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莫名其妙挨了打,右边脸颊和脖颈上辣辣生疼。心想这疯婆子大概真的好不了了,不分良贱就打人吗?大历有法度,贱籍出身才能随意打骂,她这种算不上自卖,顶多只是投靠,她有什么道理乱来一气?不过这位贵妇眼里本就没有良贱的区分吧,凡地位不如她的就是贱民,碎叶城是他们夫妇的天下,大历的律法在她这裏不管用。
莲灯很生气,但是不能发作,换做平时只要伸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挨了两下只好当倒霉。
她依旧垂着眼,李氏站在她面前,气得身上发抖。编了一半的头发垂落下来,姣好的面孔狰狞如夜叉。扬起扇子还想继续,长史忙上前阻挡,好声劝道:“殿下息怒,这位小娘子是今日才进王府的,不懂规矩。殿下要打她不难,只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殿下消消气,奴婢马上命人再去找上等的云母和米珠,保管做出比这个还要好的。”
李氏顺了半天的气,慢慢平静下来。转身回妆台前,刚才那个癫狂的样子不见了,心平气和地坐着,仿佛所有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昙奴咬牙切齿地握住拳,莲灯离她很近,听得到她愤恨的呼息。她垂手碰了她一下,要她放心。只是脸上痛过之后变得滚烫,隐约看见颊上坟起一大块。她抬起手背掖了下,料想是被打肿了。
定王妃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盏茶烟消云散了,盘弄着腕上的条脱,倚着凭几看她们。长史把她们的来历说明,她起身换了一双屐子,由奴婢搀扶着走到窗下的牡丹花栏前。
“主上怎么说就怎么办吧,不必来问我。”言罢又回过头,仔仔细细看了那个挨打的丫头两眼,“这裏恰好缺个花奴,留下照看牡丹花吧!”
这算是对她刚才遭受横祸的一种补偿,但是长史知道,越是在她跟前,这个新来的就越惨,说不定会成为她专门发泄的对象。于是含笑替她推脱,“乡间来的人,不懂牡丹的习性,万一照料不好,白糟蹋了这么名贵的花。奴婢看园里缺个洒扫的人,就命她去哪里吧!等熟悉了王府的规矩,到时候殿下愿意抬举她,再把她调到凉风殿来。”
定王妃也不勉强,懒懒说了句好吧。可是略顿了一会儿又问长史,“你看她像不像一个人?”
长史掖着袖子躬下腰,脸上带着迷茫的笑:“奴婢看不出来。”
王妃转过头哂笑一声,“你看不出来,主上的眼睛可比你厉害多了。”一面说,一面伸出染了蔻丹的手,尖尖的指甲如同刀锋,一掐,便将一朵盛放的飞来红从枝头掐了下来。然后扭身看鱼缸,照着碧波里的倒影,把花簪在了巍巍耸立的发髻上。
算是有惊无险,莲灯从凉风殿里退出来,在墙角站了一阵,见昙奴提着袍角下台阶,她直起身迎了上去。
昙奴看她的脸颊,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但是眼里有隐约的泪光。她知道她难过,咧嘴笑了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比起挨两刀强多了,你哭什么?”
她拧开伤药的瓶盖替她擦拭,狠狠道:“这个恶妇,待我们大事办成了就轮到她了。看我不把她的肉片下来喂鱼!”
莲灯倒没放在心上,能进定王府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为了达到目的,这种付出算什么。她只管开玩笑,“我皮糙肉厚经得住,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当真没有还手的能力才叫可怜。我可以像碾蚂蚁一样碾死她,现在不过是放她一条生路罢了,是我大人大量。”
昙奴对她的豁达表示敬佩,仔细为她上了药,悄声问她,“你可听见刚才李氏的话?问长史你像不像一个人,我看长史吞吞吐吐,似乎裏面有内情。”
她嗯了声,“好像和定王有关,回头探一探吧,也许有可用之处也不一定。”
正说话,长史命人送了把巨大的竹枝扎成的笤帚过来,远远站着指派她,“园里草木多,把散落的枝叶都堆积在树根上。风沙太大糊了砖缝,把沙都清扫出来,别弄脏了贵人们的鞋底。”
莲灯应个是,把笤帚抱在怀里,对长史深深作了一揖,“适才多亏长史,否则奴婢还不知怎么脱身呢,谢过长史了。”
长史垂着眼睫抬了抬手,“不足挂齿。进了王府是这样的,每行一步都要小心。你日后就管洒扫园子吧,见了殿下让开些,别让她看见你。”
李氏是个颇会寻下人晦气的,况且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后想太平就难了。自己报仇偷偷摸摸,王妃责难起来却正大光明,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有点亏。幸好眼下她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原本想全身而退,就务必要进厨司或上房。现在无所谓,在哪里动手都一样,只要能杀了定王,自己就算死也闭得上眼睛了。
唉,国师……她有时想起他,心裏还是很难过。紧紧扣着竹柄把青石砖的路面清理干净,每往前挪一步,思念就更进一层。
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她,她一直和昙奴在一起,委屈到了极处,也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其实她不是没心没肺,那么喜欢一个人,做着和他长相厮守的梦,结果他为了那块铁,宁愿让她流尽血。她说不恨他,的确恨不起来,他为解昙奴的毒割了自己那么多刀,就算是还债,也无可厚非,不过有点失望罢了。自己也需要反省,从一开始就是高攀,人家修行那么多年,肩上背负着整个王朝,她呢?无父无母的野丫头,没钱没权,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活该,谁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到如今还在念着他,为什么要念?人家都把你抛下了。
她开始融入定王府的生活,和那些仆婢一起吃饭,一起干活。只不过定王的行动摸不透,他似乎很少回内庭,难怪王妃火气那么大。莲灯有点着急,总是扫过长长的一道回廊后停下观望,庭院里静悄悄的,有时见王妃站在窗前逗鹦鹉,有时门窗紧闭,忽然一大群婢女从殿里慌慌张张跑出来,一定是王妃又发火打人了。
她叹了口气,何为怨妇?这不就是嘛!她搬着笤帚继续往前,竹枝刮过粗砺的砖面,渐渐扫到一双云头履,往上是天青的缎面,繁复的蹀躞。
她抬起头,看见一双含笑的眼睛,这是个年轻的男人,长得眉目温和,气度也弘雅。但似乎天生有些不足,嘴唇很淡,脸上没有血色。
她怔怔望着他,他说:“你是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