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侯府正堂,公孙度长冠襟衣,神情自若,一直在翻看案牍上那沓关于马悍与白狼城的资料。而左下首安然跪坐着的别驾从事阳仪,却从公孙度翻卷时手臂悬空的一瞬,窥测到一丝颤抖。这颤抖隐含着哀伤、愤怒及惊惧。白狼军既利用了公孙康的旗帜印信,而且围府良久,也没见以这位长公子胁迫,显然十有八九已遭不测。公孙康是内定的继承人,以辽东公孙家的特殊情况,他若遭不测,那就不仅仅是死了个继承人那么简单。公孙康尚无子嗣,而公孙恭无法人道,这就意味着辽东公孙一脉很可能绝嗣。这个时代,没人愿意跟一个绝嗣的主公混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从白狼军夺取襄平四门,到侯府被围这段不短的时间里,只有他阳仪一个够份量的高级幕僚及时出现在侯府,其余大小官吏,几乎没几个到场。阳仪之所以表现积极,在于他认为公孙度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他从白狼军先夺四门后取侯府的举动中,判断出白狼军兵力不足,否则大可双管齐下,何至于迁延至此时?他们眼下要做的就是拖到天明,天明之后,必有援军。当然,前提是侯府仍在,辽东侯仍在。至于公孙绝嗣么,呵呵。这未尝不是阳氏的机会呢……阳仪正暗自盘算,却听公孙度恨恨一拍案牍:“白狼马悍,果然其心如狼,早已心存异志,招揽流民,打造兵甲。惜乎辽西太远,中有诸胡阻隔,监督不便,失之钳制,方有今日之祸。”阳仪道:“正因辽西甚远。我等失之警戒,实是没想到竟有大股敌军忽尔兵临城下,这些骑军难不成是一早就预伏好的么?也不对啊,倘如此,当日马逆就不会只率十数骑惊险脱逃,更不会与我大军周旋十数日。莫非,有一条沟通辽西与辽东的便道……”阳仪说到这里,霍然抬头,正碰上公孙度的目光。主臣二人俱露惊容,如若当真如此,白狼军也必定有后援,而且速度不慢。这一下。公孙度也没法再扮从容了,他强抑着对长子安危的忧心,对阳仪道:“子修所虑甚是,孤北营兵马不过五千。没于步云峰千余,眼下不足四千,野战犹可。攻城似嫌不足,子修之族兵可否速速调来?”阳仪苦笑:“眼下兵祸迫睫,仪安敢辞?只是再怎样快,也得明日……”阳氏身为辽东第一世家,族内私兵又岂会少了?若全部武装起来,只怕比辽东正规北营兵马只多不少。只是身为辽东太守,公孙度怎可能容忍自己眼皮子底下有这么多非自己掌控的兵马。因此阳氏私兵多分布辽东各县,最远的甚至在沓氏,而襄平城里基本是没有的。这样看起来平时倒是很安全了,但真要用时,方恨兵少啊!公孙度长叹:“可惜仲平与王长史前往摩天岭访贤,克期未归,若二君在此,集君等三家之力,或可再筹得五百兵,如此必可支撑至天明。”阳仪唯唯,心下冷笑,值此关键时刻,长史王烈与营州刺史柳毅却未在城内,平白丧失了一个与君侯患难与共的机会。只要渡过眼前这一劫,今后自己在君侯心中,自可稳压二人一头。说一千,道一万,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撑到天明,如此方有转机。公孙度招来侍从:“唤张校尉入见。”张校尉自然就是张敞,眼下指挥侯府防御的就是这位公孙度的爱将。公孙度要听到这位爱将的保证,否则心里不踏实。少倾,阶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末将张敞,叩见君侯。”公孙度摆摆手:“你甲胄在身,就不必拜了,另,事急从权,不必除靴。”张敞甲胄在身,的确可以不必参拜,但不除靴便进入大堂,这是严重失仪。就算公孙度现在不会怪他,日后那阳仪少不得也会将此事当做把柄,以为攻击之用。张敞虽是武将,但能得公孙度宠信,又岂是无智之人,是以不敢入内,只在阶前跪禀。公孙度也只是一说,以示宽以待人而已,便也由他,只问道:“白狼逆贼可曾发动进攻?”张敞回禀道:“半个时辰之前,贼军曾在南墙一带发动攻击,后不知何故,又退了回去。我军杀伤数贼,亦伤亡数人。”公孙度讶道:“贼人如此强悍?”在这等关键时刻,张敞不敢报喜不报忧,老老实实道:“白狼贼确是勇悍,且弓矢犀利,但我军也有优势。我们是守,而贼人是攻,而且,末将已然探知,贼军不多,不过二三百众。末将可以担保,若贼军未增加兵力的话,绝对杀不进来。”“好!”公孙度欣然拍案,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保证,“不愧为孤之干戚,此役之后,孤升你为中郎将,今夜有功将士,一率厚赏,去吧。”中郎将这样的高官,别说一个太守,就算是州牧也没资格授予。以袁绍之势大,麾下人才济济,也没有哪个是中郎将,而这位新鲜出炉没几天的辽东侯、平州牧,竟大言不惭封手下为中郎将,其志昭然若揭。而张敞也是一脸喜色,辽东三大将(公孙康、公孙模、张敞)中,他算是吊车尾的一位,亲厚不如公孙康,军功战绩不如公孙模,不想竟因襄平之变,因祸得福,第一个获得中郎将之殊荣,实是意外的喜。张敞兴奋地重重顿首。转身离去。胜券在握,公孙度又恢复了一贯雍容之态,对阳仪笑道:“子修,你我何不秉烛夜酌,以待军机。”阳仪亦满面堆笑,拱手正欲言,却见公孙度面色有异,目光直直盯住门外。阳仪心有所感,赫然回首,却见方才离开的张敞竟去而复返。原本这也没什么。有紧急军情,他随时可以入见禀报。只是,方才还是恭恭敬敬,连门阶都不敢迈入的张敞,此刻非但穿皮靴踩入,而且还是背对大堂,倒退而入,这是何等无礼!阳仪大怒,霍然而起:“张校尉……”阳仪本待痛斥其非。但方才他是跪坐着仰视,视线受限,有些东西没看到,此刻一直立。骇然发现,在张敞身前竟有一人,因身量较张敞高出半头,因为只能看到半面。此人步步进逼。张敞步步后退,一直退入大堂,这人肩膀一动。倏地出手,将张敞击飞丈外,撞翻一张案几,身躯卷成一团,踣地难起。张敞一让开,便露出此人面目,公孙度与阳仪浑身一震,前者更是惊骇得推案而起,异口同声:“马悍!”马悍收起手里的弓矢,悠然向二人顿首致礼:“白狼城守马悍,见过君侯、阳别驾——我说过会回来的,不是吗?”马悍出现,局面切底翻转。公孙度鼻息咻咻,指甲陷肉,目光喷火,难以置信,切齿咆哮:“你怎可能无声无息潜进来?怎么可能!”“君侯叫得再大声也没用,外面全是我的人。至于我怎么来的,呵呵,此事还多得令公子之助。”马悍举手招了招,“让二公子与君父团聚一下。”当满身血污,脚步蹒跚的公孙恭被两名狼骑战士推进来时,公孙度心都抽成一团,而阳仪则似有所悟,失声大叫:“秘道!你泄露了秘道!”辽东侯府的秘道,向来只有历任太守及其子嗣才知道,此外纵是心腹亦不可知。象公孙家也就只有公孙父子三人知晓,而亲厚如柳毅、公孙模、张敞都不得而知。但阳仪却是例外,因为其父阳终本就是上一任辽东太守,所以他也是知道这条秘道的。一见公孙恭,再联想到马悍等人无声无息潜入,答案呼之欲出——就是秘道。“抢答正确,可惜没奖励。”马悍举手啪啪拍掌,满面微笑,“阳别驾也在那就最好了,你我共送君侯最后一程。”公孙恭浑身痛得直哆嗦,本想扑到君父膝下,但触目两道冷冽暴怒的目光,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哀声道:“君父,儿也是被逼不过,他、他用刑太狠了……”事已至此,公孙度纵然把儿子劈了也无济于事,他终于冷静下来,直面现实。而现实就是,他已一败涂地。纵然他还有千军万马,但被过河天驹逼近“将军”,全盘皆输。公孙度瞥了一眼阳仪,却见这位心腹此刻神色躲闪,已不敢正视自己,此刻他心中无怒,只有一片悲凉。是啊,阳氏是辽东第一大族,无论辽东太守换多少茬,都要依重阳氏,辽东阳氏依旧巍然不动……自己的霸主之梦,就这样破灭了么?这才过去几天?如果还能重来,是不是不要招惹这个煞星,或者干脆把辽西割让给他……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一切悔之晚矣!公孙度不愧枭雄本色,没有半句求饶或废话,从容振衣道:“孤只想知道,康儿……”马悍淡淡打断道:“他死了,我亲手杀的。”公孙度眼角抽搐数下,目光落到蜷缩在地上这唯一儿子身上,面色灰败,仿佛一下衰老十岁,声音沙哑道:“孤……我只求你一事,我死,请放过我儿。你也知道,他对你没威胁……”马悍冷冷打断:“你觉得可能么?”公孙度惨然一笑:“也对,老夫太天真了,那老夫再求你一事。”“说。”“请让我死在我儿之前,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好,我答应你。不过最好快一点,我没时间,也没耐心。”公孙度怆然长吁,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刃。“君父……”公孙恭涕泪滂沱,将脸上的血污冲成一条条白印,“儿,错了……”阳仪闭目不忍看。这时,却见那蜷缩成一团的张敞慢慢撑起。两名狼骑战士立即将弓箭对准张敞。马悍淡淡扫了张敞一眼:“张校尉,勿要妄动,以免自取其辱。”张敞没理会,只按腹踉跄着来到阶墀下,吃力拔剑,将肩、颈、肋、腰等部位的绦带割断,身上铠甲哗啦坠地。卸甲之后的张敞,伏剑跪地,重重叩首:“敞本一介小吏,寒门微士,蒙君侯不弃,擢拔于吏目之中,更以宗女妻之,厚恩大德,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今请君侯俯允,容敞于九地之下为君侯开道护卫。”公孙度鼻子一呛,颤声道:“好,好,我公孙度也有忠义之属下。想不到最后陪伴孤上路的,是怀德你啊……”张敞再三叩首,然后倒持长剑,双手握住剑刃,奋力刺入心脏……阳仪以袖掩面,公孙度老泪纵横。马悍缓缓点头,这是个泥沙俱下的时代,同样也不泛珠玉,张敞求仁得仁,也算死得其所。兴平元年四月十四,马悍率数十精锐从秘道潜入辽东侯府正堂,奇兵天降,一举翻盘。公孙度自栽,张敞随主而死,公孙恭被阳仪所杀(至于是自愿还是被逼,只有天知道了)。随后别驾阳仪捧辽东侯、平牧州、太守印绶,举城而降。从这一刻起,辽东,翻开了新的篇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