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长笑一别天地宽(1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609 字 8个月前

如今天气虽然和暖,湖边风大,比别处要冷不少,王则笙湿淋淋的,更是禁不住地哆嗦,只缩向景辞怀里,呜咽道:“景哥哥,你求皇上把我送回镇州吧……原大小姐太厉害……太厉害了,我斗不过她……让我躲开她还不行吗?”

景辞一言不发,默默将她揽得紧了,人便坐倒在地上,目光盯向自己的双足。

蹲得稍久,旧创引发的疼痛已令他难以忍受。

那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前方那个曾经看着良善的女子,一旦存了异心,有着多么狠毒的心肠。

梁帝咳了一声,喝道:“来人!将阿原拉下去,重责五十鞭,交原府监禁,三年不得离府半步!”

原夫人沉吟着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方吃了一惊,忙道:“皇上,此事必有蹊跷,还需细细查明再作处置!”

梁帝恼道:“玉罗,我晓得你心疼女儿的心思。可你瞧瞧你这女儿还半有点人性吗?再不好好教训,真要反了天了!”

旁边已有侍从上前,欲待拉阿原,阿原向前跨出两步,不动声色避开,却正好走到景辞跟前尺许处。

她低头看向景辞,说道:“我不在乎旁人信不信我,我只想问你,你信不信我?”

景辞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静静地盯着她,轻叹道:“其实我一直很想信你,可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信你。”

阿原笑了起来,“也就是说,你不信我?”

她明明在笑着,可不知为什么,看着她的笑容,即便是平时极厌她的人,也觉得身周莫名地寒凉起来,如有冬日的朔风在她清艳绝伦的笑容里穿梭而过,把一道冷意嗖嗖带入心底,连五脏六腑都随之冷了一冷。

景辞便仿佛又看到当日那个弃他于荒野,踩着落叶枯草一步步远去的花朵般的姑娘。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

不知对着自己,还是对着眼前的女子,他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阿原退了一步。

旁边的长乐公主再忍不住,上前说道:“父皇,我信阿原!阿原行事向来有分寸,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是约我过来查上次那个宫人落水案的,总不会唤则笙郡主一起吧?则笙郡主怎会出现在这裏?再则,若是她们单独相处时则笙出事,阿原怎么着也逃不了嫌疑,她便是真和则笙有嫌隙,也不至于做这么蠢的事吧?”

梁帝行伍出身,领兵打仗的时候多,行兵布阵颇有机谋,却从来懒得去想这些后辈女孩儿的心思,再不会想得如此细致,闻言不觉一怔。

谢岩见长乐公主开了口,也上前恭敬行礼,“皇上,不如先勘察一下则笙郡主落水的现场,或许能还原出当时的情形?”

“落水现场?”梁帝看向水榭,“则笙在哪儿落的水?”

众人都走向水榭,步入前廊,连湿淋淋的王则笙和知夏姑姑都不肯回去休息。

王则笙虚弱地指着落水之处,“就是那里。咦,谁挪来的木板,还想掩盖什么?”

阿原上前搬开木板,取开帕子,露出银簪勾画面出的脚印。此处久不打扫,灰尘颇厚,故而众人能很清楚地看出那脚印正与王则笙所穿的崭新绣花鞋底相符,而阿原穿的则是一双羊皮小靴,跟那脚印明显有异。

阿原问向王则笙,“这裏是你落水之处吧?”

王则笙道:“是。旁边那些不是你的脚印么?”

若阿原在王则笙落水后便离开,或许还能辨出她当时正向廊外走,鞋尖对着廊外。

背对着王则笙却能推她入湖,的确难以说通。

但事后阿原曾到栏杆边向下张望,早已在旁边留下明显的靴印,就再也说不清了。

阿原却不以为意,淡淡道:“你承认那是你落水时留下的脚印就好。”

她转身对着众人,笑得有些黯淡,“我原想着必会有很多人到落水现场查探线索,故而将郡主落水之时的脚印勾画出来,小心保护好,免得人群走动时破坏了脚印,令我有冤无处诉。再不料,我的话没人听,现场也没人看,就凭着两个贱人空口白牙的陷害,就要扣我个杀人罪名,把我打个半死,再囚上三年……”

原夫人已柔声道:“阿原,你想多了,皇上只想吓吓你,等你自己说实话而已!他日理万机,朝堂内外不晓得多少军国大事等候决断,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

梁帝也有些不自在,负手道:“嗯,这裏是现场,朕等你证明给朕看。”

阿原苦笑,“嗯,因她们陷害,就得我自己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梁帝不耐烦道:“若一时无法证明,朕会遣大理寺官员和宫中管事一起细细察明此案,绝不冤了你!”

原夫人已微笑道:“皇上英明!”

阿原却道:“不用了,我即刻便可以证明!”

她看向长乐公主,“只是需要公主帮忙配合一下。”

长乐公主精神一振,忙上前道:“怎样配合?”

阿原依着王则笙留下的脚印站定,向长乐公主道:“你现在推我试试。”

长乐公主愕然,“推你?推你入湖?”

阿原道:“后面还有栏杆呢,哪有那么容易摔下去?不过则笙郡主既然咬定我有杀她之心,我这一推力道必定极大,才能把她推得翻落栏杆,跌落湖水。我的力道既然很大,她的后背必会先撞到栏杆再跌下去。”

长乐公主顿时悟了过来,“对!这样大的力道撞上栏杆,必定会撞出伤痕!”

阿原笑道:“嗯,你试着用力推我一下,我会扶住栏杆不让自己摔下去,只试一下会撞在何处,回头请医女验一下王则笙差不多的位置有没有伤痕,岂不真相大白?”

长乐公主便看向王则笙,“则笙,你被撞在哪一处?”

王则笙呆了呆,摸着背部喃喃道:“不晓得,刚惊得魂儿都没了,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着撞过去的……”

知夏姑姑已冷笑道:“她的力气这般大,指不定一撞当即便被撞得飞了出去,后背根本没能碰着栏杆呢?”

阿原便向长乐公主勾勾手,“来,公主全力撞我一下,便是力道没我一半,至少可以让我试验一下,有没有可能被撞得飞出去。”

长乐公主拍了拍手掌,笑道:“好!从前你也欺负我不少,这一回,我就当报仇啦!”

她站到阿原面前,用尽全力猛地一推。

但闻“咔嚓”一声,众人脚下猛地晃动,失声惊呼后退之际,阿原已飞了出去。

连同她身后的一整段栏杆,一起飞了出去,直直落入湖中……

原夫人大惊,叫道:“阿原!”

她急冲过去时,脚下木板松动,若不是梁帝拉得快,差点也摔落湖中。

景辞亦失色,急要冲过去救人时,知夏姑姑死死拽住他,叫道:“公子,你在做什么?你这身子可经不住呀!”

景辞怒道:“她不会水!她怕水!”

那边侍衞明知他尊贵,早冲上前将他紧紧拦抱住,再不肯让他冒险。

眼见整个走廊都在震动,连屋檐都在随之摇晃,碎瓦石屑簌簌而落,梁帝忙拉住原夫人往后退着,口中高呼道:“快,快把阿原救上来……”

他们急急撤出水榭时,谢岩兀自蹲在断裂处仔细察看。

长乐公主一把扯起他,叫道:“快走快走,这房子……烂成这样,会不会塌湖里去呀?”

谢岩只得跟她往外跑着,居然还能在混乱中答她道:“会!这水榭年久失修,很多地方早已蠹空了!刚才那栏杆连接处,更已蠹烂大半,所以阿原一撞上去,立刻整个儿断了!”

长乐公主已跑下水榭,站在梁帝身畔喘了半天气,忽想到一事,顿时惊呼起来:“这么说来……真的是冤枉阿原了!那个位置离栏杆那么近,根本不可能不碰到栏杆便落水!可如果碰到了栏杆,阿原想杀人的力道当然远比我大,栏杆早就该断了,怎会等到现在?”

王则笙惊惶,叫道:“不对,不对!那栏杆明明好端端的,怎会忽然断了?”

那边已有多事的侍从去摇动其他的栏杆,分明也在摇摇晃晃,完全称不上好端端的。

梁帝静默片刻,说道:“则笙,你既受了惊吓,赶紧先回宫休息吧!”

说话间,救人的侍从已将阿原拖到岸边,景辞已不顾足疼,冲入水中,径将她接过,扶上岸来。

阿原却是真的不会水,落水后立刻呛了水,随水浮沉间脑中阵阵恍惚,似看到知夏姑姑的银色面具在闪动。

知夏姑姑的唇角分明正掠过金属般冰冷的笑,看她一次次在水中挣扎,每次待她露头,又一次次伸手将她的头按入水中……

阿原一弯腰,连吐出数口污水,才看清旁边的景辞,奋力将他一推,甩开了他的挽扶,踉跄走向众人。

长乐公主也不顾她浑身湿透,忙扶住她道:“喂,你怎么样?不好意思呀,我实在不晓得那栏杆这么不牢靠……”

阿原满脑混沌,跌跌撞撞向前走着,却径自走到知夏姑姑身边,一把揪过她衣襟,哑着嗓子喝道:“你曾经将我按到水里,一次次想淹死我,是不是?你还曾用那么长的银针扎我,把我扎得满床乱滚,是不是?就为我跟你家公子好,你就一直处心积虑地要害我,是不是?老贱奴!”

她扬手一拳,狠狠打在知夏姑姑脸上,将她打得倒退两步,景辞披在她身上的外袍顿时滑落。

王则笙尖叫,忙上前拉扯阿原,怒道:“风眠晚,你这疯子,疯子!”

景辞已上前扶住知夏姑姑,重新将外袍披到她身上,双眸却冷冷地盯着她,唇角抿得发白。

知夏姑姑已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恰摸了个空,才记得这裏是皇宫,不宜暗藏兵器。

她还待要握拳上前打还回去时,忽触到景辞的眼神,顿似有一道冰水直倾心口,不觉松开了手,辩道:“谁拿她怎样了?你看她这泼辣模样,谁能欺负她?”

阿原听见,越发恨怒,张口便骂道:“我去你妈的老虔婆,死变态!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怪不得一辈子没男人要,活活憋出这么个满肚子坏水的老女昌妇,天天只想着怎么使毒计害人!我等着老天爷长眼睛,明儿一道天雷劈下来,劈开你祖宗十八代的坟墓,让你家那些被丢尽脸面的老祖宗爬出来把你这老贱人送进拔舌地狱,剁成千段百段,油里煎火里熬,看你还能红口白牙害人不!”

原夫人本待上前要拉阿原,听她如此恶毒利落地爆出一长串不堪入耳的粗口,伸出的手顿在空中,张了张嘴,竟不晓得从何说起。

梁帝本是半路里抢来的皇位,大半生都在兵马倥偬中度过,见惯军中汉子们的粗口连篇,但也想不出这个长相清丽的少女也能骂得如此粗俗,愕然片刻,方拂袖道:“胡闹!胡闹!”

长乐公主慌忙抱住阿原,叫道:“阿原,阿原,你被水淹糊涂了吧?父皇在这裏呢,你看清楚,父皇在这裏呢!”

阿原静了片刻,一转身,直直跪到梁帝跟前,说道:“阿原的确被水淹糊涂了,御前失仪,求皇上恕罪!”

梁帝摆手道:“算了,算了!此事……也的确是为难了你!”

阿原道:“阿原不为难!只是阿原被人诬陷杀人,差点送掉半条命;阿原为自证清白,又落水差点送掉整条命。皇上英明,当看得出,不是我在谋害他人性命,而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谋害我的性命!求皇上为我做主,求皇上严惩凶手!”

知夏姑姑惊怒,忙拉王则笙跪倒地上,叫道:“皇上明鉴!郡主来宫中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当也看得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的姑娘们,怎会有害人之心?何况奴婢刚刚就在这边等着,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阿原将郡主推了下去!”

王则笙似被惊吓到了,红着眼圈只顾抽泣,再不肯抬起头来。

阿原冷笑,“一个害人者,也敢出来当证人?蠹成那样的栏杆动都没动,王则笙背上的伤痕估计也找不着,再怎么信口雌黄,也只会被人当作大笑话!我倒也的确好奇,我和你们到底有过怎样的恩怨,让你在我失忆前、失忆后,都这样丧心病狂地害我!”

梁帝的目光扫过湿淋淋的主仆二人,虽然恼怒之色,却踌躇不语。

阿原刚被救上来时双眼迷离,心神未复,却径自冲过去痛打知夏姑姑,可见早先必有恩怨不假。

知夏姑姑所谓的证词,在栏杆断裂后,实在难以取信于人。但王则笙是赵王之女,事关边疆和镇州安稳,当然责罚不得。而知夏姑姑又是景辞心腹……

景辞静默片刻,正待走到梁帝跟前请罪时,原夫人忽道:“皇上,谁是谁非,一时大约也分辨不出。看看这两个孩子,好容易从湖里上来,又被冷风吹这么久,只怕得捂出病来,还是赶紧让她们换上干净衣衫,喝碗祛寒的汤药要紧。”

见原夫人如此贴心解围,梁帝大是欣慰,点头道:“正是这话……”

还未及说完,忽听得水榭那边吱呀一声,竟是一个老妪推开水榭的门,扶着墙小心沿廊走出。

此时众人正屏息等梁帝处置此事,周围极静,便都能听到她的旧鞋踩在悬空的木廊上,一路咯吱咯吱地响,甚至能听得老妪无奈地在叹道:“住不得了,真住不得了……”

阿原立时认出,她正是先前在湖前烧纸前的那老妪。

阿原还记起那老妪似乎走入了那水榭,但后来动静再大都不曾出现过,还以为她早就离开,再不料居然还在那里。

别说她,连王则笙、知夏姑姑都看直了眼。

长乐公主大喜,奔上前和颜悦色跟那老妪说了几句,便领她到梁帝跟前,笑道:“居然还有个证人……谁是谁非,大约即刻能辨明了吧?”

老妪上前拜见梁帝,虽然年迈腿颤,礼仪居然半点不错。

梁帝无奈,只得问道:“你方才都看到了?一一说给朕听。”

老妪道:“回皇上,是这位原姑娘先来,然后这位王姑娘带着两名从人过来,让从人在这边等着,她拉着原姑娘到老妪屋前的廊下谈论抢原姑娘丈夫的事。”

王则笙噎住,直瞪着老妪连泪珠都落不下来了。

知夏姑姑怒道:“你胡说什么?”

老妪站在那里,湖风掠过她的破旧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腿,颤巍巍地似随时会倒下,但她偏偏还是稳稳地站着,就像她的声音,苍老却字字清楚,“这个年长些的从人,也曾这般跟原姑娘说话。原姑娘答她,‘是郡主找我有话说,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哪家的规矩?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她妈呢!赵王妃能容得下你,也真真是好涵养!’”

她一个老妇学着阿原俏生生的声音骂人,说不出的怪异好笑,但眼前已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这话也的确只有阿原说得出口,这老妪编都编不来。

原夫人上前一步,和善地问道:“老人家,后来呢?原姑娘是不是对王姑娘很无礼?”

老妪仔细将她一打量,已笑起来,“原姑娘不曾无礼,而且一直在笑。王姑娘说,原姑娘的未婚夫会跟原姑娘解除婚约,原姑娘想嫁她未婚夫,只能做妾做婢。原姑娘没生气,笑嘻嘻说婚书还在,王姑娘日日粘着有妇之夫,会惹人笑话。还说王姑娘是个要脸的人,所以要加紧撬墙角,早日把原府女婿撬成赵王女婿,把原姑娘的男人撬成她的男人,旁人就不会笑话了。看起来原姑娘根本不想搭理王姑娘,这么着笑呵呵说了几句,转身便走了。”

原夫人诧异,眉梢有春风拂动般的柔和风致,“走了?”

老妪道:“嗯,原姑娘往外走,王姑娘拉她袖子,原姑娘一挣手,王姑娘就自己越过栏杆跳下湖啦!”

原夫人微微笑着,妙目盈盈扫向王则笙,声音愈发温柔如水:“跳湖呀?郡主就是一时撬不动墙角,也不该如此想不开吧?真真是……可怜!”

王则笙再也立不住,掩住脸“哇”地大哭着,转身往怡明宫方向奔去。

知夏姑姑和她身畔众人俱是大惊,忙追过去,一路喊道:“郡主,郡主……”

梁帝摇头道:“胡闹,胡闹!”

景辞抱着肩,阖了阖眼,沉凝的神色间苦涩和无奈一闪而逝;谢岩已走到他近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便见长乐公主向他翻了一记大白眼。

老妪还在说道:“还有后续,不晓得诸位想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