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度宗咸淳六年十月初七,从临安出发的宝和绸庄的三艘海船,在离临安不过两天路程的东海海面上遇盗,货物洗劫一空,死十七人,伤二十三人。生还者说,三艘海盗船挂的是日出沧海的大旗,那正是十二年前在这片海域被剿灭的东海王的旗帜;而这桩案子,也是自东海王死后,东海上最大的一桩劫案。
次年春,从南洋满载珠宝香料返航的台州泰祥茶行和临安源达珠宝行的船队,又相继被劫。源达的生还者说,海盗还想劫持同船的占城王子,但是为首那艘大船上传下命令,释放了王子,併发还了他随身携带作为贡品的一批珠宝;之后他们向东驶去,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这年的劫案共有七件,损失惨重,似乎这群海盗不屑于对付本小利薄的船只,专拣源达这样的巨商下手,对方越是反抗,他们越是残忍。只有一艘台州锦云绸庄的船,因为没有反抗,故无人死伤,海盗给他们留下一半货物后扬帆东去。这一年受害的甚至包括了姑苏赵府一艘落单的船只。
姑苏赵府这一代的主人,是年轻的赵鹏,一个十岁即随船出海、见惯惊涛骇浪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临安人盛传他种种多钱善贾、长袖善舞的轶事,但据说他的寡母江夫人,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是比他更神秘、更强有力的赵府之主,当年东海一役,姑苏赵府幕后的主持者便是江夫人,最后的取胜也多得江夫人的谋划周密之助。
赵府的船队声势浩大,装备精良,水手们训练有素,即使是东海王全盛之日,也不敢掉以轻心。而自东海王死后,还没有人敢轻捋虎须,那艘因修理风帆而落单的船因此未免大意了些。不过与船队相隔小半日的路程,便被那三艘海盗船围住。掌管船只的是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仆苏总管,他一面发火箭报警求援,一面率领水手拼死抵抗。赵鹏下令船队抛锚待命,自己带领五艘船返回接应,赶到时只见一片狼籍,死伤遍地。
苏总管死难。
生还者说,这一次来的海盗中很有几个身手不凡的家伙,合力围攻苏总管,水手们都被其他人缠住了,无法过来解围。苏总管用的是一对五虎爪,抓裂了一个围攻者的咽喉,抓伤了另一人的后背,又将一人踢入海中,再也没有浮起来。但是海盗船上突然飘出一个白衣蒙面人,一柄碧绿芳香的长剑鬼魅也似地插入战圈,剩下那两人即刻退出,让他独战苏总管。那人仿佛与苏总管有深仇大恨一般,一柄剑使得诡异又狠辣,招招是同归于尽的气势。苏总管抓裂了那人的左肩胛骨,自己的肩头也挨了一剑,当时便变了脸色,再交手不过几招,便倒了下去,浑身抽搐。那蒙面人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可是没有人听见。
赵鹏注视着苏总管吃惊的、扭曲的脸和大睁的双眼,苏总管究竟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秘密,以致于死不瞑目?可是他已永远不能说出来。
赵鹏蹲下来检查苏总管的伤口。那白衣蒙面人的剑上淬了剧毒,苏总管是因为自己并非技不如人、而是死于毒剑才不甘瞑目吗?以赵鹏的见多识广,居然也看不出来这是哪一种毒。
他缓缓站起身,远望暮色苍茫的东方海面,暗自里发誓,要让这群海盗为冒犯了姑苏赵府而后悔终生。
因为苏总管是身中奇毒而死,赵鹏为防万一,特意亲自到无锡去请方梅山一同出海。
无锡方梅山,是大江南北被尊为天医星下凡的庐山医圣的大弟子,据说医术已直追医圣,人称“梅山先生”,江浙一带,无人不知。不过方梅山医术虽高,脾气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架子又大,所以病家请他之前,往往也得三思而后行,度量自己受得住这位先生的诸多怪癖才敢上门求诊。
方梅山虽不好说话,姑苏赵府的面子仍是要给的,更何况赵鹏亲自上门,厚礼卑辞,让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好不去。
但当秋风起时,赵府的船队自临安启航之际,方梅山没有如约前来,去接他的家仆,只接来一个看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身边还跟着两名裹着斗篷、将头脸都罩得严严实实的僮仆。
赵鹏不悦地盯着这个翩翩临风、宛若旧时王谢子弟一般不沾凡尘的少年。方梅山居然只派了个不谙世事的弟子来打发他亲自上门邀请的诚意?
那少年仿佛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我是梅山先生的小师弟,姓唐,名廷玉,行三,家父现任襄阳知府。”言外之意是,我的身份似乎不辱没了足下吧?
赵鹏只一怔,便大笑起来,这少年不动声色的锋芒极合他的脾胃,他站起身来,说道:“失敬失敬,请坐请坐。”随即下令开船。
他们靠了船窗坐下来,唐廷玉身边的那两名僮仆并不离开,就站在他身后。唐廷玉道:“去见过赵公子。”
那两人取下斗篷上前施礼。赵鹏有些惊诧地打量着他们。这两个仆人看上去都不像汉人,一个身材粗壮,面目狰狞,一头卷曲的红发极其惹人注目;另一个黄发蓬蓬然的童子,五官生得过于紧凑狭细,令人一见之下极不舒服。
唐廷玉道:“这是药叉与药奴。药叉跟了我十年了,药奴也跟了五年,已经成了我的左膀右臂。所以这次我将他们也带了出来。”说话间那两名僮仆又已蒙上斗篷站回到唐廷玉身后。
赵鹏寻思着那年长的仆人想必便是药叉,年幼的童子想来便是药奴。真不知唐廷玉从哪儿找来生相如此怪异的两个仆人,难怪得一路上都矇着斗篷不愿让人看见。
他对唐廷玉的兴趣更浓,打量着唐廷玉,说道:“梅山先生的确从未说过他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师弟,想来是不好意思说吧,他的年纪都足够做你的师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