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身体会,亲眼所见,哪怕有着高文·塞西尔的记忆,高文恐怕也很难体会到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深陷在文明倒退的泥潭中不可自拔,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后,文明非但没有丝毫回暖,反而呈现出僵化退后的征兆。
一本研究手稿,前后四任主人,几十年的积累和钻研、总结,所产生的足以撬动世界格局的成果,却险些毁在这个时代的陈腐强者手中,詹妮和她的前辈们或许是稀有的人才,但他们的遭遇在这个世界却并不少见。
有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一位贵族的土地上,一名农奴突然想到了管理土地的好办法,或者发现了收税官的问题,他决定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自己的领主,那么结果会是什么?
很多人会以为这位农奴将因染指领主的财产,或者诽谤收税官而遭受惩处,但其实往往不是这样——因为他们根本到不了领主面前,根本到不了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
他们面对的惩罚往往是另一件事——你竟敢用你那踩过马粪的赤脚踩在贵族的庭院上!
如果他穿着鞋呢?
那么他们同样会被衞兵们拖走——你竟然有鞋?!哪偷的!
显然,从头至尾都没有人关心这个农奴发现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作为农奴,他不是因言而获罪,他是因呼吸而获罪。
农奴还达不到因言而获罪的资格。
这是一种让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的人难以理解的社会生态,它荒唐,愚蠢,诡异,可悲——但真实。
詹妮和拉文凯斯的研究产生了实效么?当然,尽管那些粗浅原始的理论还未整理,还会出现无法解释现实现象的情况,甚至会产生重大的实操误差,但起码在大多数时候,那些公式都是生效的,否则詹妮也不可能成为四级符文师:作为一个只具备学徒级施法能力的符文师,她能依赖的只有三代前辈总结出来的公式和逻辑。
詹妮的导师真的愚蠢么?当然不,起码从智力上,一位大魔法师是不可能愚蠢的,愚蠢的人掌握不了复杂的法术模型和符文计算,所以那位大魔法师必然是一个智力很高的人。
导致最终悲剧的,既不是那本笔记出了问题,也不是詹妮的“导师”真的愚蠢到看不出笔记的价值,而是后者压根没有关注过那本笔记,他甚至也没关注过詹妮,他关注的只是自己的奴隶在做逾矩之事而已,就如故事中那个因农奴赤脚踏入庭院而对其施予鞭刑的贵族一样。
高文走在路上,心中思绪不停,他发现情况确实如自己所料的那样:这个世界已经到了可以发生变革的时机,不管是技术上还是思想上的突破都已经有了很大积累,在少数低阶级群体中,这种变革正在发生,甚至已经发生过了——它们悄无声息地产生,又悄无声息地结束,变革群体的无力导致那些本应该划时代的东西根本无法向上蔓延扩散,所谓改变时代也就无从谈起,而这正是这个世界的症结所在。
但情况如自己所料却并不能让他开心起来。
天知道还有多少像詹妮一样的天才正被压在那陈腐的泥潭中,被埋没,被损耗,被牺牲掉,就像拉文凯斯一样!
而在他的规划成真,彻底改变这一现状之前,有多少人会等不到窥见黎明的那一天?
他带着略有些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帐篷,一进去,就看到小女仆贝蒂正蹲在他的书桌旁边:小姑娘应该是刚刚打扫完这裏的衞生,衣服上显得灰尘扑扑,但她却毫无所觉,只是安安静静地蹲在地上,用那根小树枝在土地上勾勾画画地练习写字。
直到高文走近,贝蒂才惊醒过来,她抬头看了一眼,慌忙起身:“老爷!”
看着这个一脸单纯的小姑娘,高文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压抑的心情慢慢舒缓起来,他轻轻按了按贝蒂的头发:“不是给了你一套文具么?怎么还在这裏用树枝写字?”
贝蒂眨巴着眼睛,好像有点害羞:“我……写不好,总是写错,担心把墨水和纸都浪费掉。我想先在地上练习一下,等能把字母写正了,再用墨水和纸……”
高文有点意外地张了张嘴,本想告诉对方虽然领地现在还不能生产纸张墨水,但其实一点都不缺钱,白水河岸的码头建好之后从坦桑镇采购东西已经比之前方便很多了,但想想之后他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也从旁找了根小木棍,在贝蒂身旁蹲下。
“你握笔的姿势不对——虽然用木棍在地上写字跟用笔在纸上写字不一样,但如果你想把字写好,还是得先练习握笔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虚握住贝蒂的手,引导着小姑娘按照正确的方法把“笔”握在手上,并在地上写下一个个字母。
“不用太使劲,写字和干活不一样,不是力气大就能写好的,力气太大反而会抖。”
“写慢点也没关系,你刚学,慢慢来。”
贝蒂全神贯注地学着,眼睛闪闪发亮,这个从来都以笨拙、冒失形象为人所知的小女仆,此刻却认真的仿佛换了一个人,她是如此投入,以至于连鼻尖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都没顾得上擦。
高文松开手,看着小姑娘慢慢地将那些字母拼写完整,并在地上写出了几个略有些歪歪扭扭的单词:“贝蒂……喜欢……这裏。”
终于写出了完整的句子,小姑娘显得很高兴,她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高文:“写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