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赏春但恨春水寒(2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535 字 5个月前

她们走到谢岩身畔时,又听得景辞在上方亭子里说道:“不过,我想提醒一句,人死后的确会很快开始僵硬,但要僵硬到正常力道难以掰开,可能要数个时辰。”

长乐公主皱眉,“这……几位妃嫔的宫院到这裏都不到一里路,小印子再怎样耽搁,也不至于数个时辰间都背着瑟瑟的尸体吧?”

谢岩负手看着眼前的草丛,说道:“所以,其实小印子并没有耽搁太久。他应该就是在这裏背着瑟瑟的尸体躲了一刻钟到半个时辰的样子。”

下方草丛高而密,有很明显的被压过的痕迹,露出亭子下方因松脱剥落而凹陷下去的台基部分。

看那痕迹大小方位,正与谢岩所说吻合。小印子背着瑟瑟的尸体,该在这裏藏身了一段时间,才会把草丛压成这样。

阿原抱着肩只作思索状,悄悄用眼睛余光瞥着长乐公主。

果然,长乐公主仔细观察着青苔上的脚印,又仰首看了眼小亭,思忖片刻,便道:“于是,小印子真的不是前来抛尸的,而是背着瑟瑟的尸体从哪里逃出来……逃到这裏时,可能追兵也赶来,所以他曾背着瑟瑟在下面躲藏过。可惜追兵还是发现了他。”

她指点着青苔上的滑痕,“若是抛尸,他的脚尖应该对着湖水,向后方滑落,面朝下倾向湖水;但你们看,现他的脚尖是斜对着岸边的……”

不仅滑落处的脚尖对着岸边,前面青苔上还有半个脚印,同样脚尖对着岸边。

正常走路应该往前走,但滑落的脚印却在后面……

阿原忽抬头向亭内问道:“阿辞,你检查下小太监前胸或前腹有没有不明显的伤痕。”

话音刚落,便听得景辞懒洋洋地答道:“右肩有一处泛红,比鸡蛋略小的样子,可能是刀柄或剑柄所留。”

几人看着地上的脚印,不由打了个寒噤。

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的画面了:小太监的行踪被人识破,慌忙背着小宫女的尸体从草丛中奔出,想要向前奔逃,但前面蓦地多出一人。他惊恐地往后退时,对方调转刀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刀柄磕向他右肩。重力之下,小太监立足不稳,鞋底在满是青苔的碎石上滑过,仰面跌落湖水。

他必定在水中挣扎过,而岸边之人必定持着兵器虎视眈眈,直到冰冷的湖水彻底将他吞没,方才转身离开。

小太监的背上始终背着瑟瑟。

他在水中挣扎时,或许至死都没想过抛开她,或许偶尔也有过念头想甩开她。

瑟瑟的关节虽已开始僵硬,他真想甩开时,也不至于完全甩不掉;但他感觉出她手足环于他身上的力道时,更多想到的,也许是她曾经温暖的怀抱,以及她用渐渐僵硬的四肢传出的恋恋不舍。

于是,他终于保持着背负她的姿势,一起沉入了湖水里。

冰冷黑暗的深水里,两人的身躯渐渐僵冷,依然彼此纠缠,紧紧相依,难分难舍。

生不离,死不弃,无非如是。

阿原想着自己一手将二人拆开,颇有些难过。她低叹道:“公主,此事只怕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要复杂很多。”

长乐公主也有些懊恼,随即道:“再难的案子,也得办个水落石出。若连我们都推托起来,谁还敢穷究这个案子?黎焕,刑部仵作不方便,便找个嘴紧可靠的稳婆入宫,让她循例验尸并填好尸格,直接送我宫里去。”

黎焕连忙应了,那个瑟瑟的同乡小太监却已抹起了眼泪。

阿原便道:“待查明此案,就将他们合葬一处吧!”

长乐公主犹豫道:“以他们的身份……只怕不妥。不过横竖是葬到宫外,回头招呼一声,应该也问题不大。”

她微笑着看向谢岩,“阿岩,我们出宫可能不大方便,这事儿回头你帮关注下吧?”

谢岩欠身道:“公主有命,臣自当遵命!”

他眉眼淡然,波澜不惊,长乐公主甚是无奈,只得转头问向阿原:“现在,咱们是不是该去林贤妃和乔贵嫔的宫里看看了?”

阿原很是善解人意,眼见长乐公主对着谢岩垂涎不已,遂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请端侯和谢大人帮忙,分开行动吧!”

谢岩忙道:“公主,我们还有要事,得去面见皇上。”

长乐公主笑道:“你们入宫见皇上,怎会跑揽月湖来?皇上在建章殿休养,这旮旯怎么着也不顺路吧?”

谢岩抚额看向上方的小亭。

景辞正扶着栏杆悠然眺向他们,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神色。

好在他并不打算一直看戏。

他甚至闲闲地接了话头,说道:“谢岩听说你在这裏,便跟着来了。”

说这话时,景辞正似笑非笑地盯着阿原。

阿原不慌不忙拉过长乐公主道喜:“公主,谢大人对你可真是情真意切,一听你在这裏,连皇上也不见了,一心要陪你办案呢!”

长乐公主眉眼含春,睨着谢岩温柔而笑,“嗯,本公主也断不会辜负阿岩这番情意!”

谢岩打了个寒噤,垂眸不去看她的目光,言行依然谨肃恭敬,“公主,臣乃外臣,何况并无皇命,恐怕不宜前往妃嫔宫院查案。”

长乐公主含情脉脉地凝视他,“没事,你是父皇近臣,时常来往宫中,这些妃嫔哪个不认识你?若你拘着礼节,回头在宫院外等着我也行。”

阿原对眼前的进展十分满意,忙帮腔道:“有道理,有道理!你看,这皇宫之内,居然连出两条命案,足见得背后凶手胆大包天,手段高强。何况如今我在明,敌在暗,我们两人是女子,论起才识心机远远不够,恐怕会被人算计。若能由谢大人保护公主,端侯相助我,应该就妥当了吧!”

长乐公主击节称叹,赞道:“妥当!太妥当了!咱们这就兵分两路!你跟端侯去找林贤妃,我跟阿岩去见见乔贵嫔。端侯,你意下如何?”

景辞顿了顿,点了点头,转身出亭。

阿原欣赏着景辞缓步而下的疏旷风华,笑道:“嗯,时候不早了,咱们这就赶过去吧!”

谢岩已走到景辞身侧,低声道:“阿辞你坑我?”

景辞微微挑眉,“这话从何说起?”

谢岩道:“是你问了阿原行踪过来,我不过顺路跟着你而已,怎就成我要过来了?”

景辞道:“哦,我原就说你是跟着来的……”

只是没说谢岩到底是听了消息跟着阿原或长乐公主过来,还是顺路跟着景辞过来而已……

谢岩很想拎过他衣襟,好好教育他该怎么说话,可惜阿原已走过来,牵过景辞衣袖,眼底亮晶晶的,宛若春|水轻漾,“阿辞,我们走!”

紧跟着,长乐公主也走过来,牵过谢岩衣衫,同样情深款款,笑容璀璨,“阿岩,我们走!”

谢岩便不得不走。

临行,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阿原离去的背影。

仿佛是她,又不是她。

终究是如她所愿,她离这个肮脏的京城,这座肮脏的皇宫,以及……那个肮脏的她,越来越远。

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始终堪不破心底那场困他多年的红尘故梦。

走向林贤妃所居的怡明宫时,阿原一路握着景辞微凉的掌心,贪婪地将他清俊的侧颜看了又看,心下竟是说不出的惬意满足。

她半依于他肩,轻声问道:“赶了两天路,你大约也累得很,怎不歇息一日再入宫?”

景辞似有些无奈,低叹道:“听闻,左言希被下在刑部大牢了!”

刑部不抵沁河县衙,景辞虽然爵位不低,到底刚来汴京不久,并无根基;贺王在朝中的亲故虽多,可左言希是在贺王遇害的当口被押回京城,难免惹人猜疑,慕北湮还未回京,故而也没人敢替他说话,于是左言希在刑部大牢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阿原虽恼左言希当初想害她,此时只能安慰道:“没事,皇上好像很信任你,你去求求情,回头再让长乐公主也帮说说,应该不难放他出狱。说到底,他就是一时糊涂帮了那个姜探,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景辞漫声应了,又往建章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原猛然想起,景辞等在建章殿吃了闭门羹,知晓她们去向的同时,必定也已知道梁帝此刻正和原夫人做着怎样的好事,不觉窘迫,忙岔开话题,笑道:“对了,你有没有发现谢岩跟长乐公主很般配?一个稳健,一个开朗,一个是名门子弟,一个是当世公主,门第、才貌无不合适,简直是天作之合!”

景辞仿佛低笑了一声,方道:“若谢岩听见,只怕又会指责你乱点鸳鸯谱。可怜……他担心左言希,一早便到端侯府接我,一起入宫为左言希求情,不料皇上没见着,却被你卖到了长乐公主手里。”

“这哪叫乱点鸳鸯谱?他们就是很合适,便如你和我一般的合适。”阿原做了个鬼脸,“何况他不是被我卖,是被我们一起卖!谢岩跟你过来的,你总不至于想着让他来找我吧?”

五十七颗红豆的典故还历历在目,阿原不信他有这般大方。

“他找你有什么不好?你在沁河第一次瞧见他,那直勾勾瞪着人家的模样,恨不能把他给吃了……”景辞啧了一声,抬手在她后脑勺敲了一记以示不满,旋即也低笑道:“不过……我瞧着他和长乐公主的确更合适。”

阿原也记得当日第一眼看到谢岩时的心跳加速,何况先前的原大小姐的确和谢岩极其亲密,委实说不上清白,此时便不由心虚,忙转开话题,问道:“对了,长乐公主为什么让我去找林贤妃?贤妃位分高,恐怕她来找更合适吧?”

“林贤妃位分高不假,但她年老无宠,因为是博王养母,才得以封妃。而乔贵嫔则是前两年才入宫的,圣眷正隆,听说有些骄纵……”景辞松开握她的手,言语间渐渐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透出,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不过,在长乐公主跟前,她大约还不敢无礼。”

阿原有些莫名,忽一抬头,已笑道:“怡明宫到了!”

听说端侯与原大小姐来访,林贤妃立时延入相见,问得二人前来的缘由,忙道:“瑟瑟的确是我宫里的,几时离宫的,我竟不知道。”

再问了几句瑟瑟遇害情形,林贤妃便焦虑起来,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着,长嘘短叹道:“怎会发生这种事?我宫里怎会发生这种事?”

那边已有侍女赶紧上前安慰,又有侍女发现林贤妃压着胸口,赶紧命人去煎药。

论才智,论容貌,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里,林贤妃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和原夫人差不多的年纪,她已颇显老态,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脸上焦黄的气色和眼角密密的皱纹。若不是曾抚养过博王朱友文,她在这后宫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阿原见她焦虑模样,只得温言劝道:“贤妃娘娘不必忧心,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宫女的事儿,我们过来也就是问下她行踪,看看能不能找出她遇害缘由。”

林贤妃叹道:“行踪去问屏儿就好,她们住一屋。可你说,为何宫里那么多人都没出事,就我这裏的丫头出事了?”

她又按着胸口呻|吟,分明烦恼之极。

阿原猜得这位贤妃娘娘谨小慎微的性子,虽从武将侍妾熬到了一品贤妃,但担惊受怕数十年,指不定早就作下了了什么毛病,只得劝慰良久,才去找那个屏儿。

屏儿却跟林贤妃一样胆小怕事,阿原和颜悦色问了良久,她才答道:“昨晚瑟瑟姐入夜不久就出去了,我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但她和印公公是真的,曾跟我说印公公虽是个太监,却比寻常男人更像个男人。他们应该时常相见,但究竟在哪里见面,又都是什么时候见面,我不清楚,也……也不好细问的。”

“于是,昨晚她出去,你也认为是去见小印子了?”

“娘娘歇下后她悄悄出门,多半就是去见小印子。但也说不好,毕竟咱们谁也没亲见,对不对?”

“守门的太监不管吗?”

“瑟瑟姐是娘娘身边的,平时待人又好,这怡明宫里上下谁不相熟?夜间出个门便算不得什么了。横竖都在宫里,谁想得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呢?”

屏儿抹着泪带阿原去她们的卧房。阿原翻了翻,翻出了个男人的荷包,还有一双做了一半的男人鞋子。

屏儿道:“是给印公公的,去年也做过这么一双。”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阿原叹道:“他们不是相好吗?怎么连书信纸笺都不曾留下半张?”

“原大小姐,他们……都不识字。”

“……”

景辞虽伴在阿原身畔,但似乎真的只是陪她走这一趟,从头到尾几乎都沉默着。

阿原不免纳闷,出了怡明宫便问道:“你对这事儿怎么看?”

景辞怅然回望一眼身后的殿宇,没有回答。树阴掩映下的怡明宫,既不怡人,也不明盛,像垂垂暮矣的老妇人,在皇宫深处沉默地苟延残喘着。

阿原挽住他臂膀,捏了一下,“想什么呢?”

景辞恍惚一叹,“没什么,只是忽然想着,老死在这深宫里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本朝的,前朝的……便是这林贤妃,年轻时想必也曾美貌动人,温婉贤淑吧?”

阿原莫名其妙,说道:“那又怎样?不论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不是后宫无数?有名位的算是不错了,更多的什么都没有,等着老死宫中,蝼蚁般一世寂寂。”

她随口说着,忽然想起和小印子恋上的瑟瑟,又想起她母亲宁可背负骂名也不肯入宫,不由哆嗦了下。

身畔景辞的声音听入耳中,便格外多了几分寒凉,“只为一人淫乐,令背后多少女子孤寂绝望,为何会被视作理所当然?”

阿原怔了怔,随即颇以为然,“嗯,如此说来,我当日所为也没什么错。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流连花街柳巷,连养上许多外室情人都被视作风流放旷、倜傥不羁,女子却不行?”

景辞蓦地回首看她,眼底嗖嗖的,似凝了月下的霜花,说不出是冷诮还是幽雅,却将阿原看得一时眩目。

不过再怎么眩目,她还是记得他始终计较着的那五十七颗红豆,晓得自己一时口无遮拦惹他不痛快了,忙依住他的肩臂,亲亲密密地大加奉承:“当然,我的阿辞不会三妻四妾,不屑美人如云……便如我从此后也只想和阿辞一人相守,一起长命百岁,儿孙成群……”

她的眉眼清盈带笑,衬着藕荷色的衣裙,整个人便似东君大笔一挥迤逦渲染开的妍媚春色,压得浅桃深杏黯然无光。

景辞那点怒意,便在不知不觉间如风中飞絮般消逝无踪。

他低眸看着她,正待去抚她泛起蔷薇色的面庞,前方气急败坏的吼叫瞬间打散两人间刚刚浮起暧昧。

却是长乐公主在高叫道:“喂,谢岩呢?谢岩是不是过去找你们了?”

阿原还没回过神来,景辞已冷冷扫过去一眼,“你看着谢岩会在吗?”

长乐公主这才注意到二人的亲昵情形,愕然半晌,尴尬地摆了摆手道:“嗯,他不在,不在……你们继续,继续。我去找谢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