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裡不知身是客(2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4840 字 9个月前

她的母亲原夫人容色倾城,裙下之臣遍布梁、燕、赵等国,上至皇帝,下至走卒,无不是原夫人入幕之宾。

想当年,原夫人隻言词组,便令昭帝被害,群臣受诛,最终令江山改朝换代,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红颜祸水,令世人为之侧目。

阿原一直在想,必是哪里弄错了,她不可能是原家大小姐原清离。

可原家上下数百口,加上与原家交好的无数亲友,以及那些和原清离有过肌肤之亲的情郎们,绝不会认错人。

据说,原清离在前去探望病重的未婚夫途中遇伏,随身侍从大多遇害,她被救后昏迷数日才醒来,然后……忘了自己是原家小姐,更忘了自己曾那般风流。

她把自己的脸皮抓了又抓,抓了又抓,确定这张脸绝对是她自己的,哀叹未歇,便悲剧地发现床头侍奉着的那众美少年,竟都是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小情郎,顿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再听闻数日后将嫁与快死的端侯,她毫不犹豫地脚底抹油,卷了铺盖行李,带着这个叫作小鹿的呆萌侍女逃之后夭夭。

离开梁都后,她阴差阳错救了前来上任的沁河县县令李斐,于是阴差阳错成了沁河县的女捕快。

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诗词歌赋的天分,但横刀立马抓捕坏人对她来说却像是饭后茶点,干起来轻松愉快。

于是,大樑原家小姐失踪了,沁河多了个姓原的捕快。

她不好说自己是艳名远播的原家清离小姐,只说自己叫阿原,从南方逃难而来。

彼时战乱频仍,四处流民颇多,官府常会招揽逃来的流民去耕种因本地战乱荒芜的农田,于是李斐也不疑心,凭他当地父母官的职权,轻轻松松给她在沁河县落了个户藉,并指沁河为名,叫原沁河。

薪俸不高,但县令大人青眼,她又聪慧爽朗,倒也和县衙同僚处得融洽,过得悠闲轻松。便有知晓她是女子的,也不愿去揭穿。只是她生得俊俏,便多少有些流言传了出去。

苍鹰小坏歇在树上,眨巴着黑眼睛,忽振翅俯冲下去,却是衝着芦苇边自在嬉游的野鸭而去。野鸭们吓得连滚带游窜向岸边草丛,而水中亦有鲤鱼惊起,纵跃出水面,银鳞划过空中,却似一道雪亮的锋刃闪过。

阿原看着小坏从银鳞上方掠过,忽然间怔了下。

眼前似看到了谁执剑在手,手指清瘦苍白,却修长有力,利落迅捷地划过一道雪亮剑影。苍羽零落处,有苍鹰凄声唳鸣,拖着一溜血珠栽下……

“小坏!”

阿原蓦地高叫,连呼吸一时顿住。

小坏立时转身飞回,歇落于她眼前的白石之上,黑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小鹿抬头,见阿原面色有异,忙问:“小姐,怎么了?”

阿原定定神,摸着小坏脑袋,低头看它油亮无瑕的翅羽。

不过鱼鳞的反光而已,哪里来的剑光?又哪来的伤痕?

她沉吟道:“没什么……我还是觉得我以前养过鹰。”

小鹿坚持道:“小姐只养过画眉!”

这时,只闻有人大呼小叫道:“这谁家的鹰养得跟画眉似的?大号的画眉吧?”

竟是刚被阿原教训过的那个富家公子朱绘飞。

他应该是不服平白被教训一顿,执着地追了过来,却不知为何耽搁到现在。

阿原明知朱家是皇室宗亲,即便不得势,也不是寻常人该惹的,遂也不想跟他纠缠,懒懒道:“嗯,不招惹它,比画眉还乖……它刚啄瞎了一只野狗的眼睛。”

阿原说得云淡风轻,朱绘飞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再看向小坏椎子般的利喙,张了张口一时居然没能说话。

阿原得意地笑笑,举目看向朱绘飞身后,拍着小坏的手忽然顿住。

朱绘飞身后依然有四五名奴仆簇拥,因都晓得阿原是官府中人,不太好招惹,便没有原先狗仗人势的霸气,多在和旁边那个骑于马背的年轻人说话。

那年轻人二十出头模样,穿着一身天青色布衣,容貌清秀,眉眼淡淡,唇色微白,似有些病容,却骑着匹极高大的枣红马。

他高踞马背之上,正居高临下地盯着阿原,嘴角蕴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弧。他的眼睛形状很好看,眸子很清,很亮,偏又意外地深而黑。——好像谷底幽泉,明明隔绝尘世,清澈无尘,偏偏处于绝崖之下,深不见底,一眼看去只剩了全然的幽黑。

阿原并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至少她从昏迷中醒来后,便绝对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般静黑如潭的眼睛,任凭哪个女子见到,都会难以忘怀。而且那眼神……竟似直直地撞到心裏,令她莫名地忐忑起来。

见阿原向她注目,那年轻人收回目光,向朱绘道:“朱兄,谢兄让我带给你的那些册子,你还要不要了?”

他的声线清和平淡,无波无澜,只是尾音有种卷起般的微微上扬,便有些含笑调侃的意味。

朱绘飞连声应道:“要!要!”

他转头看向阿原,托了托下垂的肥肚子,自觉气势上来几分,才高声道:“原捕快,你给我听好了!傅……傅蔓卿是本公子看上的,便是再怎样的蒜头鼻、腊肠嘴,也不许你染指!不然砍掉你的手指头蒸了下酒!”

阿原道:“哦,那你留着吧!记得将她娶回家去,否则你要砍的手指头一锅都蒸不完,还得劳烦我去捕你。这宗亲伤人罪,也不晓得县令大人该怎样定你的罪,想想都替咱们李大人发愁。”

朱绘飞的肥指头戳向她,怒道:“你这是什么话?”

阿原一笑,颊边酒涡深深,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人话。”

她撮口为哨,很悠扬的调子响起,小坏已振翅而飞,从主人头顶掠过,自在飞旋于空中;而阿原衔了根青草在口中,将翠叶儿咬得有节奏地跳跃着,已逍逍遥遥径自离去。

小鹿向朱绘飞做了个鬼脸,大笑道:“朱公子,你听不懂咩?公子说,花月楼那位傅姑娘,只要有钱,谁都能染指。你没砍完他们的手指头就该被县令老爷抓去大刑伺候啦!”

朱绘飞怔了怔,叫骂两声,大约牵挂着那年轻人说的什么册子,到底无暇再跟阿原的小丫头计较,忙忙催促那年轻人离去。

远远的,尚听得他在叫道:“景知晚,别盯着那个捕快了!再好看到底是个男的……”

阿原走出一程,拈了齿间的青草在手上把玩,问向小鹿:“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盯着我?”

小鹿道:“哪个人?朱绘飞喊的那个?他好像叫景知晚……嗯,他在看小姐?我怎么觉得他一直在看我?”

她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从袖里掏出一面小靶镜,对着镜子笑得龇出小虎牙。

阿原敲了敲额,“我以前……可曾见过他?”

“没有!”小鹿答得很快,“这么病歪歪的,小姐不会喜欢。不过……长得的确好看,就是太瘦了!”

正说话时,只见一个小衙役飞奔过来,叫道:“原爷,可找到你了!出大案子了!”

阿原弹开指间青草,“嗯?”

小衙役道:“朱蚀死了!”

“朱蚀?”阿原看向朱绘飞离开的方向,“朱绘飞的老爹?”

小鹿便忍不住去抓头发,再抓头发,把好容易理顺的头发又抓乱了,“这家人是不是有毛病?儿子叫猪会飞,老子叫……猪屎?”

阿原不由大笑,“呐,也许给这父子取名的人,脑子进了屎吧?”

哪怕朱蚀真的是猪屎,他死了也算是沁河县的头等大事。

他是当今大樑皇帝朱晃的堂弟,却不知何故得罪了皇帝,连一官半职都没捞着,只能算是平头百姓。可他到底是不折不扣的皇室宗亲,连诸皇子经过沁河,都会过来见见这位堂叔父。有这根底在,李县令自然要十万火急找回被视作心腹的阿原。

阿原赶过去时,那个朱家那位流连风月的长子还没回来,只有朱夫人、次子朱继飞和几名管事在,跪在一边哭得涕泗横流,满屋子的凄凄惨惨戚戚。

见阿原到来,李斐擦着额上的汗,说道:“仵作刚已验过尸,应该是服用仙丹过量,得道升天了!”

阿原看着前方地上那具五官扭曲的尸体,抚额道:“仙丹?得道升天?”

李斐道:“已经问过了,这两三年,朱蚀身体不怎么好,一直在服食丹药,寻求长生之道。”

说是朱家老爷,其实朱蚀也不甚老。从尸体来看,也才五十不到的模样,比朱绘飞还要肥胖几分,腹部隆起得厉害。他的脸色发黑,面部和手足都生了不少红色疹子;双目微张,口鼻流涎,兀自留着亮闪闪的半干残液。阿原托起尸体下巴细看其口内,已见其牙龈肿烂,口疮犹存。

阿原转头看向仵作:“我说兄弟,得道升天就是这种死状?”

仵作干笑一声,慢吞吞道:“听闻炼制丹药需用到水银。若急于求成,一次性服食太多,那就……”

过量服用水银,很可能急性中毒,如皮肤丘疹、口腔溃烂、胸腹肿胀等都是明显的水银中毒迹象。但如果是服食自家所炼丹药所致,说他得道升天也未为不可。他死得瞑目,家人也免得伤心。

阿原拍拍手站起身,“既然朱老爷求仁得仁,谁报的案?”

朱家母子背后,忽站起一名管事,高声叫道:“是小人!是小人报的案!老爷前天还好好的,昨天忽然嚷着头痛,手足发抖,夜间就没了!他服食那灵鹤髓已经一两年了,每日精神旺健,怎会突然归天?”

另一名叫井乙的老捕快已走来道:“这个王管事一直说有人下毒,我等方才已检查过朱老爷近日饮食,倒也看不出蹊跷。这丸药就是朱老爷所服的灵鹤髓,听闻炼制原料里的确含有水银。”

他捧来一只玉盒,打开盖子,便见裏面有二三十枚浅褐色药丸,香气扑鼻,倒也令人心神愉悦。小鹿看到尸体,本缩着头躲在一边,闻着那香气却不由走上前两步,深深呼吸数下,说道:“这朱老爷倒有些品味,药丸子也弄得这般香!”

阿原接过,一颗颗剥开外壳仔细闻着,说道:“这香味只是丸子外层的,虽是好闻,却有些迷幻人心。便是不服丹药,都能觉得身轻体健。”

她挑出其中两颗递给井乙,“找个大夫仔细研究下这两颗药的成分,到底有什么不同。”

李斐本已打算按朱蚀自行服药“得道升天”结案,闻言忙道:“有异样?”

阿原揉揉鼻子,“看着都是一样的丸药,但剥开外壳气味不一样。”

井乙闻言也将两颗药丸子嗅了又嗅,嘀咕道:“阿原,你长着狗鼻子吗?我怎么闻着都差不多?”

他虽这般说着,到底信得过阿原本事,正待去安排时,那报官的王管事忽膝行上前,高叫道:“果然药被掉包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早上二公子进过老爷房间,那时辰,正是老爷服药的时间!”

那位一直垂首跪地的二公子朱继飞蓦地抬头,眼神间已止不住的惶怒,“这……没有,我没有……我怎会害我父亲?”

外面,已传来男子的咆哮:“谁?谁害了我爹!”

便见朱绘飞笨重的身体飞一般卷了进来,愣愣地看了榻上的父亲尸体,忽双膝一屈,跪过去号啕大哭,却拍得木榻簌簌摇动,连门窗都嗡嗡地响着,叫人忍不住地担忧心,下一刻会不会整个屋子都塌下去,盖住这一生一死两个胖子,顺道拉了满屋子的人陪葬。

李斐、阿原等不觉向后退了几步。而朱继飞却膝行上前,与朱绘飞跪于一处痛哭流涕,倒也不见太多真相被揭穿的惊惧。

算来朱绘飞和朱继飞这兄弟俩都和老爹朱蚀的眉眼相像,但朱继飞瘦瘦高高,便觉斯文清秀。兄弟俩抱头大哭时,那对比更是明显,朱绘飞看起来简直比蠢猪好不了多少。

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果然是万古不易之真理。

阿原啧啧叹了一声,才发现跟随朱绘飞回府的,除了随身的侍仆,居然还有那个叫作景知晚的年轻人。

虽不在马背上,他依然眉眼岑寂,即便唇角有一抹温淡笑意,也掩不住那骨子里渗出的清冷孤傲。他正静静地扫过屋中诸人,掠过阿原时,又似稍稍顿了下。

阿原正准备继续研究手中的药丸,被他那么淡淡看了一眼,忽然间便觉有些呼吸不畅,原先有条不紊的思绪也不知飘哪里去了。

而景知晚已若无其事上前,向李斐行了一礼,“大人!”

李斐看到他,便已堆上笑来,说道:“景典史,你来得正好,如此大案,正需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商议。阿原,井乙,来见过景典史!景典史从京中来,今早才到县衙上任。以后县里这些案子,你和井乙就听景典史安排吧!”

景知晚便上前向阿原、井乙一揖,简洁地自报家门:“景知晚。”

阿原、井乙已听得懵住。

彼时诸国战乱未歇,下面州县官吏往往设置不全,如沁河县这般县令、主薄、捕快、衙役都已齐齐整整的就算不错了,再不知为何平空跑出一个典史来。

听李斐口气,这典史分明执掌缉捕追凶、稽查狱囚等事,等于在半中间给阿原、井乙等捕快塞了个顶头上司。

李斐不过小小县令,眼见这京中突然安排过来这么个典史,未必晓得因由,却也不肯得罪,明知是自己下属官员,也是以礼相待,不敢疏忽。

井乙最先回过神来,先不忙着去找大夫验药,堆上笑来行礼道:“小人井乙,见过典史大人!”

阿原定定神,先将手中那颗药丸装入一个小小陶罐,方上前道:“阿原见过景典史!”

景知晚向井乙示意免礼,神情温雅却疏离,转向阿原时那疏离似更深了些,有种秋霜般的清寒。他看向阿原放到小鹿手上的陶罐,声音倒是清隽好听,“那颗药丸怎么了?”

阿原实在不晓得自己是否和这人有过交集,仔细看景知晚神色,又看不出明显异样,遂道:“没什么,证物而已。”

景知晚走过去,将那药丸看了一眼,然后扫向朱夫人和她身后的侍女。

因事发突然,她们虽换了素衣,去了簪饰,面上犹有原先敷的脂粉未及洗净;朱夫人的手上还套着个宽边的金镯子,指甲用凤仙花染了浅浅的胭脂红。如今她一脸悲戚,看着朱绘飞、朱继飞,说不出是惶惑还是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