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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我再没见到沈羲遥。每日清晨会有御医为我诊脉,按时会有小宫女送来汤药膳食。也只有这样的时刻,那把金锁才会被打开,与此同时,屋外侍卫银枪的光芒,却会更盛一些。
其实,根本不需要那样一把金锁,也无需沈羲遥的威胁。我不会离开这里,这是我最好的机会,我必须抓住它,成为常使君王带笑看的倾世牡丹。
这几天我一直在强灌这个想法,哪怕每一次深思,都会因心底的抗拒而微微发抖,每闭上眼睛,总有一双满含深情的眸子带了悲伤落在我身上。但我依旧咬牙下了决心,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这是我能够查清事实、为父报仇、报答恩情的唯一机会。
但是,以目前的情况看,重获沈羲遥的宠爱不难,可重回皇后之位却必须另想办法,一个得让他不得不将我从“蓬岛瑶台”接回来的方法。
于是,我仿若无意地向送药的小宫女感慨,长日无聊,若是能有些打发时间的事来做就好了。
当天午睡醒来,就见窗下小叶紫檀方几上,已搁了笔墨纸砚与针线绣棚来。还有几本书,除了熟读的《女诫》《内则》,还有《春秋》《史记》,甚至还有一本《淮南鸿烈》。
这些书边角稍有磨损,纸张也非近年所制,想来该是从内库中寻来的珍稀古本。手指搁在那微微泛黄的纸面上,直显得手清白如素帛,修长如葱管。指上无一装饰,也不曾染上丹蔻,反而有种不敢直视的素雅纯净之美。
从前,我从不在意容貌身姿。但如今却不同,我所有的美,都要发挥到极致,展现在沈羲遥面前。
美色加上才情,才会令他不忍释手吧。
以色侍人是悲哀的,但再度沦落为婢,却更加悲哀。
约莫三日不见他,这天,我披了件樱草色银莲花短披肩靠在杏黄色五蝠五寿靠枕上,就着从窗棱透过的日光,细细读一本《春秋》。日光温暖,不知不觉间只觉眼皮沉重,捧着书的手也软弱无力。终于,书脱离了手轻轻掉在身边,我的身子也软软歪向一边。
有人轻轻扶住了我将倾的身子,小心而温柔地将我放倒在长塌上,又拿了轻柔的丝被盖在我身上,之后,把那本落在一边的书收起。其实在他进入主殿时我便听出了他的脚步,然后假装睡着。此时,我微微眯着眼,看沈羲遥细心地在我之前读到的书页里插上一片金叶子,然后才搁在桌上。
我见他做完要走,心思一转,翻了个身滑落被子,又发出如呓语般的“嗯嗯”声。
他果然顿了顿,回过身来重新为我盖好被子却不离开,面上的犹豫之色显而易见。我不敢再眯眼怕他发觉,只能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之后,两片温润的唇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轻轻“嗯”了声,微微侧了身将自己缩起来,脸上浮出淡淡微笑,然后真的坠入了梦乡。
次日,我还在喝饭后的汤药,见到沈羲遥走了进来。
他进来时,我正嫌药苦不喝,捧在手里一脸不愿地看着旁边的小宫女。
“娘子快喝吧,御医吩咐了,这药一定要热热的喝下去才见效呢。”
这个小宫女是我在此除了沈羲遥外唯一能见到的人,我只知她叫素心,是从外廷选进来的。所以她不会知道我曾是谁,也没法去打听。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侍好我,待我的未来确定后,她就会被放出宫去。
素心是富户人家受宠的小女儿,因为采选不得不进宫,回家是她一生的期盼。此时有这个机会,她自然讷于言敏于行,事事都做得无可挑剔。
张德海也摸不清沈羲遥心里究竟怎么想,当下也只能这样做。但是称呼就麻烦起来,唤“娘娘”不妥,唤“夫人”不当,唤“姑娘”不对,唤“谢娘”恐怕沈羲遥会立即要了他们性命,唤“凌娘”怕被人猜到身份。最后,只能折衷按照民间对已出嫁的女子的称呼,单唤我“娘子”而不加姓氏。
“太苦了。”我看着她:“我已经好了,不用再喝了。”
“好没好是御医说了算的。”沈羲遥的声音突兀地响在身边,我一惊,失手将药碗落在身上。
烫手的汤药洒在身上,我虽下意识偏了身,但仍有大半洒在腿上。
素心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抽出襟上的帕子为我擦拭,沈羲遥已推开她,直接将我抱起放到高凳上,撩开黛色六幅裙,面露紧张地看着被药烫红的腿。
我又羞又怕,同时又为他如此纡尊降贵的举动而莫名不安。
张德海连忙去唤太医,素心也手脚麻利地换下打湿的垫子,擦干了长榻。然后怯懦懦站在一边,想来是吓坏了。
太医不久便到,因伤在腿上不便示人,还好有裙子隔着并不甚严重。太医仔细询问后开了药膏与祛火的药茶,便在沈羲遥不悦的眼神中战战兢兢地告退了。
“这么不小心。”沈羲遥终于再度开口,他看都不看素心一眼:“再去煎一剂来。”
素心忙走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皇上,”我想着如何打开话题,他已走到桌边,拿起上面我无事时写下的诗笺。
“月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
“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自古诗话最映人心,也最动人心,这些诗句,字字敲击人心。那暗白的签纸上,还有泪迹斑斑,晕藴了浓稠墨汁写出的簪花小楷,更显哀凉。
“如今,是什么?”他突然看着我问道。
我用沉着坚定的眼睛直视那双墨霭深深的眼眸,缓缓道:“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算前言,总轻负……”沈羲遥反复吟着这六个字,眼中墨色消退些许,却又换上了伤痛。
“算前言,总轻负。”他突然朗声笑起来,只是那笑在我听来,格外悲凉。
“你在怨朕?”他用如炬的目光直看着我,声音格外沉薄:“朕还错了不成?”
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得头扭到一旁。他用手将我的脸扳过来,四目相对,他的眼里含了戾气,而我也终没有躲闪,迎了上去。
“羲遥……”我正欲为自己辩白,并相信自己的话会解开他的心结。
只是,我的话还未说,张德海突然冲了进来,满面喜色。
“皇上,”他高声道,完全没有注意此刻殿中情景:“皇上,大喜啊!”
“什么?”沈羲遥松了手,径直走到外殿,还不忘锁上那道门。
他们的对话清晰地传来,令我心中一沉。
“皇上,大喜啊,和妃娘娘有孕了。”
“可确认了?”沈羲遥的语气带了激动。
“回皇上话,太医已确认了!”张德海的声音充满欢喜。
“朕去看看。”沈羲遥说着走出了养心殿,甚至没有朝我投来淡薄的一眼。
我缓缓滑落在地,和妃是这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妃子,论得宠,她不如柳妃、丽妃,但每月定有三四次。她出身高贵却不若丽妃骄横,颇具才情却不像柳妃孤高,容貌秀雅不逊于怡昭容,她性子平和可让帝王放松,家世显赫可让帝王所用,而细水般的宠爱,反能长流。
沈羲遥对她,长久不隆却也不衰的宠爱,其实就如同细水般,反能长流。
沈羲遥自然是欢喜的,如今皇家子嗣单薄,仅玲珑一位公主。若是和妃能诞下皇子,那么……我心一紧,浮上恐惧与排斥。若真如此,恐怕她将成为我最大的障碍。
带着满心忧愁,我走到桌前,桌上一张宣纸洁白耀目,提起笔想写些什么排解心中的愁闷,却迟迟下不去笔。“啪”,一滴浓墨滴落,在那宣纸上开出一朵触目的玄色花朵。
那一晚,我是在忐忑和失望中度过的。和妃有孕是大羲朝这么多年来的期盼。与此同时,她也将获得帝王更多的青睐与依恋。而我,只是一个威胁他,谋害他,背弃他,践踏了他帝王尊严,害他同胞相嫌的女人。此刻,相较之下,他应该会更厌弃我了吧。
翻了个身,长夜漫漫,我在沉甸甸的心事中渐渐睡去。
之后的几天,沈羲遥虽日日在外间批阅奏章,却再未踏进这里一步。素心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跟我说,生活又回到了之前的沉寂。我终日只能靠做绣活,画画与发呆打发时间。
如同笼中鸟,被主人遗忘的鸟。
在新帕子上落下最后一针,那娇艳欲滴的泣露蔷薇盛放在艾绿色的绢帕上,伸伸腰,剔亮桌前云海二龙戏珠银烛台上一根红烛,打算再读一阙词就去休息。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很轻却带了急促。我细细分辨,那是宦官皂靴落在金砖上的声音。该是张德海,也只有他,能在沈羲遥不在时出入此地。
果然,哗啦啦一响,张德海走了进来。
“娘子,皇上吩咐带您去杏花春馆。“他擦擦额边并不存在的汗以掩饰心底的慌乱。
我愣了愣,拿了剔子的手僵了僵,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张总管,你是说杏花春馆?”
张德海讪讪笑了笑,艰难地点了点头,“还请娘子移步。”
我咬咬牙,看了看身上一袭暗沉沉的竹青色素面睡袍道:“请容我换身衣服。”
张德海为难地看我一眼:“娘子……皇上唤的急……”
他没再说下去,我知道他也不容易,可我被囚禁在此,并无披风之类遮身的长衣。此刻要我穿着睡袍出去,我是万分不愿的。
张德海似看出我的不愿,顿了顿开口道:“还请娘子快一些。”
我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连忙在四扇四季狩猎图屏风后换上了一件花青色绣对鹤荷花对襟,将头发挽一个圆髻,插一根芙蓉玉簪,怕遇到旁人又戴上面纱,这才随张德海去了。
这样一身妆扮,连脂粉都未施半点,实在不宜面圣。但我私心想着,沈羲遥召我去杏花春馆,想来也不是要欣赏我的穿戴吧。
那里,不过是四品以下妃子侍寝之所,和均露殿一样是我根本不喜欢的地方。
今天,他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折辱我吗?
我不敢去想,只能默默跟在张德海身后,看他手中宫灯在风中摇曳,在平整的大理石廊道上投下昏黄摇摆的光斑。
“张总管,”我踟蹰了下终于开了口:“还请张总管明示,皇上唤我去,是……”
夜风轻柔得吹拂着我腰上垂下的宝蓝莲叶纹绦带,犹如暗夜中一道流动的碧水。张德海垂了眼帘,半晌不语。
我停住脚步,缓缓道:“张总管,你过来时说皇上召的急,我想是否今夜侍寝的妃嫔突生了状况?”
张德海砸砸嘴,飞速看了我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看起来十分为难。
我幽幽叹一口气:“我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但皇上总不至于在那里临幸我吧。”
张德海一愣,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答道:“这个??怕娘子知道心里不舒服。”
我淡淡一笑:“总归我也要知道,不如张总管念在往昔指点一二,也好叫我有个准备。”
张德海的脸色在淡黄色的光晕里明灭不明,但终于开了口。
“不瞒娘子,前些日子天竺献上了今年的朝贡,除了布帛、金银等物外,还有……”他不敢看我。
“还有美人,是吗?”我的笑容温和,仿佛毫不在意。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去在意。无论我是皇后,还是谢娘,都没有权利去介怀。
“是。”张德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今年进献了十八名美人,但是皇上仅留下了其中出身高贵的四名宗亲之女,封了常在。剩下的赐给了功臣和亲王。”
我点点头,但这些,不是沈羲遥深夜急召我的理由。
张德海继续说下去:“天竺使节说,这四名女子是天竺国中最美最高贵的,是上天赐给天竺的宝物,特意在天竺皇宫教养多年为献给大羲皇帝的。”
我轻轻一哂,无话可说。
“今夜,皇上传召了春秋两位常在,是当中最漂亮的两位。”张德海吞吞吐吐,似不敢再说下去。
我站定,静静站在风中等他把话说完。
张德海看一眼我,狠了狠心道:“奴才守在外面,听见春常说,她们四人是天竺最美的珍宝,希望皇上能够让她们开开眼,看看大羲最美的宝物。”
我仿佛大冬天里被兜头浇下一盆雪水,瞬间明白了沈羲遥的意思。
他这是……将我当做了一件物品么?
张德海说完话便不知如何应对,他一向最善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可此时,他也只能用同情的眼神悄悄看我。
我闭了眼,努力平复心潮波动。终于,我浮上一个悲凉的笑容对张德海道:“张总管,我一介罪妇,您还是称‘咱家’好了。”
张德海摇摇头,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现在虽唤您娘子,但奴才知道,用不了多久,还是要唤您皇后娘娘的。”
“皇后……”我无意识地弯了弯嘴角,抬头看向廊外的天空,今夜没有星光,明月也被浓云遮住清辉,仿佛灰暗不明的未来,没有一点希望。
“从太后将我送出宫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了。”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娘子,”张德海深深唤了一声,那声音充满了历经岁月沧桑而有的妥定。
“娘子,自皇上幼年老奴就跟在身边,说句僭越的话,皇上的脾性怕是没人比老奴更清楚。”他微笑道:“这么多年看过来,老奴认为皇上对娘子的感情,并非帝王对妃嫔的喜爱,而是更似一个男子对于女子最纯的爱情。”
我摇摇头:“也许他曾爱过我,但那个人只是他在幽然亭里遇到并带去蓬岛瑶台的仙子。而不是有着凌家独女身份的皇后,也不是那个背弃他,离开他,又与他的手足纠缠不清的谢娘。而我,我爱的是那个视我如珍如宝的羲遥,却不是丢我进繁逝,又下令全部为太后殉葬的皇帝。再加上羲赫在其中??”我顿了顿,只觉面上一凉,不知何时竟落下泪来:“我们,都回不去了。”
“娘子……”张德海也浮上哀伤来,他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一句:“娘娘您错了,皇上爱的是谁他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您认为的时间还早。”
我静静看着他,脑海中又回想起当年太后的话。我殷殷望向他,期待他说出更多,但张德海只轻轻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灯笼举起来,照亮了前方漫漫的大理石廊道。他的声音仿佛从风中飘来一般,带了无奈与惋惜。
“娘子,还请这边请。”
我默默低下头,看自己裙边上深蓝的莲叶纹刺绣滚边轻轻飘晃在地砖上,终于迈开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