“……”阿原转身看她,“怎么了?”

“小贺王爷一直在谢公子跟前念叨你。”

“小贺王爷……”贺王府茅房里的那一幕涌上,阿原再也潇洒不起来,果然耳朵烫了,“慕北湮……怎么也来了?”

“他们本就是好友啊!因为小姐的缘故,他们常日夜在一处,简直是好上加好的一对璧人!谢公子来了,小贺王爷自然要过来相见的。”

阿原连脸庞都已烫得像串上了一溜火焰,也顾不得那“璧人”的称呼形容两个男人有多别扭,急问道:“他们不是在办案吗?怎会议论我?”

小鹿道:“谁不知道小贺王爷又尊贵,又任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在问我们大人,‘你们那位很有趣的原捕快呢?’谢公子也凑热闹,说原捕快在案中大有功绩,该请来一并审案。”

“李大人……自然向着我,说我有伤在身。”

“那当然。小贺王爷听了半晌才说,那是该好好休养;但谢公子却道,既然病了,待审完案子该过去探望探望……”

天色依然半阴半晴,阳光并不炙烈。可不知为何,阿原刚踏出门槛,对上那天光,立时又毫无风度地仰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原熟门熟路,很快带小鹿绕到大堂后,从一侧的窗棂仔细向内观望。

小小县衙的大堂自然逼仄,没法和京城诸部衙门相比。今日使臣驾到,捕快、衙役等都在大堂内外听候使唤,加上数名嫌犯,顿时挤了满满一堂。主座后的屏风有点窄,知县大老爷的宽肩肥臀露出了小半边,又将阿原她们的视线挡去不少。

目测这情形,主座上应该就是京城来的使臣、阿原的旧情人谢岩。

看李斐被挤到这地步,多半她的另一个旧情人贺北湮也在旁边。以那二位的尊贵,能给李斐留半个屁股的座位就不错了。

景知晚似乎未在其中。他辛苦一夜,大约只能瘸着腿告假休息。

朱继飞、姜探也被押在别屋;朱绘飞被委委屈屈关了好几天,惊吓之下也瘦了一二十斤,令李斐大是愧疚,何况谢岩的堂兄正是跟朱绘飞暗通款曲赠送秘戏图的那位,此时便被放出来,还搬了张椅子令他在堂下坐着听审。

如今审的,正是朱夫人。

确切地说,根本没人在审,只是朱夫人沙哑着嗓子在控诉着朱蚀的荒唐狠毒和丈夫女儿的凄惨可怜。

她道:“朱蚀那畜生,害了我夫婿不说,连我女儿也要害,难道还要我顾念什么夫妻之情?何况他岂能算是我丈夫?明明是我杀夫仇人!”

她恨郁盈胸,言语罕见的铿锵,另一边却有人清朗而笑,很是悠然地问道:“于是,隔了十余年,你忽然贞烈起来,杀了现在的丈夫为从前的丈夫报仇?”

辨其位置,应该正是主座的谢岩。

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清澈,好听得出奇。

景知晚的声音低沉,却总是回旋着令人心悸的磁性,其实也极好听,常令阿原有些失神。只是他动辄损嘲阿原,阿原便怎么也不敢心生欣赏了。

她悄问小鹿:“谢公子……生得也很好吧?”

小鹿细察其意,似有开窍之意,顿时喜笑颜开,“自然生得好!小姐从前最喜欢他了!”

阿原抱了抱肩,一时想不出自己与那谢公子颠鸾倒凤的模样,便做了个鬼脸,又看向堂内。

她再未曾留意到,另一边的角落里,景知晚青衫落拓,眉眼淡淡地瞧着她,早将她的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并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大堂内,朱夫人正愤然说道:“我杀他又如何?若非是他,探儿怎会与我骨肉分离,又怎会落得顽疾缠身?可恨他将他的灵丹妙药视如性命,跟他讨药几滴灵鹤血,居然将我怒斥一顿,怪我不知廉耻,抬举我嫁作朱家妇,享他朱家的锦衣玉食,还敢惦念姜家的女儿!我到底读书少,的确不知廉耻二字怎写,便去请教读书多的继飞,他父亲的所为,该不该把廉耻二字做成牌坊高悬在他朱家的大门上!”

朱绘飞瘦了一大圈,披着显得阔大的锦衣坐于椅上细听,此时才喃喃道:“二弟心软,必定帮你……”

朱夫人道:“总算继飞不像他那禽兽父亲,又怕损了我和探儿名誉,也不敢跟旁人提起,便买通棂幽,拿到绘飞那里的灵鹤血给探儿炼药。又知我不便常去慈心庵,便时常过去照应。算来一个自幼丧父,一个自幼丧母,都是苦命的孩子,倒也情投意合。可惜我虽有成全之心,也做不得主。”

说到这裏,连朱绘飞都悟过来,不由站起身来,失声道:“你……你便为成全他们,所以杀了父亲,并嫁祸给我?”

朱夫人目光从他脸上闪过,很快避了开去,声音低了些:“我并未想过嫁祸你……谁晓得官府会判定是谋杀……”

朱绘飞跺脚道:“那个装过假药的瓶子,难道不是你丢入我房中的?这还不是嫁祸?哦,对了,你是盼着我被判成凶手伏法,你女儿便可完全承继这朱家的田产家业了!”

朱夫人不答。

她嫁入朱家已成事实,虽日夜牵挂女儿,但囿于朱蚀的凶狠,再无法将女儿接到身边。

可如果朱继飞娶了姜探,姜探便能以儿媳名义待在朱家,既能圆她母女团聚的心愿,也不必担心姜探流落在外,无法觅得珍奇药材治病。

朱继飞不顾嫌疑,第一时间赶过去试图接出姜探,百般维护,足以证明他待姜探的确出自真心。

于是朱夫人所要做的,就是踢开一切阻挡女儿入门的障碍。

第一个当然是朱蚀。他毒杀姜探之父,无论如何不会允许姜探进门,何况还是个可能瓜分其珍奇药材的女子。

朱绘飞虽是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但本性不坏,两兄弟感情也不错,没了朱蚀反对,多了继母做主,并不会阻挠朱继飞的亲事。

可朱继飞受猜疑时,朱夫人还是将他推了出去。

阿原、景知晚都不在跟前,朝廷使臣却在旁盯着,李斐便不得不自己考虑起案情。

他问:“如此说来,那假药必是你盗了配方,交姜探炼制的?那么朱继飞枕下出现的两颗仿制灵鹤髓,又是从何而来?把装假药的瓶子丢入朱绘飞房中,到底是你所为,还是朱继飞所为?”

朱夫人攥紧拳,高声道:“不关探儿事!从前我曾见朱蚀炼坏过一炉,说是火候掌握有误,大补成了大毒,便跟探儿说,让她也依着灵鹤髓的配方炼制一炉,吃着强身健体,然后趁她炼制时动了手脚,出来的药丸便有大毒。探儿本说倒掉重炼,是我要了来,悄悄替换了朱蚀的药。继飞也不知情,但晓得探儿曾炼坏过药,便有些疑心,所以在朱蚀死后拿了两颗药出来,打算回头叫探儿分辨,不料当日便有人报了官,他还未及将那药收起,我匆忙之下也只好先丢了药瓶……”

朱继飞只是有些疑心,根本不曾好好收藏假药,于是看起来更像被嫁祸的那个……

李斐叹气,“好吧,朱蚀是你所害,你的好女儿、好女婿全不知情……那棂幽和丁曹呢?你一个深闺妇人,难道能把那两个一起害了?”

朱夫人道:“那晚继飞陪着绘飞进了县衙,棂幽混在宾客里来寻我,我怕他纠缠不清,给了他些钱财,让他赶紧离开沁河。他又跟我索要朱蚀素日所炼之药,我的确拿了几样给他,至于他有没有服用,我便不知晓了……”

李斐问:“毒药?”

“说毒药也没错……”朱夫人眼底闪过嘲讽,“是药三分毒。朱蚀服食那么久的‘仙丹’,也未见怎样身轻体健,最后送他升天的,不还是他的那些药?棂幽号称药师,炼的都是下三滥的蒙人药物,根本不懂得药物配伍,何况又不抵朱蚀经年累月与那些虎狼之药为伍,若是一时兴奋服用过量,猝死也不稀奇。”

“这……”

李斐看向谢岩。

前朝自承是老子之后,绵延国祚数百年,炼丹求长生者不计其数,每年因此而死者亦众,只是信奉者往往认为服药而死者乃是得道升天,不以为奇。官府见得多了,一般并不会立案处理。便有些清明官吏明白其死因,眼见得都是死者自己服药,也不好深究。

故而不论是朱蚀还是棂幽,若是自己服药猝死,又无家人告状,官府并不会干涉。

从他们查证的情况看,棂幽的确是个只是略通药理的江湖郎中,说他是骗子并不为过。

朱蚀那些药丸多是珍奇药材所炼,只要棂幽确定并非毒物,指不定真会服下,一时脏腑承受不住暴毙,也不是说不过去。

谢岩沉吟,“你说你私下打发走棂幽,可有人证明?”

朱夫人便笑起来,“大人糊涂了吧?这种事岂能让人知晓?”

谢岩懒懒地笑,“那丁曹呢?且说说,夫人是怎样决胜于帷幄之内,杀敌于荒山之中?”

朱夫人冷笑,“丁曹更是自己找死!我女儿独居一隅,怎会毫无防备?入夜后,她正屋会燃上内含草乌的熏香,并不会害人性命,但能令人神智昏愦惊恐而去。这原是探儿的自保之道。丁曹闻了那香,自己奔山林里摔死,还能怪我探儿?”

李斐听她对死去的手下不敬,不由怒道:“那为何丁曹下山途中会遇到毒蛇?毒蛇被杀之处,又为何会出现佛珠?”

朱夫人横眉睨他,“大人,丁曹遇到毒蛇,与我或探儿何干?请问,你是在探儿处搜到了她豢养的毒蛇,还是在朱府发现了毒蛇?至于佛珠,却不知是怎样的佛珠,为何大人一口咬定,那是探儿之物?”

“这……”

朱夫人咄咄逼人,李斐反而一时语塞。

朱夫人已继续道:“我既认了杀夫之罪,横竖都是个死字,也不在乎多认下两条人命,又何苦撒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