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火候不到,那鸡肉尚有些难夹,她使出拿剑的巧劲来,才撕下一条鸡腿,盛了一碗汤先递给李斐。
李斐忙让与景知晚,笑道:“景典史是客,这一碗理当先奉与景典史。”
景知晚道了谢,待李斐、阿原都盛了,方低下头来,啜了一口。
小鹿有些惧他,却也格外盼他认可,很是殷殷地看向他,近乎谄媚地笑问:“典史大人,味道如何?”
景知晚眉目不动,又啜了一口,有些玩味地扫过李斐和阿原。
阿原忽有些不大妙的感觉,便隐隐想起记忆中小鹿似乎没煮过饭菜。
只是她想到的似乎太晚了。
李斐已跟着喝了一大口,然后“哧”地全喷了出来。
小鹿忙问:“大人,这是……烫着了?”
阿原已有警觉,喝的时候便只敢小口地啜,然后迅速吐出,舌尖品了品余味,瞪向小鹿,“你……汤里放的是什么?这么咸……不对,好像也很甜?”
咸和甜在那被称作汤的腥油物质里,融合成某种极致的重口,迥异于阿原记忆中的鸡汤,已不是难吃二字所能形容。
阿原禁不住看向景知晚若无其事的眉眼,第一次打心眼里佩服。
敢喝下这样的汤,他绝对是真的勇士。
小鹿自己也盛了半碗,尝了一口,竟也咽了下去,五官在一处挤了片刻,才干干地笑,“其实……也没那么难喝。就是盐放多了,太咸,便加了些糖,觉得味重了,又加了些水……鸡肉还没熟,萝卜就炖烂了,然后炖没了……我看着半天没油星儿出来,又放了一勺子油进去……”
阿原不太记得鸡汤该怎么煮,只是听着这煮汤妙法似乎很不对头。她静了片刻,悄问道:“你以前煮过鸡汤没?”
小鹿尴尬地笑,同样悄声道:“我向来只负责把厨房里送来的饭菜从食盒时端到小姐桌上……”
原家小姐的贴身侍女,本就威势不小。原府厨房里,名厨六七位,厨娘一大堆,又怎会劳烦小鹿姑娘玉手?
小鹿挠了挠自己的乱发,忽然就有些不明白,她击退那群心灵手巧的姐妹,成了唯一跟着小姐的侍儿,却又怎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阿原正抚额时,景知晚忽站起身来,解下外袍,只着短袖单衣,端起那碗鸡汤,说道:“稍等下。”
从阿原身边走过时,他清清淡淡道:“过来烧火。”
阿原懵住,“烧……烧火?”
小鹿忙道:“我来,我来!”
景知晚道:“哦,那你过来重煮,我便不动手了!”
小鹿顿住。
新鲜的都被煮成这样,再回锅一次,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样。
可原家大小姐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让她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必定比洗手做羮汤轻易得多,更别说跑到灶下做个烧火丫头了。
小鹿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小姐,甚至已瞄好水盆水缸的所在,预备阿原一旦操作失误引发火灾,立刻扑上前英雄救美,绝不让烧鸡变成烧人。
但想象中火烧县衙的情形并未出现。
阿原不过略问了问,便用火石引燃柴草,一根根添着柴枝,甚是妥当,还有闲暇观察景知晚的动向。
景知晚挽起袖子,露出清瘦却好看的一双手,先找出两把木耳用水泡了,才将半熟的鸡捞出冲洗过,加了清水重新入锅,又在四处转一圈,手中便多了黄茋、当归、枸杞等配料,又取来姜葱等物,熟练地切成丝,与配料一起裹入纱布,捆好,放入锅中,然后去清洗渐渐泡开的木耳。
阿原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手指灵巧翻动,一时看得呆了。
景知晚淡淡投来一瞥,“若你不想天亮都没得吃的话,看好你的火。”
阿原忙看灶下时,柴火果然小了许多,忙往里塞了塞,又添了几根柴枝,将炉灰拨得空些,便见那火很快又旺上来,却将她的脸映得红红的,鼻尖的细密汗珠平白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天真。
景知晚看她一眼,忽一掌用力击在水盆中。水花四溅,和几片褐黑的木耳残渣迅速湿污了他的衣衫。
小鹿惊愕看他时,他顿了顿,已若无其事地一笑,“木耳洗好了。”
两刻钟后,在隔壁候着的李斐被扑鼻香气吸引,也不顾君子不君子,奔过来查看曾让他失望不已的夜宵。
小鹿愣愣地看着锅里那诱人汤汁,以及花朵般起伏其中的木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忽觉出口角有些湿,忙拿袖子擦了擦,才发现口水都已流了出来。
景知晚用一块月白无纹的帕子将修长好看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随手将用过的帕子丢到小鹿怀中,“去洗下手,给他们盛汤吧!”
小鹿傻傻地接了。景知晚素衣裹于颀长身段,依然纤尘不染,走过去跟李斐打了个招呼,径取了外袍走出去。
小鹿禁不住叫道:“喂,你不喝汤吗?”
景知晚仿佛低低一叹,“不喝。过了亥初,我不再进食。”
“为什么?”
“会发胖。”
“……”
小鹿摸着自己的圆脸,心中立时陷入天人交战,片刻后人欲便将天理打得溃不成军,烟消云散。于是,她立时冲向美妙的鸡汤。
此时景知晚已走到门口。从阿原的方向,恰能看到他窗外的身影。行动之际,那身姿宛若敷着层月华,又似笼着层清霜,不见半点烟火气息,仿若方才洗手做汤的男子根本就是她的幻觉。
但他走不走,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把汤做好了。
盛完给李斐、阿原的两碗后,锅中剩汤大约还有一碗多,小鹿差点连骨头都啃了,又往锅底那点汤汁张望了无数遍,恨不能把大锅取下,细细舔上一回。
李斐将最后一块鸡翅骨吮了又吮,眼见再吮不出滋味来,才意犹未尽地舒了口气,正一正脸色,向阿原道:“瞧来我们景典史着实是个通才!通才!阿原,你要好好把握,不要错失良机!”
阿原也觉那汤极好喝,柔韧的木耳比鸡肉还要味美。大约从前在原府也喝过这样的汤,尝来竟有几分熟稔。
但她出身富贵,倒还不像那二位惊艳,依然细嚼慢咽,一碗汤才喝了一半。
闻得李斐跟说话,她顺口应了,才疑惑地抬起头来,“什么良机?他大约……也不会天天炖汤给咱们吃吧?”
李斐依然笑得正气,“那是自然。看他这模样,多半只是因为什么缘故一时出来历练历练,早晚会回京。但他这样的手艺,若是一直藏拙,未免可惜。”
“嗯?”阿原看着他正气的脸,鸡汤之外,忽然嗅出了狐狸的味道。
果然,只听李斐道:“你虽聪慧美貌,能文能武,可到底是女子,便是当捕快,也不能当一辈子。你看这景典史年纪轻轻,有才有识,家世也不简单,最重要的是,能煮那么好的汤!若能勾得他动心,哄得他日日为你洗手作羹汤,至少他在沁河县这段日子,咱们也能跟着口福不浅呀!如此于人于己大有益处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何乐而不为!”
“咳——”
阿原猛地呛出了一口汤,咳嗽不已。
小鹿呆呆地看着她呛出的汤,喃喃道:“可惜,可惜!”
阿原擦了擦呛出的眼泪,举起她的鸡汤,向李斐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阿原想来想去,当捕快比当难民强,当男人比当女人强;若男人会厨艺才算能干,阿原会努力学一手好厨艺!不论男女,想成大事,都得自学、自立、自强!来,大人,干了这碗鸡汤!”
(某景:你学得成厨艺就不会当一辈子的烧火丫头了……)
这夜阿原居然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倒不曾闻着鸡汤的味道,却总是看到一双男子的手,清瘦修长,白白净净,说不出的好看,正熟练地切着菜,煮着饭,甚至一根根小心地剔着鱼刺,然后——用一双乌木筷子夹到她碗中……
阿原猛地惊起,背心已有一层汗意,而满眼竟还是那双手,仿佛一伸臂便能握住,便能感觉到那暖暖的体温。
小鹿睡得颇沉,却始终记挂金尊玉桂的小姐身边只剩了她一个人在服侍,觉出那边动静,一咕碌便从旁边的床塌上爬起,问道:“小姐,你做恶梦了?”
阿原点头,又摇头。
梦里并无惊恐,甚至有着隐隐的向往和欢喜,绝对不能算是恶梦。
她过小鹿端来的水,喝了两口,方才稍稍定神。
抬眼看窗外时,天色黑漆漆的,估计还没到四更天。
她沉吟着问:“小鹿,我以前是不是也常做梦?”
“什么梦?”
小鹿有些心虚。原大小姐虽喜欢她忠诚耿直,但她和房中别的侍女比实在算不得灵巧,夜间侍奉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阿原尚有些恍惚,倒也没察觉异样。她尴尬地揉了揉耳朵,答道:“春梦。”
“春梦……”小鹿久经熏陶,这方面颇是开窍,立时道,“小姐天天做春梦。”
“真的?”
“小姐夜夜春.宵,当然天天春.梦……”
“……”
阿原竟无可反驳。
其实她也不知道,不断梦到一双男子的手,到底算不算春梦。只是她梦中看着那双手时,的确满怀的欣赏,甚至迷恋。
她看不清完全说不清那莫名的迷恋从何而来,明明她并不像李斐、小鹿等爱极他的厨艺,——梦中,她似乎从不曾看清他的脸,却下意识地知道,那男子是景知晚。
“景知晚,景知晚……”
阿原念着这个今天第一次听说的姓名,忽回头问向小鹿,“可记得当日和我定亲的那个端侯叫什么?”
小鹿道:“这倒不知道。虽看过庚贴,我又不认得字。小姐看贴时念过他的姓名,我只听了一遍,记不清了。咦,好似也姓景!”
阿原蓦地顿住呼吸,“姓景?”
小鹿点头,“嗯,姓景。不过,不是景知晚,绝对不是景知晚。我记得是两个字。”
阿原脱口道:“景辞?”
小鹿怔了怔,立刻拍手道:“对,对!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两个字!”
她笑嘻嘻地看向阿原,“原来小姐没有忘记!小姐居然连端侯的姓名都想起来了!”
“景辞,景辞,景辞……”
阿原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心头怦怦乱跳,似有无数鼓点咚咚敲击着,又似谁把黄莲捣成了汁,用药杵一刻不停地搅拌着,——似已有什么被敲裂,又似不知哪里来的苦意汹涌喷出,沸水般四处奔腾流溢。
她甚至完全不晓得她为何脱口念出这名字。她全然没有关于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任何记忆。
而小鹿兀自在絮絮道:“咦,小姐不记得谢公子,不记得小贺王爷,不记得萧少侠,却偏记得端侯……小姐,莫不是从前你和端侯认识?”
阿原压着突突疼痛的太阳穴,问向小鹿:“我认不认识,你不知道?”
小鹿道:“若小姐在外面相识,不曾带回府中,我没和小姐在一处,如何会认识?若是曾带回府来,我大约都会认识……”
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悄声道:“小姐带那一拨拨男人回来睡时,也是我在门槛边守着呢!哪个厉害,哪个不中用,哪个最令小姐满意,哪个小姐只是看在皮相份上敷衍着,没有我不知道的……”
阿原愣愣地听着,开始懵懵懂懂,不解其意,待见得小鹿闪着光又羞又笑的眼神,才蓦地悟了过来,“呸”了一声,翻身卧到床上继续睡,却哪里睡得着。
小鹿脑洞一开,说书天分立时又爆发出来,兴奋道:“看来他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快成亲被甩了,怪不得如此幽怨!难道他不甘心,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小姐的下落,追到沁河来了?”
阿原侧目,“我这是抗旨逃婚,端候若是知晓我在这裏,不论是奏知皇上,还是找上原府,都会有人找我回去,需他亲自走一遭?何况,端侯不是病得快死了吗?若不是他病得快死,我不会点名要嫁给他吧?”
为一棵树木,放弃整座森林,她是不是傻?
“可你看景典史的确有点病歪歪的。也许端侯的病并没有传说中那么严重;也许一听快成亲,病就好了大半。”小鹿双眼滴溜溜乱转,脑子也转得飞快,“或者,你们早就相识,小姐一时改了口味,爱上了这样的病美人,彼此情投意合,所以决定嫁他?”
“哦……那我定亲后,还有和其他少年来往吗?”
“当然有啊!小姐出事前晚,还和小贺王爷、谢公子喝酒,闹了整整一夜。”
“然后,第二天我送走两位情郎,转道就去看望我的未婚夫?”
“对!端侯一直在北郊山中养病,路途偏僻,小姐才会遇劫。”
阿原将景知晚代入了一下端侯,想象他心甘情愿戴上满头绿帽的模样,登时打了个寒噤,说道:“小鹿,你赶紧睡吧。天明后我去仁心堂给你抓副药。”
“嗯?什么药?”
“据说想得太多会得脑残病。你需要买包脑残散,保心护脑很及时,速效救治不反弹。”
“啊,真有这样的药?小姐赶紧给自己来两包吧!指不定脑子一正常,就不会想着不入侯府入县衙,不当夫人当捕快了……”
阿原噎住,“死丫头……”
“天天在富贵乡里花天酒地,寻欢作乐,要什么有什么,快活得神仙都不换,跑这巴掌大的沁河县来当捕快……小姐,你病得不轻……”
小鹿很想再劝,忽想起一旦回了原府,她混在那群伶牙利爪的侍女中,便没了如今的独自侍奉小姐的风光,顿时觉得小姐还是别吃药的好。她闭了嘴,打了两个呵欠,很快又睡着了。
阿原思来想去,却再未成眠。
既然睡不着,阿原便早早起了。
但居然有比她更早的。
景知晚坐在他们昨晚喝美味鸡汤的那屋子里,正慢慢喝着一碗白粥,眼前只有小小一碟咸菜。
他生得极好,哪怕衣着朴素坐于简陋的破屋里,依然流转着淡淡的明珠般的光华。但他似乎也没睡好,面色比前一天更苍白,漆黑的眼眸下有一圈淡淡的青。
见阿原走来,他的眸光更冷了几分,转头问向厨娘:“我让煎的蛋呢?”
大约他出手不小气,厨娘在隔壁应得很高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