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圣诞(1 / 2)

沥川往事 施定柔 4614 字 3个月前

多年之后的某个圣诞夜。我和沥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夜深人静,沥川忽然问:“我们认识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挺清楚的呀!”

“那我就考考你,是你的记性好还是我的记性好。”

“我的,我年轻,当时正是记忆力最旺盛的时候,一天能背一百个单词。”

“那天,”沥川说,“你把咖啡泼到我身上的时候,咖啡厅里放的是什么音乐?”

“……让我想想。嗯,放的是收音机里的音乐。”废话。

“收音机里的什么音乐?”

“……流行歌曲。”

“哪一首?”

“嗯。”我说,“嗯。”

“男的唱的还是女的唱的?”

“女的,肯定是女的。王菲。那时最火的人就是王菲,电台天天放王菲的歌。”

“王菲的哪首歌?”

“……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是。”

“不是?哎,沥川,你听不懂中文就承认好了。是王菲,她正在唱那首‘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然后,我给你端咖啡,我还记得那句呢,留着你隔夜的吻,感觉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黄昏,脸上还有泪痕。”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不是的?”

“不是。”

“那是什么?”

“Rhapsody in Blue.”

“就是那个爵士风格的,有点靡靡之音的曲子?”

“靡靡之音是什么意思?”

“这典故太深,译成英文,就是Decadent music.”

“No.”

“好吧。难怪每次咱们生日你都弹这只曲子,我还觉得挺奇怪的呢!”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唤起你的回忆,你就是一次也想不起来。郁闷啊!”苦恼的人说。

“那天是我第一次打工,很紧张嘛!我只光顾着记menu和学习收银机,没留意音乐的事儿。你问别的,别的都记得。”

“别的都记得,真的?”

“当然!那一天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

“那么我问你,那天,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的?”

“褐色的。”

“不对。”

“不对?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褐色。”

“你是不是把咖啡倒在我身上了?”

“是呀。”

“咖啡是什么颜色?”

“咖啡色。”

“那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呢?”“褐色。”

“真是……榆木……”“你说什么?”“什么也没说。”“不是褐色?”

“不是。当然,咖啡泼上去了就变成褐色了。我问的是在那之前的颜色。”“不记得了,你告诉我吧。”

“不告诉你,慢慢想。”他有点沮丧了。

“问个简单点的吧……不能搞得我不及格呀,老公。”“好吧,问你一个简单的。那天,我的手上有什么。”“哪只手?”“左手。”

“你的手上……肯定没有结婚戒指。”“没有。”

“好像……也没有大包。”“没有。”

“没戴手套。”

“没戴。”

“你在用电脑,所以手上肯定也没有铅笔。”“没有。”

“那你手上有什么?”

“你是想不起来,还是根本没有注意?”

“……没注意。”

“我的手指上,贴着一个白色的邦迪。那天我削铅笔,把手指削破了。”“好吧。我不及格。”

“你为什么不及格?这说明,你根本没注意到我。”

“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注意到你会把咖啡泼你身上?问题在于,我当时就只注意到了你的脸。”

“好吧。那我,就考一个关于我的脸的问题,你一定得答出来。答不出来就要休妻了。”

“你问,你问。只要是你脸上的问题,我绝对能答出来。”“真的?”“真的!”

“那天,我对你笑过没有?”

“答案非常肯定。没笑过。你一直板着脸。”“不对。”

“你绝对没笑。”

“咖啡泼了之后我当然没笑。可是,抬头看你的时候,我是笑着的。”“没有。”

“有。我要是不笑,你肯定不会把咖啡泼到我身上。”

“你的嘴角好像是弯了一下,不明确。”

“谢小秋同学,那就是笑。你一个也不对,得了零分,怎么罚你?”

我大声说:“等等,不能光是你考我,我也要考你,没准你也得零分呢。”

他吃了一口|爆米花,说:“你考,我肯定是满分。”

“那天,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黑色T恤,墨绿色的围裙。黑裤子、黑皮鞋。”

“我的发型……”

“马尾辫,绿色皮筋,上面还有两个蓝色的玻璃珠子。”

“涂了口红没?”

“涂了,樱桃色的,对吧?”

“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

“俺们跳来不里烧来,蛇!”他学我的口音,女声的,挺像。我跳起来拧他。

“噢!噢!”他叫,“又来搞家庭暴力!你以前满温柔的呀。”

“刚才那几道是基础题,下面开始问难的了。”

“问吧问吧。别拧我就行。”

“那天,除了工作服之外,我还穿过什么衣服?”我存心难为他,因为那天我进门之后,过不了十分钟就换了工作服。沥川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

“你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毛衣。紧身的那种。双肩背包,包上弔着一串钥匙。胸口挂着一串珠子,什么颜色都有。下面是绿格子的迷你裙,白球鞋。像隔壁邻居家上初二的小女生。”

这回轮到我震惊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

“你对着一辆车的车窗理裙子,又掏出镜子理头发。你对着镜子咧嘴笑,看看牙齿白不白,还把脸蛋揪了揪,想弄红润一点。头发有点乱,你对着手心倒了一点矿泉水,把头顶的几根毛弄顺。然后,你背对着车,把手伸到毛衣里整理裏面的胸衣。为了看清自己的背影,你还把人家的车镜拧了拧。”

我怔怔地看着他,傻了。

“总之,虽然你没发现,你已经对我搔首弄姿、春光大泄。”沥川的黄色词汇特丰富,古典现代后现代一应俱全。

“胡说……你胡说!”我恼羞成怒了。

“因为我的车窗是挡光的那种,傍晚时分从外面看不见裏面的人。当时我正坐在车里,怕你尴尬,吓得不敢出来了。”

“王沥川!你敢偷窥!”

“噢!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俺们跳来不里烧来(I''m terribly sorry)!”

五十二 番内:超市

沥川回到昆明的第二周就收到几个从瑞士寄来的巨大包裹:他的常用药品、各种文具和四季衣物。然后几乎每隔一两周我们就得跑一趟邮局,寄来之物包括餐具、书籍、床单、轮椅和巧克力。沥川的奶奶甚至寄来了一个沥川常用的单人沙发。我们不断地在工作人员好奇的眼光中将各种形状的包裹领回来,东西堆满了各个角落,轮椅在拆包的第一天就直接塞进了床底。

以前工作时,因为经常开会、谈判和见客户,沥川一天八小时都会用义肢。对于高位截肢的人来说,是件需要毅力的事情。他的身体会大量出汗,若不小心摔倒,还会有骨折的危险。但是,只要还能站起来,沥川绝对不用轮椅。他说坐在轮椅上让他看上去很像个残疾人。

听见这话我微微发窘。沥川继而纠正说,他是残疾,但他不想看上去很残疾。

我继续窘。

沥川说虽然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了自己的样子,也知道有些事不方便去做,但他不喜欢接受特别关注或特殊照顾,哪怕是口风里不自觉地透露出来也会让他不自在。他只想做个普通人,只想让大家以平常心来对待他。而我,谢小秋,在这方面是个坏典型。

回来后的第三天,他水土不服发过一次高烧,我送他去医院,紧张得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沥川打了一剂退烧针就回家了,死活不肯住院。他不敢在医院里待太久,怕我会崩溃。

我说我的神经没那么脆弱,他还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安慰我。告诉我他的病情好转了很多,目前没有恶化的迹象,让我尽管放心。接着他又详细地向我解释了一个又一个的医学名词,还把常用的药拿出来给我看。尽管如此,我还是度过了两个不眠之夜。

我怕沥川死在我怀里,比他活着离开还要害怕。从那天起,沥川开始叫我“Honey(甜心)”。

我们打开的第二个包裹里装满了沥川的衣物:成套的西装、领带、衬衣、T恤、牛仔裤、鞋子、内衣……袜子。我猜想,可能是霁川和René将沥川的衣柜倒了个儿,裏面有什么东西也不细看,一股脑地都塞进了这个足有小型冰箱那么大的纸盒里。

衣物全部掏出来,堆了满满一床。

“沥川,”我叹气:“中国是个纺织大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哥还要给你寄衣服,这裏又不是买不到。”

“纺织大国?我怎么不知道?”

“丝绸之路你总该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Honey,我不随便买衣服的。”

“那还买了那么多——”

“我向来买一件是一件。这裏的每一件衣服都很合身,有一大半是量身订做的。特别是裤子。”

“这也不难,难道昆明就没有裁缝了吗?”

“昆明有裁缝,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家量身体。”

“呵,还说你没有少爷脾气——你非常小资!”

十年来我并没有和沥川共同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住的都是设施完善的宾馆和公寓。我们从没住过这种黑暗陈旧、走道肮脏的老式楼房。

沥川到这裏的头一天就开始做清洁。每天都要洗碗、洗锅、洗锅盖、连酱油瓶也不放过。然后擦桌子、拖地板、洗马桶、倒垃圾。我戏称他为“清扫狂”。他说德语里还真有这个词,叫“Putzteufel”(清扫魔鬼)。沥川还将清扫的范围扩大到一楼的整个楼道,受到左邻右舍的一致好评。

沥川有着令人惊讶的平衡能力。他可以单腿独立、长时间地站得笔直,昂首挺胸,一动不动。如果不看下身,你甚至猜不出他只有一条腿。沥川说,他是滑雪高手,差点被教练怂恿着参加残运会。当时他一心一意想当建筑师,就放弃了。

说到这裏我问他:“你不是学经济的吗?怎么又转行了?”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哥哥。”

“你哥哥?”

“手术后,他担心我在大学里不能照顾自己,决定转校到芝加哥。芝大也有建筑系。我想了想,与其他转校不如我转校,我就去了哈佛。”

“啊……哈佛!”我想起那个着名的电影《爱情的故事》,“你有没有追过女孩子?”

“头几年我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他说,“学业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日日学习到凌晨。”

“要这样拼命吗?”

“系主任是我爷爷的老朋友,不想太丢他的脸。”

“哎沥川,瞧你这经历,怎么说也算一部励志小说啊!”他拧我的耳朵,“这么优秀的励志青年,却被你写进了低俗的言情小说里!”

我大笑。

将卧室唯一的一个五斗柜腾出来,我把自己衣服塞进了纸盒。

沥川拦住我:“嗳,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你的衣服这么贵,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很便宜,随便塞哪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明天再买个衣柜。”

“别买了,房子太小装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们坐在床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每件衣服叠成很小的一块,一点一点地塞进抽屉里。

过了一会儿,沥川站起来找拐杖,我到客厅将他常用的一对肘拐递给他。

这对钛合金的双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订制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钛色的光泽,轻若无物却无比坚硬。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发现了大问题:“嗳,沥川你看,你们瑞士也有假冒伪劣产品欸!这两只拐杖的长度不一样!”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吗?发票还留着吗?”

其实沥川有好几对这样的拐杖,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种牌子,我帮他递过很多次,从未关心过长度问题。

“来来来,honey,”他拿出一张纸一只笔,“让我向你普及一下拐杖的基本知识。”

我坐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左边少了一条腿,所以站起来重心会向左边偏移,对吧?”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