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花开还报夜来风(2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679 字 5个月前

谢岩苦笑,安慰道:“不妨,还需刑部复核呢!何况这等大案,应该很快会有旨意,让大理寺、刑部一起办理。我尽量盯着乔立,不让他使坏就行。再则,原夫人也不是好招惹的,若无确切证据,乔立敢怎样?”

话未了,却见那边有公差从窗边地上捡起一物,交给乔立,“大人,请看这个……”

长乐公主眼尖,一眼便看到,那是一枚小小的耳坠。

虽说慕北湮丧父未久,但他和阿原的亲事到底是梁帝钦赐,又藉着完成老贺王心愿的名头,倒也无人指摘其不合规矩。

于是,二人亲事虽不敢大操大办,应有的礼仪并不少。

阿原一早便被唤起梳妆打扮时,满府里已贴满“囍”字,沿着主道边悬挂的一溜儿大红灯笼鲜艳得耀眼,连小坏的足间都被小鹿用红绳很细致地绑了个漂亮的合欢结,——小鹿算不得灵巧,但打的结向来很漂亮。

她的嫁衣喜帕自然也是最华美最精致的,和排满妆台的簪珥珠饰一起,炫丽招摇,却出奇地刺目,让她眼底阵阵地涩辣难言。

外面的吹打声和欢笑声听着便有些遥远,铜镜里被侍儿的巧手一点点画出精致妆容的面庞也显得陌生了。

这是她大喜的日子,但她竟觉不出半分的欢喜,看着嫁衣上五色丝线绣成的鸳鸯和牡丹,反而一阵阵的虚软无措。

不该这样的。

即便这婚事只是她和慕北湮心照不宣的一场戏,至少她可以免去未婚生子的尴尬,又有慕北湮知疼着热的陪伴,总该有几分欣慰,而不是这般魂不守舍,做梦般全无真实感。

阿原问向琉璃,“夫人呢?”

琉璃等陪嫁侍儿同样锦衣华饰,足蹑珠履,满头珠钗将面庞映得愈发齐整俏丽。见阿原问起,琉璃只当她不舍母亲,忙道:“夫人被皇上传召入宫了。想来皇上也记挂着小姐的婚事,特特唤了夫人入宫吩咐。小姐今日大喜,皇上必定又有赏赐。”

阿原向外看了一眼,“廿七叔跟夫人一起去了?”

琉璃笑道:“廿七爷自然一起去了。应该很快会回来吧?总不会误了小姐的吉日良辰。”

阿原点头,却觉心下更是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侧头向小鹿道:“拿我的剑来。”

小鹿忙递过去,笑道:“小姐的破尘剑自然要一起带入贺王府,但到底戾气重了些,就是不必带入花轿吧?”

阿原将破尘剑持于手中,心头才踏实了些,轻笑道:“带着也不妨,辟邪。”

正说着时,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然后便有下人急急奔入,叫道:“大小姐,郢王和大理寺卿乔立乔大人来了!”

阿原愕然,“他们?”

此时天色尚早,宾客多还未至,而郢王、乔立这二位,在不在邀请之列都难说。

外面已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伴着原府管事慌乱的拦阻声。阿原皱了皱眉,将破尘剑轻轻刚放回桌边触手可及处。

郢王等果然快步踏入,惊得闺房中众女眷回避不及。

来的不仅是他和乔立,更有一队甲胄鲜明的禁衞气势汹汹相随。原府管事带着七八个原府侍从紧紧跟着,欲拦又不敢拦,只连声道:“郢王爷,郢王爷,今天是我家小姐大喜的日子呀……”

阿原站起身行礼相迎,微笑道:“郢王殿下大驾光临,大约不会只是为了喝杯喜酒吧?”

郢王颔首,唇边有一抹叹惋般的笑,“有个案子,需请原大小姐去大理寺走一趟。”

阿原大出意外,“什么案子?非得在我大喜之日,请我去大理寺?”

乔立冷笑,“原大小姐,你杀了则笙郡主,还想若无其事嫁入贺王府?”

阿原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则笙死了?”

小鹿已忍不住惊叫起来,“不可能!前天傍晚我们离开时,她还好好的,身边还有两个牛高马大的厉害侍从跟着呢!”

乔立顿时看向她。

郢王微露讶异,然后轻笑,“这是承认前天傍晚你们曾跟则笙郡主在一处?甚好,连这丫头一起带走!还有原大小姐的剑,也一并带上吧!”

小鹿大惊,叫道:“你们疯了!小姐是皇上御赐的亲事,你们存心在搅黄是吧?那个则笙郡主坏得不行,必定又在想着什么诡计,要害我家小姐!”

乔立道:“端侯已验明无误,将她尸体领了回去。难道原大小姐想说,则笙郡主掐死了自己,然后嫁祸给原大小姐?”

郢王忙道:“乔大人,只是原府的丫头在胡说八道罢了,原大小姐并未说什么。咱们还是请原大小姐随我们走一趟,先将事情问清楚再说吧!”

他向阿原抬手示意,温和道:“原大小姐,请吧!”

阿原双手捏出冷汗,神智却忽然间清明起来。

成亲前日王则笙邀约,成亲当日她成疑凶,同时原夫人、廿七被调虎离山,一张针对她的巨网看来早已张开,只等她入彀。

郢王俊秀挺拔,看着公正和蔼,只是阿原已见过他真实的那一面,便能从那含笑的眼底看出某种嗜血的阴鸷。以他的身份,既亲自到原府带人,即便原夫人在府里,只怕也拦不了他。

原府侍从向得原夫人厚待,眼见郢王等人不依不饶,已围到他们身畔,跃跃欲试。

阿原向侍从们一摆手,抬手摘下满头珠饰,坦然笑道:“既是郢王亲至,我想不去大约也不行。你们去跟我母亲和贺王说一声,这亲事……得往后挪一挪了!”

她嗟叹一声,抚向小腹。再拖下去,待到三四个月时,大热天衣衫单薄,肚子只怕藏不住了。

但眼下显然已没必要考虑藏不藏得住肚子的问题。

若对方要的是她的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带了小鹿随禁衞军离开时,小坏不安地扑了扑翅膀,竟不顾持着刀剑在手的甲衞,歇到了她的肩上。

乔立道:“这鹰曾在西溪出现过,也是证据!抓住它!”

阿原忙锐哨一声,小坏得讯惊起,猛一振翅,顿时如离弦之箭高飞而去,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立怒道:“原大小姐,你这是何意?”

阿原道:“鹰算什么证据?莫非乔大人懂得鸟语,可以审鹰?”

小鹿不知厉害,兀自在道:“我们路上还遇到过狗哩!乔大人若会说狗语,也可以把狗拉来作证,跟狗交流交流……汪!汪汪!”

大理寺。

谢岩、长乐公主等已在大堂候着。见到阿原,长乐公主顿显焦灼,待要上前说话,又被谢岩扯住。

让阿原意外的是,景辞居然也在坐。

他坐于郢王下首,面色比上回相见时更清瘦,眉眼间难掩的憔悴,倒与阿原幻梦中的模样有些仿佛。但他的目光并不那样冰冷而绝望,望向阿原时有着难掩的疑惑和苦涩,甚至……有隐隐的期待。

阿原到底身份尊贵,如今罪名未定,当着长乐公主等人的面,乔立倒也不敢太过不敬,命了搬了张椅子,让阿原坐着说事儿,——其实也跟受审差不多了。她留意到景辞的神色,心头又是一堵,但很快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

若不是王则笙遇害案这个不算意外的意外,她本已披着红嫁衣,身在贺王府了……

乔立虽是大理寺卿,但在诸人面前,他的位次还差了那么点,所以反而坐在下首,有条不紊地说起则笙郡主遇害案。

他问向阿原,“听闻那日她约你见面,为的是给你送药?请问原大小姐,为何她给你送药时死去?”

阿原将前去赴约之事大致说了一回,叹道:“乔大人,你这办案也太不严谨了吧?我只是前去跟她见了一面而已,而且是她冒长乐公主之名,执意跟我相见,我根本不乐意见她,瞧见是她,没说两句话便走了,乔大人怎能就一口咬定她是在给我送药时死去?我大喜之日在即,哪来的空跟她纠缠不清?又有何杀她的动机?”

长乐公主已拿到乔立等人搜出的书信,啧啧道:“正是,正是……阿原与则笙郡主早已各走各路,两不相涉,哪来的动机?这则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居然冒充本宫笔迹相邀阿原?”

乔立叹道:“听端侯府侍者知夏与贺王府左言希证词,则笙郡主不欲原大小姐嫁给贺王,故而找左言希配了可以令原大小姐恢复记忆的药丸,希望她清醒后能改变主意。据说则笙郡主往昔与原大小姐矛盾不浅,若原大小姐服药后恢复记忆,当场与则笙郡主有所争执,或者因此动上了手,有此后果便不足为奇了吧?”

阿原冷笑,“乔大人办案,都是如此胡攀乱扯地推测吗?证据呢?”

乔立道:“证据自然有。首先,郡主两名侍从中剑而亡,刚令人查验过原大小姐的破尘剑,正与他们伤处的宽窄大小相符。其次,郡主遇害现场,留有待客时的茶具和瓜果,看情形客人在画舫中盘桓时间不短,且在打斗间遗落过一只耳坠;我问过昔日与原大小姐相好的男子,说原大小姐似乎就有这么一只耳坠。最要紧的是,在郡主遇害的那日傍晚,有目击者曾见郡主从那里经过。”

他一挥手,便见衙差领进一名老渔夫,正是先前阿原在西溪见到的那位。

乔立问:“老人家,在坐这许多人,你且说说,前日傍晚你见到的是哪位?”

老渔夫眯眼将众人扫过,很快指向阿原和阿原身后的小鹿,“就是这两位姑娘。她们还带着一只鹰。”

他将阿原遇到阿原前后之事说了,又道:“这姑娘返身离去时神色不大好看,衣襟上还染了血。”

乔立又命衙差取来一件衣衫,正是阿原前日所穿。

他指点着衣衫上的血迹,说道:“原大小姐,这染了血的衣衫恰也被下官找出,不知你还有何话讲?”

小鹿听乔立条条证据指向阿原,早已惊怒,此时忍不住惊叫道:“我们小姐和则笙郡主置气,离开画舫时便吐了血……你难道看不出那血迹是在前襟吗?”

乔立点头,向书吏说道:“记下小鹿证词,原大小姐离开前曾与则笙郡主置气争吵……”

小鹿又是惊愕,又是害怕,张嘴想说什么,又赶紧咬住舌头,眼泪汪汪地看向阿原,“小姐,我……说错话了?”

阿原心下寒凉,却淡淡道:“没说错。则笙郡主曾嫁祸我,又冒充长乐公主引我去,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好,难不成我就真以为她对我很好,真得感激泣零?想着婚事将近,却遇到则笙郡主胡说八道,我拂袖而去后一时气血攻心,的确吐了血。乔大人倒是心细如发,却不知是几时从原府偷走了我衣衫?”

那日阿原一时受刺|激吐了血,的确曾有血迹沾于前襟。

但以原府的规矩,阿原当日换下的衣物,最晚第二日上午便该被清洗完毕,再不可能是乔立方才入府时搜到。

乔立被阿原嘲讽,不觉击案道:“原大小姐莫要仗着母亲声势便无法无天!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你抵赖!”

阿原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则笙已说了她会嫁与博王,而我也即将嫁给贺王,各有各的前程,她异想天开送我药,我骂她一顿扔了那药也就够了,杀她做甚?”

乔立怔了怔,“你……没服那药?”

阿原反问:“若一个害过你的人冒你好友之名,满怀好意给你送什么药,你会信吗?你会吃吗?”

长乐公主拍手道:“当然不能信,不能吃!乔大人,阿原成亲在即,便是与则笙有所龃龉,也没道理这时候去伤她或杀她。何况又是则笙主动约的阿原,我倒觉得乔大人更该仔细查查,是什么人唆使则笙这时候去找阿原,还约在那样隐蔽之处。阿原并无杀人动机,指不定是唆使之人早有预谋,要藉着这事嫁祸阿原呢?话说阿原也挺倒霉的,怎么就被盯上了呢?这回真的误了大喜的日子了!”

乔立见她发话,一时踌躇。

郢王已道:“虽动机不明,但如今种种证据都指向原大小姐。在未洗清嫌疑之前,便需委屈原大小姐在大理寺待上几日了!”

阿原轻笑,“有人苦心积虑想将我留下,我想离开自然不容易。”

正说话时,外边有衙差冲进来急急禀道:“启禀各位大人,贺王爷、原夫人在外求见!”

郢王便道:“请他们进来吧!来人,先将原大小姐,和这位小鹿姑娘带下去!”

阿原明知罗网重重,暂时休想得脱,只得立起身来,先随衙差退出大堂。

长乐公主大急,待要阻拦时,谢岩悄悄使了个眼色阻住。

诸多证据都对阿原不利,又是郢王发话,若不能寻出有力证据为阿原洗脱嫌疑,即便长乐公主站出来也无法助阿原脱困。若她与郢王起了争执,不过白白将兄妹间的矛盾放到了明面,有百害而无一利。

经过景辞身畔时,景辞忽低声道:“站住。”

阿原站定,冷眼看他。

他显然不曾从王则笙遇害的悲痛中步出,眸深如井,嗓音沙哑:“你真的没有服下则笙的药?”

阿原道:“我为何要服她给的药?”

景辞立起身,高瘦的身形比她高出一截,虽是病弱,却有难掩的迫人气势,“你当然想知道往年发生过什么。你懂得药理,当然也清楚那药有没有毒,会不会害我。”

阿原“噗”地笑了,“我为何要知道往年发生过什么?知道往年过得痛苦已经很够了,难不成还要我自己撕开创口试试到底有多痛?咦,难道你疑心我服了药,已经记起往事,却装作想不起来,以免被人看出杀人动机?”

景辞微微眯眼,“我并未疑你。”

阿原只将他这简短的解释当作随口的敷衍,更是灰心,淡淡道:“疑不疑是你的事,我并不感兴趣!只要你别昧着良心,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来落井下石、颠倒黑白,我便感激不尽!”

她大踏步走出时,景辞忽又问:“既然你不曾服那药丸,为何现场并未发现那药?”

阿原道:“扔了。”

“嗯?”

“我被人摆布了一辈子,谁也休想再摆布我,想我怎样便怎样!”阿原回眸盯他,双目泛红,却冰冷决绝,“所以我把药连瓶子都扔水里了……可笑则笙比我还着急。就这么希望我变回唯唯诺诺毫无骨气的那位?可惜,不可能了!便是折断我的脊骨,打断我的双腿,我依然会是堂堂正正的人,和你一样的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奴才!”

她拂袖,大步离去。

景辞立于原地,沉默着再未解释半句。

堂堂正正的人……

他从未将眠晚当作奴才,但他似乎的确没有细想过,眠晚是可以跟他执手比肩、一起踏遍千山万水的堂堂正正的人。

如今,她不用任何人教,便已是足以与他比肩的堂堂正正的人,——却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原夫人、慕北湮虽来到大理寺,但有郢王坐镇,乔立的腰杆子无疑硬了许多,被责问案情时答得有来有去,就差点没当面嘲讽原夫人管教不严,才让女儿临嫁人还胆大妄为招惹出这么一场滔天祸事。

慕北湮闻言,只是懒懒地笑,抱肩道:“原来真出了人命案子呀?我还当乔大人记挂着上次我们追刺客闯入乔府的事儿,刻意公报私仇呢!说到这个,我这肩膀被郢王府那位高人刺得真是不浅,至今还在疼着呢!怎么就这么巧,这回偏是郢王和乔大人在办这个案子?”

乔立微微变色,郢王却道:“贺王若觉本王办案不公,大可启奏皇上,将此案移交他人。”

慕北湮面色沉了沉,“我的新娘在哪呢?我总可以去见上一面,问问清楚我这半路被撇下的新郎还要不要娶亲吧?”

郢王道:“这案子未了,贺王的亲事暂时得搁置了吧?既是父皇御赐的姻缘,本王会去跟皇上解释此事。至于原大小姐,如今身涉重案,真相未明,贺王不便前去探望,还望贺王大局为重,不可任性!”

慕北湮轻笑道:“郢王殿下这是在教训我不识大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