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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十一月天气,就已经是寒风萧索,百叶飘零了。
风总是“呼呼”得打着唿哨吹进来。每每此时,我除了拉紧身上破败的衣服蜷在墙角外,再不知如何去抵御那冷彻肌骨的寒意。
冷宫潮气重,尤其是雪后,虽然有几件棉衣御寒,但因多日不出太阳,这屋子又漏雨,此时一件件都湿哒哒搁在一边。我只能穿起初入冷宫时那身夏衣,随便将一样潮湿的稻草拢在身上。
我总在想,如果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也许今天我身上穿的,就不是这么一件单薄的夏衣,丝毫抵抗不起冬风的肆虐。很多次,我以为自己会在冰凉的夜里死去,因为是那么冷,冷得我在闭上眼时,总觉得有更一个深深的黑色的漩涡将我吞噬。
其实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掉进去再也出不来,这样,我或许就可以看到父亲慈爱的笑脸;或许,我就会身在温暖如春的地方,过着恬静无忧的生活,不受寒冷的侵袭;或者,我还在那个宁谧的黄家村,等一下羲赫就会从学堂里回来,我会端上晚饭,然后与他在灯下琴棋书画……
不过,我想,我应是会掉进那阿鼻地狱之中的,因为我早就犯下了这世间最难被容忍的罪孽。
羲赫呢?沈羲遥送他去守皇陵,这样的天气里,他是否会觉得寒冷孤单?我清楚地记得,那日他不过穿了一身短打,这样的日子里,恐是会更加难熬吧。
皇陵,在面对皇家的列祖列宗时,羲赫是否会后悔自己的举动呢?
其实,这样的日子里,冷是其次,那种一开始如同无数细小钢针扎进肌肤的疼痛感在一日日的重复中变成了习惯,渐渐地便能令人忘却。
我只是无法忍受这里的寂静。那么静,好像天地间已经没有了任何生命,偶尔我会看到天空中的几只乌鸦,带着夕阳的暗影“呀呀”飞过。
这里虽然是繁逝,是冷宫,可是我所在的这里却是一个独立于其他的小小的院子。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唯一的那次,站在繁逝的门口,里面那些倚在墙角或疯癫、或痴呆的女子们令我心悸。于是我选择了这里,与那些女子集中住的地方隔了三四进院子的距离。
偶尔,有很小的叫喊声在深夜传入耳中,虽然小,可是那划破夜色的尖锐的悲鸣,在我的耳中听来,却已是这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了。它让我知道,这里是真实的凡世,还有生命。
我总是想紧紧地抓住那声音,可是它总是一瞬而去。我只好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漆黑的夜。屋顶上有一个不小的洞,如果不下雨,我总是能看到疏淡的星光,我总是想,难道只是因为这里是皇室和嫔妃遗忘的地方,老天就都不眷顾了,连星光都少于别处么。可是我又想,他是天子,那么,上天自然是眷顾他更多的。
我在的院子周围什么都没有,每天的吃食是按时放在院门口的,只是我从没见过送饭的人。我总是呆呆地坐在残破不堪的廊柱旁,看着天空每天不同时刻的光景,看那太阳的阴影轻轻掠过院中的每个角落,在这寂静荒凉的地方,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的沉寂中,默默地度过一天的时光。
这样的环境下,人,就只有靠燃烧过去的回忆打发时间了。
回想起那一日,沈羲遥对刘公子说完“今日”之后,便在他夫妻二人诧异的目光中,朝我温和一笑:“薇儿,走吧。”
我几乎不禁打了个哆嗦,朝张氏匆匆投去嘱托的一眼,她只低着头,仿佛没有看到,但是手上却轻轻点了桌子两下,我便知,她是要我放心了。
转向刘公子诧异的眼,他脱口而出:“谢大哥,不是说好今日一同去山中游玩的么?”
沈羲遥的笑容如暖阳,他点点头:“昨夜我思量许久,觉得非今日启程不可。”然后看向我:“薇儿想来也思念我弟弟心焦,还是早日让他二人团聚的好。”
“可是,听谢娘说,马车约定的是明日啊。”刘公子环顾一眼家里已经打包好的大小包裹,微微疑惑道。
“是啊,这些东西也都值些钱呢。你们带回去,也就少花费了些啊。更何况马车费都是付过的了。”张氏作为正妻自然懂得勤俭持家,此时一听沈羲遥意思这些都不要了,连呼可惜。
刘公子稍微沉默了下,我不知他是否完全清楚沈羲遥的身份,但是起码他知道,沈羲遥一定是皇室贵胄,地位超然。
张氏拉了拉我,指着一包捆扎好的器物道:“谢娘,这几件不都是你和谢兄弟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爱物么?我记得也很贵的呢。不带走,多可惜啊。起码还有在这里美好的回忆啊。”
她想了想又好心道:“你们回去也是重新开始,用钱的地方很多,本身又不富裕,能多带一些是一些了。”她说着跟刘公子道:“今日我们帮他们整理整理吧,我看那些被褥什么的,也要带上啊。现在做一床也不少钱呢。更何况还是谢娘自己绣的被面。”
沈羲遥哈哈一笑,看着张氏道:“他二人因一些原因隐瞒了家世,此时倒可不必再瞒。我们家富甲天下,这些东西,”沈羲遥几乎带了鄙夷的目光看了看那些东西:“这里的物件,任何一样,都不配过到我家最低等的下人面前,若是带去了,那我的颜面往哪里搁?”
张氏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忙看我,我只得无奈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姐姐,我家大哥说不带就不带了,你别往心里去。”
张氏看我的眼风,旁边刘公子又拉了拉她,朝沈羲遥抱拳一笑道:“那谢公子,我夫妻二人便不打扰了,趁着这晨光,正适合上山踏青的。先告辞了。祝你们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沈羲遥脸上显出高位者的傲气与尊贵,轻轻点了点头:“这段时日,多谢你夫妻二人帮衬了。”他顿了顿道:“你也是有才学之人,我许你一个锦绣前程。”
刘公子听罢几乎要跪拜在地,沈羲遥摆摆手:“你们还是趁早去吧。”
刘公子深深一揖,便拉了张氏出去了。
我看着顿时空下来的屋子,又将目光留恋地看了看最上面一个淡青色的包裹,那里确实如张氏所说,是我与羲赫细心搜罗来的爱物,虽然不是个个价值连城,但是却充满了甜美的回忆。
只是,我不能让沈羲遥看出我的心思,忙收回目光,只见他已走到门边,回头,俊朗的面容逆在晨光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走吧。”他并没有伸出手来,声音也冷淡下来。
我咬咬牙,这一天,终于来了!
沈羲遥来时骑的那匹马一直拴院子后一棵榆树下,此时见到主人,马儿欢喜地打了个喷响,原地踢踏了几步。
沈羲遥抚着它乌黑油亮的皮毛,似乎犹豫着什么。终于,我看到他的脸色从挣扎变得犹豫,再变得坚定,最后是若冰霜般,便知,他已想好了我的归处。
“走吧。”他翻身上马,递了手给我。
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的手上,只觉得那手掌坚实,可手心却是冰凉。
“驾!”他夹一夹马肚,我便只能听到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头不由就埋进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自己却紧张起来。
前面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神驹果然不凡,经过一日滴水不沾的狂奔,夕阳西斜的时候,京城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了。
此时万家灯火初上,只觉得视线的尽头是一片星海,点点橙红的光透出令人安心的暖意。我不由在想,如果此时我是奔波了一载回家的旅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感慨万千,只想归家与亲人团聚。而即使是最简单的茅屋,只要有一盏为我亮起的灯光,也会照亮我未来的人生。
可是,我并不是倦鸟,等待我的,也不会是一盏温暖的灯光。
沈羲遥停住马,眸色晦暗不明。那灯火倒映在他眼中,都变得幽暗起来。我看了看他,轻声道:“皇上,今夜,恐是赶不回去了。”
此时已是城门下匙的时刻,而我相信,沈羲遥不会亮出他的身份。
沈羲遥环顾四周,不假思索道:“此处离青龙寺很近,便在那里借宿一宿吧。”
青龙寺!我一怔,遥远的记忆慢慢浮现在脑海中。
那还是未入宫时,大约是入宫前一年,因青龙寺是观樱最佳的去处,那年的“樱临”,我便与皓月去青龙寺小住。也是在那个夜晚,我遇到了他。
那应该是我第一次遇到羲赫吧。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在之后的相遇中,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但是此时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在竹林后的人,那个留了玉佩给我的人,那个救了我性命的人,就是羲赫。
我之所以确认是羲赫,是因为,在除夕那次皇家赐宴,在御花园中,我听到了箫声,与在竹林之后听到的无二。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背影,也听到了他的声音。那身装束,后来在入宫之中回想,确实是羲赫无异。找他的那个女子,便是长公主,而非我当时认为的他的妻子。
虽然,我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样一段过往。以前,是不能,因为身份的鸿沟。后来,是不必,我们已经相亲相爱,那些过去,不提也罢。更何况,我始终认为,那些过去对于他来讲,都是不值得记住的小事,甚至他也不知那个人是我。
而对于我,却是闺中的我的一段绮梦,也是,只属于我的,关于我与他的美好回忆。
想到此,我的唇边一定泛起了蜜样的笑容。因为沈羲遥的目光在落在我面上的时候,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我忙收回显在脸上的情绪,垂下头,心中感激沈羲遥会做如此安排,起码,在入宫前,我能再次踏上故地,缅怀那段时光。
青龙寺并没有任何变化,樱树依旧繁盛,只是过了花期。
我们向方丈说明来意后,被安置在了相邻的两个院子中,毕竟是寺庙,男女不便同住。巧的是,我住的院子,也是当年住的那间,连床褥都没有什么不同。
来时匆忙,沈羲遥一脚就跨出了房门,我连一身换替的衣裳都没拿便离开了。
此时简单洗漱一番,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此时小僧人送来斋饭,我忙谢过,端进屋中,想了想,又端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这才坐下打算吃起来。
突然,我感到一阵目光,下意识地朝围墙看去,只见槟榔眼后,一个男子,一袭白衣默然站立,月光打在他身上,发出柔和的光晕,出尘如谪仙。
揉揉眼,再看过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之前不过是我的幻觉,又或许是,脑海深处那个身影的重现。
我淡淡笑了笑,继续吃起菜来。
很简单的菜式却不失周全,清炖蘑菇、菠菜松、酥皮豆腐、金银芽菜,还有一盅冬瓜汤并一碗杂米饭。
我夹了一箸芽菜,饿了一天,此时菜式清淡的口感令人口齿生津。我并不知,这会是之后很长时间内,我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了。
正吃着,身后有脚步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身青色棉袍的沈羲遥端了一个木盘走了过来。
“我在前面敲门,你没有听到吗?”他的声音里有淡淡怒气。
我忙上前接过托盘答道:“皇上息怒,民妇在院中,并未听到您的敲门声。”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坐在了石凳上。
我看一眼手上的托盘,里面也是四菜一汤,不过与我的略有不同。沈羲遥的菜是香炒牛蒡、素三鲜、口蘑青菜和酥皮豆腐以及一盅八宝斋汤,饭是白米饭。
“一起吃吧。”他说着拿起我刚刚用过一口的那碗杂米饭吃起来。
“皇上,那碗我……”我惊呼一声,毕竟我用了一口,也算是剩饭了。怎么能让他吃呢。
“你怎么?”他瞪我一眼:“这么晚了,你不饿吗?赶紧来吃饭,少废话。”口气里有明显的不耐烦。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在他不悦的目光中走到他对面坐下,此时饭只有手中那碗白米饭,我看他吃那碗杂米饭吃得正香,只好忐忑地夹了一箸白米饭,低头慢慢吃起来。
碗里突然多了一箸牛蒡,之后又是一块口蘑,然后是几根青菜。
我抬头,沈羲遥正夹了一筷豆腐要放在我碗中。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却别过眼去。
“帮朕试菜。”他没好气地说:“别人不在,只能你来做了。”
我按住心底的笑意,只觉得他此时的举动完全不若一个君王。但是,我尽量不让他发现已被我看穿。
“是,皇上。”我低低道,吃了一口牛蒡,然后夹给他:“这个的味道不错,您用一些。”之后将桌上的菜式全部试吃一口,然后一一夹给他:“青龙寺的斋菜在京中也是出名的,虽然简单,但是胜在滋味。此时只是简单地给我们做了做,若是您以皇上的身份来,吃到的会更不同呢。”
沈羲遥“哼”了一声:“那样又有什么意思。”他尝了尝那豆腐,点点头:“不过味道确实没变。”
“皇上以前来过?”我随口道。
“嗯,有几年了。”沈羲遥深深看我一眼:“朕记得,那年的樱花开得很美。”
“青龙寺的樱花确实是美的。是京中最负盛名的观樱之所呢。”我没有在意。沈羲遥身为帝王,但是行动也很自由,微服出来玩也是正常,更何况青龙寺就在京郊,一日即可来回的。
“嗯。”沈羲遥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失望,不过没有再说什么,也不用我为他布菜,只是默默吃起来。
就这样到用完饭,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气氛略显尴尬。当我见沈羲遥放下筷子,又见面前碟子都已空了,便知他吃好了,于是也跟着将碗放下。
其实我之前已经吃饱,但是同坐一桌,自然不能先撂筷子,所以只留了一口饭,只等沈羲遥吃完。而此时虽然八菜二汤,但菜量并不大,因此,以沈羲遥在外的习惯,是一定会吃完的。
“皇上,用完饭,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将桌上的餐具收进托盘中,对他轻声道。
此时沈羲遥望着院中那株樱树不出声,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不敢打扰他,只轻手轻脚将托盘放在门边——清早会有小僧来收,然后坐在石阶上,等沈羲遥回神。
“为什么?”他突然出声,彼时我正回忆着当年那场邂逅,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皇上问什么?”其实,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和羲赫在一起?”他背对着我,可是放在桌上的拳头却是紧握。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扰乱了我的心,这一切太复杂,几乎无从说起,也不知从何说起。此时我才惊觉,自己的感情竟是那般混乱不清。
“皇上,”我顿了顿,整理了心境才道:“只有离开才对我们所有人都好,不是吗?”
“你怎知离开就是最好?”沈羲遥依然背对着我,可是他的口气,却是生气了。
“皇上,我恨您杀了我的父亲,您一定也难以原谅我对您的刺杀。更何况,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我没有继续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我叹了口气,又道:“可是老天眷顾,要我抛弃过往给我一条生路。说实话,”我淡淡而苦涩地笑了笑:“说实话,当我醒来,知道孩子没有了的时候,我觉得其实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我为自己沏了杯茶,此时如果将心底的话都说出来,是否也是一种解脱呢?
“可是我死了,对不起养育我的父母,对不起疼爱我的兄长,也会辜负了太后的厚爱。当我出宫时,我在想,以新的身份,重新活一次,也许也是不错的。”
“可你是我的人,这无法改变!”沈羲遥的声音有明显的压抑:“为什么不找我,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因为孩子才留下你的吗?”
我摇摇头:“皇上,我当然知道,仅仅是孩子,并不能消除我犯下的错。可是,我无法在您身边,我忘不了。”一滴泪划过脸庞,有冰凉的感觉,连带着面颊都涩起来。
“重新活一次!”沈羲遥冷笑一声:“重新活一次,以新的身份,嫁人,生子,你不觉得,这是对我的蔑视吗?”
我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我是他的女人,除非我真的死了,那就永远改变不了。而皇帝的女人,是不能被其他人拥有的。
“皇上,我并不会结婚,我只想一个人过完一生。也许荆钗布裙,也许青衣古佛,但是我从未想过嫁给别人。”我解释道。
“可是你和羲赫!”沈羲遥的怒意被点燃。
我低下头,是啊,我和羲赫,这是我从未料到的,也是沈羲遥永远不会原谅的。
“皇上”我咬咬牙,即使沈羲遥会立即把我杀了,我也不顾了。
“裕王出宫来找我时,我起初是拒绝的。可是,他抛下身份愿为我做一个乡野村夫,又锲而不舍地追逐,我无法不动心。更何况,其实早在入宫前,我便已心许于他,只是一直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而已。”
“入宫前?”沈羲遥回过身,浓黑的眉毛拧起来。
“是的,”我闭了眼,空气中有淡淡清香,一如那个夜晚。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竹林中,是偶遇,但是他的才学令我敬佩。”我带了甜蜜的笑容道:“之后,我历经艰险,也是他救我于危难。虽然不知他的身份,但是那时我便心属于他。后来,我与父亲四处寻他,都没有结果,巧的是,在皇宫赐宴那日,我在御花园见到了他。”
“然后呢?”沈羲遥的声音有极力压抑的异样。
“后来,”我苦笑道:“后来,我还未来得及确定他的身份,便被太后钦点成为你的皇后了。”
“所以成为皇后,你也是不愿意的了?”沈羲遥的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我垂下眼:“皇上,我做皇后,是我们都不愿意的事。”
“你就那么喜欢他?”沈羲遥的眼睛里似有一团火:“那么喜欢那个在竹林里与你吟诗,在大火中救了你,最后,在河边相见的那个人?”
我捂住心口,生怕那颗因他的话而震惊的心跳出来,我带了不可置信的眼睛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河边见了一面?羲赫告诉你的?”
“哈哈哈”沈羲遥仰天长笑,然后他紧紧盯着我,他的目光令我害怕。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那些事,你可有跟羲赫确认过?”
“不用确认。他们的声音,身影,都是一样的。”我别过眼去,声音都失了感情,突然很排斥这个话题。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你做我的皇后?”沈羲遥转过身去,看着那棵樱树:“你从来都是一厢情愿的认为,可是,你怎么知道,你认为的,就是真的呢?”
“难道不是吗?”此时我什么都不顾了,也没有多想他话中的意思,“皇上您宠爱柳妃,本属意她做皇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我凌家更被你厌恶,你怎么可能愿意我这个凌家的女儿抢了你心爱之人的位置,做你的皇后呢?”
“是啊,我怎么会喜欢你,愿意让你做皇后呢?”沈羲遥几乎是自语般,他的身子有微微的颤抖,而那背影,却给人一种他以悲伤至极的寂寥之感。
“皇上赎罪,民妇一时失言了。”我忙跪下。
“罢了,罢了。”沈羲遥没有回身,过了许久才道:“你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我慢慢退下,只听见沈羲遥的低语:“是啊,你爱他爱得应该。可是,你就从未想过,自己爱错人了么?”
我怔了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再多想,毕竟,我即将面临的,不是过去,而是未知的未来。
我慢慢退了出去。今夜,对于我们,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次日一早沈羲遥便唤我起来,与方丈道谢后便赶着开城门回到了京中。待进了京城,我只看见清晨尚未苏醒的城市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一闪而过,待面前出现紫禁城高耸的红墙金瓦,我默默叹一口气,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禁中骑行是对皇帝的大不敬。远远便有禁卫军喝道“何人?”并着金戈之声。
沈羲遥并不理会,胯下的马儿也未减速,他将一腰牌远远扔给禁军守卫,那边只一瞥,便集体齐刷刷跪下:“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很快便被抛在脑后,只留了风声。我紧紧抓住沈羲遥的衣襟,心却跳得厉害。
禁中骑行,整个大羲也只有沈羲遥一人才可。那些清晨洒扫的宫人见到一骑神骏呼啸而过,纷纷退至墙角下跪拜下来,我看着他们连眼都不敢抬一眼瑟缩在墙角,心中更加忐忑起来。冥冥中,我知,我的前路,比起他们的境况,只会更差。
沈羲遥一路直奔养心殿,张德海已守在门外,见到他怀中的我时吓了一跳,却不知如何称呼。
沈羲遥丢下我,径直大步进了养心殿正殿,简单吩咐了张德海一声:“备轿。”然后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的粗布裙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然后对张德海道:“找身宫人的衣服给她。不得外传。”
张德海“诺”了一声便下去了,我站在阶下,有琉璃瓦反出的七彩光芒落在裙上,仿佛给那粗布衣裙缀了各色宝石一般,却是完全不相衬。
“娘……娘,”张德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了迟疑,毕竟,他不知沈羲遥会如何处置我,却还是用了以往的称呼唤了我。
“张总管,你还是叫我谢娘吧。”我微微施了一礼,太后让我出宫,便是给了我平民的身份,我再当不起他的一声“娘娘”了。
“谢娘,请这边来换衣服。”张德海的口气依旧是恭敬的,又解释道:“皇上已命各宫的主位稍后过来见驾,您在这里恐有不便的。”
我点点头,跟他去了一间偏房,换上了宫女的服饰,在张德海的带领下,回到了养心殿中,站在沈羲遥寝殿的门口,如此一来,透过半开的门和金色的纱帘,我可以看到外间的景象,而那里的人,却不会也不能窥探皇帝的寝室,如此,这里便是最安全的。
沈羲遥的寝殿并不大,和我印象中没有半分差别。我知这里是女子不得入内的地方,以前我因着宠爱在此居住,可是如今我不再是皇帝的宠妻,站在这里,便已是逾矩了。当下只垂了目,盯着自己脚上一双莲青色布鞋,这鞋还是我在黄家村自己做的,鞋尖绣了半朵桃花,此时花朵蒙尘,还脱了线,看起来灰扑扑的,完全失了当初的秀雅。
此时我盯着这双鞋,心里只想着,用皂荚应该是能洗去那灰尘的,然后将脱了的线勾出来,再找浅粉的丝线补上应该就可以了,至少还能再穿一两年。只是当初绣的丝线只是最普通的,洗过之后想来会褪色,若是变成白色可就不吉利了,不如全拆了重绣,也不会费多少工夫的。
突然,鼻尖萦绕的淡淡龙涎香令我打了个激灵,我已不是在黄家村了,此时,我在皇宫中,这个巨大的牢笼里,别说一双鞋,一根线,连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把动听的声音传来,我收回自己的心绪,透过三交六菱花隔扇门窗的间隙看去,一众宫装女子齐齐朝沈羲遥跪拜,姿态优雅,仪态端庄。
我的唇上蓄了抹笑容,这样的场景,曾经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的场面,再次重现在我的眼前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穿了一身浅碧色遍绣迎春宫锦右衽,满头青丝挽一个堕马髻,插一支赤金碧玺迎春步摇,又有颗颗黄水晶宝石花点缀发上,细碎的金流苏在她跪拜起身之时轻轻打在面上,看起来恰如一朵初春里的娇艳迎春,令人有攀折的欲望。
正是皓月,我看着她熟悉的侧脸,心里激动不已,总算是在这皇宫中见到我熟悉且信任的人了。皓月,自幼便在我身边陪伴,虽说名义上我们是主仆,但心里,我却一直将她当做半个姐妹的。
我的内心虽激动,可此时不能表现出来。我所能做的,只是紧紧盯着她,生怕少看了一眼。我不知,再见时,会是何时。
看了看皓月,我又将目光转到其他几位妃子身上。此时站在前排的,都是沈羲遥的宠妃,其他的是受过他雨露,有点品阶的嫔妃。如此看来,皓月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应该也是晋了位了。
站在队首的自然是柳妃,她在这后宫中恩宠长久不衰,几乎可以比肩全盛时期的我。此时皇后不在——虽然我不知沈羲遥给出的是什么说法,但是起码我知道,他没有废后,也没有对外宣称皇后病逝的消息——柳妃又诞育了玲珑,自然成了后宫中最有地位的妃子了。
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原先的傲气又回来了。此时站在队首,她也依旧如同百鸟中的孔雀一般挺直着身子,在面对妃嫔时,也是微微抬了下巴。
她身边是丽妃,打扮一如她的喜好,满头珠翠,奢华如西洋来的水晶灯。
和妃却落了一步,打扮十分清简,但在众妃华丽的装扮中,却显得她如皎皎月色,温婉纯净。
另外的几位我并不熟悉,有有些印象的,也有完全陌生的,想来是沈羲遥的新宠。
我的目光一一扫过她们,无一例外,她们的面上都带了最最温柔甜美的微笑,那笑容中有期盼,期盼君恩降临。也有彼此间的争斗,隐藏在偶尔的眼神交锋之中。
后宫,依旧是钩心斗角、暗藏汹涌的诡谧之地啊。
我曾经逃离,今后,我宁愿做一个低等的洒扫宫人,也不愿卷入那无休止的争斗之中了。
不久,沈羲遥接受完了那些妃子的请安。这期间,他只闲闲坐在御座上,似乎都没有在意他们的问安,几乎不发一言,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甚至没有正眼瞧了谁,也没有与闲话几句。
众妃脸上都显出失望和忐忑起来,她们不知皇上此时的态度意味着什么。慢慢地,殿中安静下来,气氛尴尬起来。
沈羲遥看一眼张德海,那边立刻会意道:“皇上,几位大臣已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
众妃自然识趣,忙告退了。
沈羲遥也不留,柳妃最后一个走出殿门,还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沈羲遥。我看她的目光中有哀怨,可沈羲遥,却仿若不见,只与张德海交代着什么。
我看那些秀丽的身影渐渐远去,沈羲遥已经掀了帘子来到我身边。
“马车备好了?”他对张德海道。
“回皇上话,都备好了。”张德海答道。
“走吧。”沈羲遥对我说:“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心跳骤然加快,终于,还是来了!
马车碌碌碾过紫禁城的宫道,从平整宽阔的汉白玉道,到平稳的青石板路,再到略有参差的石板路,最后,是荒草丛生,颠簸不堪的碎石路。
我从马车的窗子向外看去,朱红的宫墙后露出一座座黄琉璃瓦歇山顶,檐角的走兽、龙凤和玺彩画如同精致画卷在我眼前展开。逐渐地,宫室的屋顶檐角不再精巧别致,而是显出颓势,直到马车停下来,我的视线里,只有高耸的古木,以及年久失修的宫殿了。
下了马车,宫墙在这里已经褪去鲜艳的朱红色,而是显出墙壁本身的灰白。我看到宫殿檐角的走兽有的失了脑袋,有的只剩半边身子,悬的铃铛也因风雨的侵袭而锈迹斑斑,墙角有青苔,墙面上甚至还有爬墙虎,证实了这里常年无人的境况。
可是我知道这是哪里。
繁逝。
沈羲遥站在我身边,阳光打在他脸上,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声音冷冷的,如同冬日里的寒冰。“去吧,你该为你的所作所为接受惩罚。”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门,心头却是一松。我深深看一眼沈羲遥,将他的面容印刻在脑海中,因为进去了那里,我恐就不会再出来了。
“谢皇上!”我诚心地叩拜,感激他的不杀之恩,感激他,在我孤老之前,能够见到我想见的人。
“祝皇上万寿无疆,国祚绵长。”我一拜。
“祝大羲国泰民安,盛世永存。”我再拜。
“祝后宫子息繁盛,和谐安宁。”我三拜。
沈羲遥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声叹息。
他是帝王,可以用一切方式表达对一个女子的爱意,自然,也可以有任何的方式,消除心中对一个人的恨意。
或许,将我丢在这里,不见,就不会再想,无论我的好与坏,经过时间,在他的心里都会慢慢淡褪。而我,在这样的地方,也会迅速的老去,华年不再。也就不会再有他爱的美貌,也会将他恋的才情,逐渐消磨掉。
然后,他是他的旷世君主,我是我的冷宫弃后。他有他的锦绣人生,我也有我的宁静的生活。
这是我应得的,也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站起身,眼前,是斑驳的树木的暗影,如同一个个不祥的阴影。我从容地向那扇门走去,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
身后,大片阳光倾洒,我知道他就站在那片阳光中,一定如神祇般。可是,我将不会再见。
自那个春日里我走进繁逝,在踏入那破败的屋子的一刻,我就在想,何时我会离去呢?我并非祈祷沈羲遥会放我离开繁逝,而是,何时会离开这个尘世。
冷宫,向来是犯了错的宫妃被遣去的地方。在这样一个连阳光都厌弃的地方,除非疯掉,否则,生存下去是很难的。
开始,我寻了一间无人住的空屋。繁逝里并非只有我一人,也有几位年老的先帝废妃,可要么已经痴傻,要么便已重病缠身。这里的饭食大多腐坏,量也不足。每每侍卫将那放饭食的不知多久没有清洗的桶放进来时,那些女人们如饿虎扑食一般蜂拥上去,我却只能站在门前,看那桶很快变得空空如也。不过好在清早的饭食因天未亮就放在那里,我便能因第一个起身而抢到,也才不至于饿死。
夏日是难熬的。天热还罢了,毕竟繁逝四周都有高大的树木,便能有半院的阴凉。可那些女人们多躺在树荫下,或捉虱子,或望着某一处虚空痴痴地笑,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语。
最令人无法忍耐的,却是蚊虫。因为无法洗澡,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散出一种酸臭味,有蚊蝇嗡嗡绕着飞,可那些女人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根本不在乎。我却没有办法忍受,只能每日用节省下来的份例的一点清水简单的擦身。
可是,最终令我几尽崩溃的,是蛇。
第一次,是一日清晨,我端了饭走回房间,甫一进门,便见一条斑斓的大蛇吊在檐上,朝我吐着猩红的信子,似乎下一刻就会向我扑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啊”地惊叫了一声,手上的碗都碎在地上,拔腿便跑了出去。
第二次,夜半我从梦中惊醒,窗外是夏季暴风雨下摇摆的树木,给斑驳的墙上投下移动的暗影,仿佛群魔乱舞一般。我突然觉得小腿上冰凉凉滑腻腻的,我按捺住即将跳出胸口的心脏,小心地将薄被掀开,只见一条碧绿的小蛇缠在我腿上,此时应该是睡着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是全身却僵直,无法动弹。我只能小心地,做好了被毒死的准备,轻轻地缓慢地捏住那蛇的七寸,将那蛇从腿上除下,我的手颤抖如秋风中的枯叶,然后迅速地将那蛇从窗子丢了出去。
此后日日我都不敢独自待在那阴暗潮湿的屋中,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有一条蛇出现在眼前。
而在院中,虽然那些旧宫人们多疯傻,但起码有人在不远处,有阳光,有声音,便能让我心底的恐惧稍稍消散一些。
我想着,此时是夏季,繁逝阴凉,又多老鼠,自然是蛇常来之地,只要等到秋风起,那些令人烦恼的蚊蝇蛇鼠,便能少一些了。
而侍卫,自然是不会管这里有什么动物出没的。仿佛是被下了命令,除了送饭食进来的那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里。其实,又有谁愿意进来呢?看那些美貌不再,只剩下肮脏的身躯和痴呆的目光的半老的女人么?
可是夜晚是难熬的,自那条蛇缠在我脚上之后,我几乎不敢在夜晚闭眼。常常只能对着窗外的月色,一坐就是天明。因为无法安眠,又没有充足的食物,我逐渐消瘦下去,精神也慢慢萎靡起来。后来,我学会了在白日里睡在靠近入口的破败的回廊里,有阳光洒在身上,又无人打扰,还能在第一时间抢到饭食,这样精神才慢慢好一些,能够活下去。
直到那一次,我终于忍耐不住,也是我第一次萌生了,要么死去,要么离开的想法。
那是我第三次看到蛇。那天的阳光出奇的好,那些废妃们都坐在树荫和墙角下,我依旧半靠在回廊上,目光所及,那些废妃们的身影全都落在眼中。
坐在墙根处的,是先帝的刘修容,她因谋害产后的全贵妃,在给全贵妃产后服食的参汤里下毒,使全贵妃血崩而被废黜至此。她的旁边,是当年与她一同举事的张婕妤,此时正全神贯注地捉着自己身上的虱子。
树下躺着的,是沈羲遥的李美人,她因失去腹中孩子疯癫,却不知为了何故被打入冷宫,我依稀记得,仿佛是与柳妃有关。而另外几个,也都是先帝的妃子。他们的身份,我也是在他们偶尔清醒时的说话中才弄明白的。
我因前一夜未眠,此时在眼光的笼罩下昏昏欲睡,眼睛已经睁不开。就在此时,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繁逝长久的安静。
张婕妤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面色却逐渐乌青起来,一缕黑红的血从她口中淌下,先是一缕,之后,她猛地一震,一大口污血从口中喷出,仿佛被阳光灼焦的红花,骤然落在地上。
她缓缓倒下,依靠在了身边的刘修容身上,手上还保持着之前捉虱子的姿势。刘修容却根本不看她,眼神空洞,表情如一只木雕。我看到张婕妤的头倒在刘修容的肩上,她的嘴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却只有更多的血涌出。然后,慢慢地不动了,眼睛却还是睁着。刘修容似乎不满她靠在自己身上那么久,随手一拨她的头,张婕妤如同破败的布偶,“噗”一声,整个人趴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