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三(1 / 2)

流光之城 靡宝 2299 字 202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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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嘉上走进屋里,脚底踩着打翻的饭菜留在地毯上的污渍和破碎的瓷片。

阴天,屋里只开了几盏壁灯,整栋宅子阴沉沉得,愈发像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而容定坤缩在床上的阴影里,发出沙哑的呼吸声,就像一头被困在地窖中的鬼魅。

听差的心惊胆战地对容嘉上说:“老爷的烟瘾犯得厉害,刚才差点把屋子都砸了。大小姐叫了汤普森医生过来,给老爷打了一针,他才睡下了。”

容嘉上挥手打发了听差,拉了一张椅子来,在床边坐下。

容定坤裹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他干枯暗黄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呼吸粗重,一头只是略有些花白的头发短短几日就已白了大半。昔日那个高大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男人此刻成了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在被褥里哆嗦着,胸膛拉风箱一般呼吸着,仿佛随时都能断气。

在容嘉上的记忆里,容定坤从来不够温柔慈爱,但是他一直高大强壮,是支撑着这个家的顶梁柱。容嘉上幼时以为这根柱子会永远不倒,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取代他。可是没有谁都没想到,这根柱子早就已经从内部腐朽了。只需要一颗子弹,一些鸦片,就能让容定坤彻底倒下去。

而容嘉上发现尽管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自己已经接替父亲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毕竟他还太过稚嫩。但是他一旦担起这个重任,就不会想着推卸出去。

大概是药效过了,容定坤哼着,幽幽转醒。

容嘉上俯身,道:“爹,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

容定坤睁着浑浊的双眼,努力辨认着眼前的年轻人。随后,他冷漠又厌恶地说:“滚。”然后别过了脸。

容嘉上不以为然,坐直了身子,说:“我刚才和美国的罗伯特医生通过电话,他对你的病例很有兴趣。如果你的身体可以,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准备。我会亲自送你去纽约。太太和几个姨娘,你想让谁陪你去,只需要说一声。如果手术顺利,你还有机会在芳桦的婚礼上陪着她走向圣坛——他们俩打算举办西式婚礼。”

容定坤慢慢地转过头来,阴鸷的双眼注视着长子。

“你知道什么最可笑吗,嘉上。你一开始是并不想继承这个家业的。”

“是的。”容嘉上点了点头,“就算是现在我接手了公司,也并不是出自我的主观意愿,而是出于责任。我在尽我的义务罢了。”

“你的义务就是要毁掉我辛苦半生打下来的家业?”容定坤怒道。

“相反,我在救容家!”容嘉上提高了声音,“容家是你带头建立的,但是并不是你一个人建立的。元老和股东们都不愿意让容家被你个人和孟绪安结下的私仇而消耗掉。我也不想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被牵扯进你过去的那些血债里。爹,你可以随便怎么斥骂我懦弱、败家。但是我是真的在挽救你的残局。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只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到别人,考虑一下家人的时候,你再来想想怎么指责我。”

容定坤粗喘着,狠狠盯着容嘉上:“没有我,就根本没有现在的容家。我为这个家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了建立这一切,放弃了多少东西。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儿子,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指责我的自私!”

“你做那些事,都是为了自己!”容嘉上硬邦邦地说,“女人对你来说只是个物件,儿女于你也不过是联姻的筹码。你醒来后知道了芳桦的事,半句关怀的话都没有,张口就骂她是赔钱货。后来知道了伍云弛愿意娶她,又立刻改口夸她有福气。芳桦有多伤心,芳林有多失望,你知道吗?”

“女孩子养大了不就是为了结一门有用的亲事的吗?”容定坤不屑冷笑道,“你要享受容家是荣华富贵,就要担起责任。要不为容家出力,要不为容家出人。容家不养无用之人!”

“那在我娘之前的那个白氏太太呢?”容嘉上尖锐地问,“她也为你生儿育女,只是因为妨碍到你另攀高亲,就要赶尽杀绝?”

容定坤有片刻的迷茫,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如阴云压顶一般沉了下去。

“赵华安和你说了什么?”容定坤冷漠地问。

“赵叔?”容嘉上挑眉,“看来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

容定坤冷笑道:“他最近还和太太经常见面吗?”

“我不知道。”容嘉上说,“爹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请太太过来。”

“那个贱人!”容定坤唾骂,“我这一生有过这么多女人,可临到头了看来,还是只有你娘最温柔,对我最好。嘉上,白氏的事很复杂。而赵华安和黄氏都各怀居心,只有我们父子俩才是割不断的血脉相连。你怎么可以配合着外人一起来害我?”

“我没有害你。”容嘉上说,“相反,爹,我这是在救你。我想尽量纠正过去,去弥补。我不想再有孟绪安之类的人隔三差五跳出来找容家报仇。”

容定坤翻身躺回床里,一脸木然地望着被窗帘半遮着的窗,道:“我要抽大烟。”

“这对你身体不好。”容嘉上说。

“我也没想长命百岁。”容定坤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恢复我的烟,我就告诉你白氏的事。”

容嘉上沉默片刻,摁了响了铃。

半个小时后,大烟特有的甜腻的浓郁气息充斥满了卧室。容定坤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脸餍足。容嘉上强忍着厌恶之色,打开了一扇窗户,呼吸着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吧。”容嘉上开口。

容定坤清了清喉咙,道:“我和白氏成亲后就来上海做生意,极少回家。她不甘寂寞偷了人,还和那人生了一儿一女,装是我的孩子。我不认,想揭露她,她就计划和那男人私奔。半路上……也不知是遇到了劫匪,还是那男人反悔,总之把她杀了。”

容嘉上听父亲说了半晌,冷淡地问:“那两个孩子呢?”

“也死了。”容定坤说,“都被杀了。你问完了就滚吧,别打搅我抽烟。”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去一旁的桌子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等茶喝完了,他才重新走过床边,打量着神智已经彻底迷糊了的容定坤。

“爹,”容嘉上再度开口问,“白氏的一双儿女,到底是不是你的?”

“才不是!”容定坤迷糊地摇头,有些厌恶。

“那究竟是谁的?”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哼:“是……容定坤的……”

容嘉上眉头紧锁,想了一下,问:“爹,你叫什么名字?”

容定坤震了一下,立刻道:“我叫容定坤,郭家镇人,光绪十年三月初四生,乳名光哥儿,父容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