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相逢敛恨念旧缘(1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625 字 5个月前

景辞的眼睛只往上瞧吗?

但阿原想来想去,只记得他居高临下垂眸看向自己的目光。

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目光。

如深泉寒水,看不出半点风浪漩涡,但绝不是冷冰冰三字所能轻易形容。

而她究竟是怎样在他莫测的目光下沉沦的,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也许真的只与风眠晚有关?

哪怕她怎样努力地告诉自己,记不得往事的她,只是阿原,并不是什么风眠晚……

但见多识广的原夫人对女儿的这桩婚事很看好,对新换的女婿也十分满意。

隔日,她便将预备好的嫁妆单子拿给阿原看,竟比贺王府的聘礼单子还要长上很多。

她道:“北湮是个有心人,虽然匆促,聘礼倒也预备得丰厚。所谓投桃报李,咱们家去的妆奁也不能少。我按他的单子,双倍陪嫁过去。另外还有两处最肥沃的大田庄,也会作为奁田随嫁。至于那些四季衣物,珠宝首饰,原先便有预备,近来还在陆续赶着添补,绝不会比别家的公侯小姐差半分。”

阿原翻看着,苦笑道:“母亲,这也太多了吧?打算将半个原府给我做陪嫁吗?”

原夫人不以为然,“给上半个原府又如何?我一世谨小慎微,挣下偌大家当,不留给你们,难道留给原家旁枝儿的侄子侄孙?清离这么着一走,离得那般远,便是想着多多给她嫁妆,也有限得很。若不是贺王丧父未久,不宜招摇,我必定预备得更多。不过也不妨,婚后我一般地可以给你添补东西,绝不叫你和我的小外孙委屈,也不叫北湮委屈。你们母子俩,日后哪怕只靠你的嫁妆,也能丰足一世,不必看人脸色,也不必觉得占了贺王府便宜,心裏不自在。”

阿原再不料母亲竟已想得如此深远,心头五味翻涌之际,不由握了母亲的手,强抑住喉嗓间的哽咽,微笑道:“妆奁再丰厚,也抵不上母亲心意万一。可阿原从不曾好好孝顺过母亲,何德何能受母亲如此疼爱?”

原夫人也不禁盈了泪,亲昵地揽着她肩,柔声笑道:“傻孩子,天底下哪会有母亲因为希图儿女的回报而爱惜孩子?无非出于母女天性而已!何况我生了你却未能庇护你,让你流落别处,不知受了多少苦……如今好容易母女团聚,自然该好好补偿你。”

阿原笑道:“我没觉得受苦。如今更有母亲和北湮真心待我好,我开怀得很。那些让我不痛快的事,让我不痛快的人,自然该远远甩到脑后,绝不自寻烦恼。”

原夫人道:“你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矫情女子,凡事能想得明白,又有自己的主见,我也放心得很。嗯,我这辈子得不到的,我的女儿必定可以得到,必定可以一世快快乐乐的。”

她的眼睛里矇着雾气,却格外的清亮晶莹,显然对眼下情形十分欣慰。

阿原亦大笑,说道:“对,旁人越不想我们快乐,我们越该快快乐乐地过着,才是对那些居心险恶之人最大的报复!”

原夫人很是满意,感慨道:“我的女儿,果然比我有志气!”

她当然也算是有志气的。

虽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么着离经叛道过了半辈子,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时原夫人离去,阿原沉吟片刻,问向小鹿,“贺王这几日都没过来?”

小鹿道:“来过两次呀!或早上,或晚上,不过好像有急事,来去都挺匆忙的,也没进内院,就喊我出去问问你的情况,然后就走了。”

阿原嘀咕,“有急事?”

小鹿肯定道:“或许,也在忙着预备你们的婚事?小姐这边有夫人照应安排,他那里得事事亲力亲为吧?再则,小姐这几天精神不大好,他不来惊扰,也可见得他对小姐真不是一般的温柔体贴呀!”

若是看得顺眼,果然时时处处都顺眼。连过其门而不见,都能代为揣摩出一堆的善意来。

阿原斟酌片刻,站起身去取破尘剑,“走,咱们去贺王府瞧瞧!”

小鹿欢呼雀跃,“小姐要去见姑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夫妻俩正该如此!正该如此!我去唤琉璃姐姐来给小姐梳妆,她的手比我巧多了!”

她是小姐的贴心小棉袄,最识大体,当然不能因争宠误了小姐的大事。

嗯,女为悦己者容,正是天大的事。

但阿原并未唤琉璃梳妆打扮,抬手随意绾了个髻,换了身剪裁利落的衫子,便带上小鹿、小坏,英姿飒爽地出了门。

小鹿坐在马车上想了一路,总算想明白了,“对!小姐就该这般打扮!小贺王爷不抵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什么样花枝招展的美人儿没见过?小姐素面朝天,方才见得天生丽质,不同凡响!这就叫出奇制胜,对不对?”

阿原啼笑皆非,由她胡说八道一番,方道:“待会儿小贺王爷如果没在府里,你便留在王府玩耍,到傍晚时再乘这辆马车回府,不用等我,知道吗?”

小鹿懵了,“小贺王爷没在府里?他……会去哪里?”

阿原叹道:“他想查的,无非就是那些事儿。应该不难找。”

说话间已经到了贺王府,那边阍者认出是原府小姐的马车,连忙打开门,一径将马车引了进去。

如阿原所料,慕北湮真的没在王府。

但以阿原今时今日在贺王府的地位,想问出慕北湮的行踪也是轻而易举。

半个时辰后,阿原便在一家小面馆找到了慕北湮。

慕北湮青衣布袍,正翘着腿坐在窗边,跟两名同样乔作寻常百姓的侍从说笑。见阿原进来,他不由直了眼,“你不在家休养,跑这裏来做什么?”

阿原提过桌上油腻腻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若无其事地笑道:“没病没灾的,难不成一直窝在家绣花?不如来瞧瞧你案子查得怎样了……”

慕北湮便有些笑不出,“你知道我在查案?谁多嘴多舌又跟你提这个?”

阿原喝两口茶润了润嗓子,抬眸向他一笑,“当日的清离劫杀案算是水落石出,可老贺王案中犹有疑点。我可以放下清离案,你却不可能放下贺王案。你想查明你父亲遇害的背后真相。”

而不是官方结论里那个简单而窝囊的结果。

慕北湮静默了片刻,叹道:“阿原,这事儿跟你无关。”

阿原散漫而笑,说道:“不论你娶我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同情,我既入了贺王府,从此跟你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出点什么事儿谁也逃不了。所以,你的事儿,没一桩跟我无关。”

慕北湮叹道:“不论我娶你是何居心,你既入了我贺王府,平平安安做贺王府的女主人就好。这么着舞刀弄剑的,岂不是显得我太无能?”

阿原微笑,“原大小姐闹出什么事都不稀奇,正如小贺王爷闹出什么事旁人都不会意外。我是不是厉害,你是不是无能,只怕没人关注。”

慕北湮白她一眼,“你就逞能吧!”

他还待要说什么,忽瞥到窗外,忙一拉阿原,藏了身形只从侧面观察外面动静。

阿原留心细看时,正见那边小巷里一抬青布围幔的简朴小轿行出,看着并不招眼。她低头一想,便明白过来,问道:“韩勍在这裏有房子?”

慕北湮点头,“有个情人住在这边,他隔个三五日便来一次。但我不觉得他过来不仅仅是为了会情人。”

“那小轿里的人是……”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在这边见的人,都不简单。”慕北湮的脸色有些阴沉,转头看到阿原专注认真的目光,又笑了起来,“既然来了,咱们就一起过去瞧瞧,韩勍偷偷摸摸见的这位,到底是什么人……”

阿原正了正衣冠,笑道:“走吧!你这副打扮,是不是乔作我的随从更方便?”

慕北湮叹道:“我倒也愿意乔作你随从,可叹我这颠倒众生的模样,想装也装不像吧?”

阿原失笑。

慕北湮的确生得太好一些,青衣布袍难掩一身贵气,桃花眼宜喜宜嗔总是含情,如何装作随从?

不仅慕北湮,连她自己长得都太招摇了些……

若因此被对手察觉,也是万般无奈之事。

阿原、慕北湮终究分开行动,各自带了一名随从,一前一后盯着那小轿,一路小心谨慎,到底没被轿中之人发现。

小轿终于停在了某处民宅前。

阿原藏到墙角窥望,尚未及看到轿中之人的模样,先看到了立于宅院前默然等候的那名白衣男子,忙揉了揉眼睛。

慕北湮已赶到她身后,看着那白衣男子,差点把桃花眼瞪成杏仁眼,“言希?”

那白衣男子眉眼间有些愠恼,但容貌俊秀出众,举止温雅舒徐,——正是老贺王的养子、慕北湮的养兄左言希。

阿原盯着那小轿,低声道:“你猜,那轿里的人是谁?”

慕北湮呼吸有些粗浊,“总不会是死人吧?”

阿原叹道:“只怕你猜对了!”

左言希迎向小轿时,轿帘已被轻轻挑开,裏面盈盈步出一少女,长发如墨,肌肤似雪,极美丽,极娇弱,——正是当日在朱蚀案中“死去”的朱继飞心上人姜探。

在查贺王案时,隐约的线索指向姜探曾参与其中,阿原便在结案后挖开了姜探的坟墓,证实姜探未死,并曾在墓地出现,陪伴过因她而疯癫的朱继飞。

和朱继飞一样对这泥足深陷的,是左言希。

相助姜探假死脱困,在姜探刺死傅蔓卿后代为引开追兵,都是确凿无疑之事;阿原更曾猜测,当日追杀沁河衙役丁曹、并放毒蛇试图灭口的人,也是左言希,而不是病弱的姜探。

慕北湮相信养兄的医者父母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左言希身为影衞,也不是吃素的。他对阿原都起过杀心,更别说其他人了。

左言希对阿原没什么好感,当然对慕北湮自己做主定下的这门亲事并不赞成,甚至十分头疼。只是慕北湮向来我行我素,连老贺王在世时都管束不住,何况他这养兄?

见面谈起此事时,左言希再三说起阿原与景辞纠葛极深,慕北湮不宜卷入其中;而慕北湮则认定景辞和阿原婚约已解,又有皇上发话,凭谁也不该阻拦他的亲事。且左言希因维护姜探受了个把月的牢狱之苦,慕北湮当然也会反问左言希,到底和姜探是什么关系,怎能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迷失本性,甚至助纣为虐……

左言希被戳中软肋,无可辩驳,想想的确己身不正,遂只好由着慕北湮胡闹,自己常在皇宫或端侯府住着,眼不见为净。

但慕北湮等再不曾想到,姜探竟已来到京城,还跟左言希暗中有所联系。

慕北湮看左言希去扶姜探,不禁捏紧了拳,正待步出阻止时,阿原忙拉住他,低问道:“你做什么?弄清姜探和韩勍的关系了吗?这处房屋虽是寻常民居,看着挺大的,应该不是姜探一个人住着吧?”

慕北湮道:“自然不是。”

他答毕,便知阿原在提醒他,姜探背后可能牵涉甚多,不可打草惊蛇。

只是左言希居然还跟卷入他父亲案子的姜探不清不楚,不由让他倍感沮丧。

他正懊恼之际,左言希已跟姜探说了两句什么,竟随之步入那院中。

看左言希的神色,似乎颇有些不悦,但他隐忍着并未多说。从姜探踏出轿门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而姜探依然一派恬恬淡淡的娇柔模样,一路眉眼温柔,与左言希轻言细语,再不晓得都在说些什么。

待左言希、姜探等人进去,慕北湮忍不住叉腰低骂:“这个糊涂虫,被美色迷晕了头,打算一错到底吗?这都是什么事儿!他真想把自己给搭进去?”

“不管是什么事儿,先弄清这姜探的底细吧!”阿原看向大门两侧悬着的灯笼,沉吟道:“嗯,这家人姓丁。”

那对灯笼上各有一个“丁”字,显然是主人的姓氏。

慕北湮打量着有些陈旧的屋宇,说道:“看这情形,应该只是有点闲钱的寻常人家,不会是朝中要员。”

阿原道:“但有可能是朝中要员的外室,或手下的什么人。”

她拉着慕北湮悄悄退开,到附近寻了一家胭脂铺走进去,先挑了盒胭脂买下,才向裏面的伙计打听:“东面那户人家是不是姓丁?昨天我哥哥经过那里,无意见到他家的姑娘,说生得真好,喜欢得紧。若是门当户对,便打算和父母商议,托人前去求亲了!”

伙计便笑起来,“哦,论起他家门楣倒也不算高,只是这会儿去求亲,只怕难。”

“怎么说?”

“那家主人叫丁昭浦,在郢王府里做事,听说最得郢王宠信。谁不晓得郢王是当今皇上最年长的亲生儿子?回头郢王继位,他身边的人自然跟着一飞冲天。这丁家的姑娘生得好看,人又聪明,听说还懂医术,所以提亲的还真不少,但听说都回绝了。大伙儿都猜着,这丁昭浦是不是打算日后当了大官,把姑娘嫁给哪家的王侯公子,或者根本就是打算将她直接送入皇宫当娘娘……”

“……”

继续监视丁家时,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慕北湮叹道:“我是不是该请些高僧回去做场法事?言希一向是聪明人,怎会忽然如此糊涂?八成是被女鬼迷了心窍吧?”

姜探弱不胜衣,却苍白清秀之极,瞧着的确不似活人。

阿原于鬼神之说不过付诸一笑,抚着破尘剑沉吟道:“其实若只是儿女情长,倒还好说。”

“你是指……姜探和韩勍有来往?”

“确切地说,应该是丁昭浦,或者说是郢王……跟韩勍有来往。”

“可如果我没记错,郢王和韩勍素来不睦,给外人的感觉势如水火……”

“可如果所谓的势如水火,只是他们有心营造的错觉呢?”阿原眸光闪动,如夕阳下的潾潾秋波,明光绚目,似要扫尽眼前的晦暗不明,“查贺王遇害案时,说书人曾遗落郢王府令牌,又故意让李瑾青知道小玉有这么块令牌,还暗示姜探与小玉、薛照意有联系。他这是千方百计想把我们查案的目光引向郢王府。但正因为他做得太刻意,反而让我们觉得他居心叵测,故意混淆视听,移祸江东。可如果说书人说的是真的呢?如果郢王和韩勍,早已暗通款曲呢?”

慕北湮的脸色已十分不好看,“如果韩勍是郢王的人,那么……我父亲的死,可能真和郢王有关。还有升宁长公主遇害,也能说得通了!”

阿原对朝中之事不甚了了,却很快猜到这些事的关键所在,“与……储君之位有关?”

慕北湮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来,皇上对郢王并不满意,不然早就该立作太子了!”

阿原思量着回京后断续听到的一些传闻,却是越想越心惊,“老贺王……不喜欢郢王?”

慕北湮道:“我父亲虽是武将,但更倾向于待人宽仁的博王,而且……有点瞧不上郢王,觉得他急功近利,见识短浅。这些话我曾听他跟杨大将军提过,估计也跟皇上提过。若是二王争夺储位,父亲无疑会相助博王。还有,升宁长公主也偏爱博王,说博王和均王是皇上诸子中最厚道的。而郢王好武,长公主便很不喜欢,说他行事狠毒,和他母亲一样,满脸的刻薄相……”

阿原失笑,却不由地点头,“对!长乐公主曾说,皇上派她上山,原是接升宁长公主回宫。皇上近来抱恙在身,调养了这几个月也不曾完全好转,必会考虑储位问题。叫长公主回宫,很可能会跟她商议此事。对了,还有朱蚀案,如今看着可能也不是那么简单了!”

慕北湮惊异,“朱蚀案?嗯,朱蚀好歹是皇亲,他的继室夫人敢联合姜探谋害他,多半还是因为姜探背后有郢王撑腰的缘故。”

阿原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听闻当年吕氏怀着郢王,入京投奔皇上之际,皇上正征战在外。途经沁河时,吕氏病困潦倒,曾向朱蚀求助,朱蚀因她是个营妓,置之不理,后来还是慈心庵的住持妙枫收留了她,并容她生下郢王。朱蚀是皇帝堂弟,皇上登基后却没捞着一官半职,指不定就跟这个相关?而且,朱蚀虽未入朝为官,到底是朱家的人,跟宫里的太妃、宫外的宗亲多有联系。听闻诸位皇子路经沁河时,也多会前去拜望,更见得他在朝中并非全无影响力。但前去拜望的皇子里,只怕不包括郢王吧?他跟郢王这仇怨结得可不浅!”

慕北湮也不觉叹道:“若你推断正确,那朱蚀受往事所累,一世白身,自然不愿郢王继位。他对皇上的影响力远不如我父亲,但成事难,败事易,亲友间挑唆几句,郢王想当太子,阻力更大。那么……朱蚀遇害,可能也和郢王相关?”

阿原想着姜探淡若轻云的身姿,苦笑道:“因为朱蚀在皇家的那点影响力便决定杀他,似乎有些小题大作。或许只是姜探想报仇,郢王顺水推舟?北湮,你那兄长喜欢上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祸水!标准的红颜祸水!而且,他知道她住处,必定晓得她来历,那么,那么……”

慕北湮恨恨地说着,却越想越心惊,立在夏日的夜风里,竟觉那风冷嗖嗖地穿胸而过。他打了个寒颤,嗓子都低哑了,“若姜探曾受命参与谋害我父亲,他还敢跟她交往?那他……他又成了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