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是条只在夜晚喧嚣的河。蜿蜓从京城内流淌而下,经过下游的柳巷而出时,带尽了浓浓的脂粉香。
灯火与丝竹构出的故事总是绮丽香艳。四月暮春的晚上,一个锦衣公子走进了柳巷里的春风阁,扔下一锭足有十两重的银子要了靠湖的一间雅居。
老鸨瞧着银锭边缘的霜花就知道这是实足的雪花银,堆满了笑容正待开口,锦衣公子又扔过一锭银子,表情木然的说:“一壶上好云雾茶。我等人,莫要叫人来搅了兴致。”
他要的不过是清静,有银子自然能让老鸨满口答应。
锦衣公子掩了房门,推开窗户。一轮银鈎当窗而入,一川河水似浮起了碎冰,荡漾中反射出冰冰凉凉的静谧。
耳侧欢歌笑语,楼里公子姑娘调笑声细细碎碎。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三公子好坏……”又一阵大笑爆出。
锦衣公子只负了手站在窗前,似站在了遥远漆黑的河对岸,孤独的望尽隔岸的灯火漫天。身上的繁复精巧的绣花锦袍像夜里的烟花,灿烂到了极致,偏偏却是带了一身的寂寞。
门吱呀一声,又一声关闭。
她蓦然回头,隔了映出万千条绚丽烛光的珠帘看着来人。
锦衣玉带,如玉树临风,正是三皇子高睿。他往前走得几步,隔了珠帘停下了脚步。望着珠帘后男装打扮的沈笑菲轻声赞道:“夜饮醉复醒,玉人月弄影。菲儿,你换了男装锦袍差点认不得了,比穿素白衬得脸色好看许多。”
沈笑菲嘴一扁:“三公子好坏……”声音甜腻,柔媚到了极致。偏生脸上还是副木然神情。
高睿卟的笑出声来,分开珠帘大步走近。嗅得云雾茶香气,口中叹道:“还是爱喝这个。回头打发人将今年的女儿云雾茶给你送来。怎么还戴着面具?取了吧,粘在脸上也不舒服。对了,上次听说在洛阳又晒起痱子发了烧?难道还没好?”
他一连几句,话里透出呵护之意。笑菲丝毫不为所动,笑道。“三殿下时间不多,说不了几句话,懒得再粘回去。”
高睿微微一笑,眼里噙着一点柔情,“时间再少,也要见你一面再走。我过两日就起程。不知道这场仗何时起,又会打到几时。菲儿多顾着自己,等我回来。”
笑菲素白的手指在茶杯上画着圈,抬起头望着高睿。清癯的脸,墨黑深沉的眼神,谁说三皇子高睿一双眼睛看不透的?她从来似乎在他眼里都只看到了绵绵深情,只不过,笑菲还是不信,因为她觉得她从来没看透过他。
她转移了话题扯到了高睿即将去督军的事情。“耶律从飞是我放走的。这场仗如果胜,三殿下自然在军中威望增高。只要契丹这个威胁存在一天,皇上就难以将太子位传给高熙。如果败,耶律从飞答应过我,他会让你顺利救回丁奉年,三殿下就能得到丁奉年手中二十万大军的支持。”
高睿眼中露出惊喜,他伸手握住笑菲的手缓缓说道:“沈相一直陪着父皇作壁上观,菲儿却毫不迟疑的相助,叫睿如何不爱你?”
“若两年前我不去观灯,又怎么会帮你?”笑菲轻笑道。
高睿低头,捧住那双柔软雪白的手放在唇间轻轻摩擦。“可惜,那年你去了灯节……”
笑菲的手像被一片轻羽来往拂过,高睿唇齿间略带濡湿的热气激起她阵阵酸麻的感觉。她心裏挣扎着想挣脱,却被那双氤氲的眼睛魇住了。像是觉得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笑菲忍得身体已忍不住的微微发颤时,她挣脱了出来。
望着靠在案几旁喘气的笑菲,高睿有些遗憾:“呵呵,难得见你惊惶失措,就是瞧不见什么脸色。”
笑菲知道他说的是脸上的面具,她扭过头掩住目中的杀气道:“三殿下回吧,前方战事一触即发,被人发现三殿下来了烟花之地不妥。”
脸上突的一凉,高睿伸手已揭了她的面具。他定定望着她略显张惶的素颜轻叹了声:“三殿下?认识你两年,你从来只唤我三殿下。你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菲儿心裏其实没有我的,对吗?”
笑菲心裏的勇气被激起。她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是,我心裏没有你。三殿下难道不也在利用我?咱们不过是交易罢了。”
她的神情语气让高睿失笑,他眼底又生出烟波浩渺,目光飘浮不定。然而他知道,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没有放过她眉宇间闪过的一丝神情。
“你心裏的确是没有我。那年灯节上我也不是意外遇见了你。我是特意去看看能做出比《十锦策》更好文章的人是什么样子罢了。”高睿笑了笑说:“只不过一见之下,睿便心驰神往了。”
笑菲眼中生出一丝恍惚。京城一时纸贵,都为沈相这篇字字珠玑,匡扶社稷的锦绣文。有谁知道就因为她少年意气,一腔热血写得此文断送了自由。笑菲仍记得十三岁那年满心欢心捧了《十锦策》去见父亲,换来的却是一顿严斥。他敦敦教诲女子当无才是德。他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理所当然困她在高墙内宅之中。不让她轻易见人,无事不准她踏出相府后花园半步,杜昕言一句后花园风光好,他就能把墙头加高三尺。
一年到头,她几乎足不出府,出门也以面纱遮脸。便成了皇后皇贵妃嘴中称赞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
一荣俱荣,利益相关。她不可能说父亲拿了她的文章向皇上邀宠,在清流中博得好名声。但是她也不甘心困在相府后花院,任父亲摆布。她要自由要权势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笑菲微抬起下颌,单凤眼飞出笑意:“是我让嫣然去结识殿下府中的丫头,让她告诉殿下相府家的小姐满腹经纶,能写出比《十锦策》更好的文章。也是我让嫣然透出风去,我要去看花灯。三殿下若是不上心,自然不会有那场巧遇。笑菲与殿下各取所需,如此而己。”
“哦?笑菲为何不让嫣然去结识我大哥府上的丫头?”
“笑菲偶尔进宫见过大殿下,他性情温和,行事稳重,乃守成明主。最重要的是,他的舅舅是兵马指挥使杜成峰,他还有个中了榜眼文武双全的表弟杜昕言。我爹呢,只要不偏向你,大殿下就满意了。他不需要笑菲,也给不了我想要的。三殿下却偏偏极需宰相的支持。不巧笑菲是他的女儿。我爹是想两不相帮,偏偏他最舍不得的人是我。我帮了三殿下,他有什么法子。”
“你连自己父亲都要出卖?”
笑菲大笑:“不帮你找到制服我爹的弱点,如何与你合作?”
他悠然平静,她镇定从容。他的目光清明,眼底带着欣赏与笑意。她的双眸清澈,成竹在胸。
不过片刻,高睿眼中神色又转为漫不经心,笑菲也放松了,闲闲站在窗边。他不信她,她又何尝相信他?只不过相互利用罢了。
“所以,三殿下就不用再以情动人了。”笑菲讥讽道。
高睿却长叹一声:“你不信我,我又有何办法?我再有心计,心也是肉长的,不是铁石无情。菲儿论面容比不上身边的丫头,风姿却是无人能及。睿当然心动。”
笑菲感觉手臂上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与高睿合谋,他马上给了她武艺非凡忠心耿耿的护衞无双。他婉转托辞,让父亲忌惮,给了她出府的自由。他的金银任她索取用度,让她有能力发展势力丰|满羽翼。她需要高睿。
如果高睿对她无心,却还能把戏演下去,她就怀疑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如果他对她有心呢?转念一想,她又懒得再深究下去。他有没有心都无关紧要,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渠芙江上熬得一碗巴豆粥。落枫山上煮得一壶黄连茶。积翠园中倒得一碗毒酒。菲儿,你几时对人这般上心过?你喜欢他?”在她发愣的时候,高睿突然问道。
笑菲下意识的警觉起来,瞟了高睿一眼。也就这么一眼,高睿已经了然,脸色难看之极:“你真的是喜欢上他了!”
听他这么一说,笑菲心裏的勇气又被激起。她抬起头,眼中燃起火焰:“本来是听了他写的诗气不过想捉弄他。每天都算计着该怎么引他上当。后来么,就想毒死了他算了。省得我每天都为他牵肠挂肚!”
“这就是你帮大哥破了铁佛案的原因?”
高睿的多疑她早就料到。笑菲扁了嘴很是委屈:“杜昕言知道是我放走的耶律从飞。我只能用这个来交换。”
他释然地笑了,温柔的说:“不用担心,这事我还没放在心上。菲儿为我冒险策划,此行不管胜还是负,我都会将丁奉年收为己用。丁奉年若是想让我娶了丁浅荷,你说我该怎么办?堂堂相府千金不可能嫁我为妾?对么?”
一个人的心事被猜得八九不离十,总也不会太愉快的。就像孩子挖了个沙坑陷井,偷偷的等待别人上当时的喜悦。结果有人经过,不仅看出来了,还用手捅了捅,把陷井破了。这样的人虽然聪明你却觉得很讨厌。
笑菲干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三殿下将来如登大宝,还愁没有美人?笑菲不过蒲柳之姿,三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菲儿,你怎么没有想过,我如果得了天下,一定要你呢?你这么聪明,抵得上一支军队,我实在不舍得把你让给别的男人。那人还是小杜,一个帮着大哥从小就和我做对的人!”
笑菲眨巴着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已经喜欢上他了。你杀了他也好,省得我成天想着他。”
“好,我这就让无双去杀了他。”
“咦,我突然觉得很奇怪。无双在我身边还叫我喜欢上别的男人,你早该把她零碎剐了。三殿下这回怎么心软了?还要继续用一个没用的侍衞。”他要继续摆出深情款款,她自然也配合作戏。
高睿微笑:“听说她大哥和小杜是朋友。让她去杀小杜只有两个结果。一是衞子浩帮她,二是衞子浩拦着她。一边是大哥,一边是自己效忠之人。我很想知道无双会不会对她大哥下手。若她下不了手,我会怀疑昙月派百年教规。自有昙月派的人替我收拾她。若她下了手,那张冰山脸会有什么表情?你不也很想知道吗?这可比抽她一顿鞭子有意思多了。谁叫她没有尽责护着你,这样处置她,菲儿可满意?”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那么她让无双从衞子浩口中套得杜昕言行踪他一定也早知道了。笑菲并不意外高睿知道。她心裏暗自庆幸,没有用高睿的人去杀江南水寇。否则,高睿一定会知道她勾结了契丹。
她啧啧两声,不敢置信的瞅着他道:“三殿下真狠,笑菲可想不出这么毒辣的招术。”
高睿卟的笑了,他柔声道:“这就吓住了?呵呵,菲儿,你不会害怕的。让我猜猜你这一计真正想要得到的……”他凝视笑菲良久,目光一变,利芒闪动:“但愿你莫要真的喜欢了小杜。把他心爱的女人设计嫁给别人他只会恨你的。喜欢上一个恨自己的男人会很痛苦。”
“恨有多深,印象就有多深。我要用恨,抹去他心裏丁浅荷的痕迹。一丝不留!”笑菲挥了挥手,脸上缓缓绽出笑容,清澈的双眼看不到一丝阴霾。心中早把高睿骂了千万遍,他连这个也猜对了。
“打个赌吧。如果他最终对他的敌人心动,我放过他,你必须进宫陪我。如果他对你始终没有真情,我就杀了他,你也可以死了心跟着我。”
笑菲嗤笑:“三殿下,你若是输给大殿下。你根本没资格提这个赌约。”
高睿也笑:“菲儿,我最爱你的聪明与狠绝。你也明白,你要的自由权势富贵也只有我能给你。你还是盼着我赢对你有利一点。这个赌约其实是他的一条命,等我有资格提这个赌约时,你再选择赌不赌吧。”
“三殿下不是对我情深一片么?难不成能容忍心爱的女子去喜欢别人?”
高睿回过头露出邪魅一笑:“你也说过,如我得了江山,有的是美人。能得到你的人,我就知足了。”他打开门离开,不多会儿,隔壁又响起调笑声。
笑菲静静的站着。想起洛阳城中杜昕言与丁浅荷在阳光下嬉闹的情景,想起黑石滩静静坐在他身边的依恋不舍,她轻抚着自己的唇,狠声道:“我一定会让他爱上我的。”
月清凉如水。一条黑影无声无息潜入杜府。
无双隐在阴影中,目光复杂看着书房中仍亮的灯光。窗户开着,桌上有空倒的酒坛,杜昕言伏在桌上,似已醉倒。她轻咬着唇,飞身掠起,剑光撩起红色的光影,毒辣而狠绝的直刺过去。
杜昕言就在剑刺入身体之时动了,身体滑向桌子另一侧,手挥出,房中一暗,窗户阖上。
无双眼前一黑,手腕随之酸软,长剑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一股温和的力量轻轻将她推坐在椅子上。
“无双,我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你。”黑暗中杜昕言眼中闪动着温柔与怜惜,语气中不乏感叹。
“大哥说我最合适。”无双终于卸下了警惕与冷漠,唇边露出笑容。
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最合适让高睿出手相救的人选,她的美丽与她的武功都能为高睿所用。三年前要遣间进三皇子府,在高睿身边卧底,大哥衞子浩对她说的就是这句话。他安排无双进了三皇子府。
昙月派是专出护衞的剑派,几百年来,昙月护衞只要立下血誓从无悖离者。就算效忠之人立时要夺其性命,也绝不会犹豫半分。无双是昙月派的剑客,她向高睿立誓效忠,高睿不会疑她。
隐隐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无双脸上,杜昕言想起了早春轻雪,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他言不由衷的赞了声:“三年不见,小丫头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啦!跟在沈笑菲身边差点让杜大哥没认出来。”
无双的脸有些烫,心咚咚跳着,她下意识的按了按心脏的位置,仿佛不按住,他也会听到心猛烈撞击发出的巨大声响。
杜昕言站在她面前,握住她的双肩笑嘻嘻的盯着她瞧:“真成大姑娘啦,杜大哥赞你一句就脸红了?”
无言突然词穷。他离她这么近,热烈的男子气,口鼻间淡淡的酒气醺过来,她的心剧烈跳动着,几乎快要晕过去。然而昙月派多年的训练让她在杜昕言眼中只是略显羞涩的坐着,全然看不出她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抬起头来。一眼就望进杜昕言黑亮的眸子里,无双顿时又被深深吸了进去,根本没有办法移开目光。她想起在黑石滩细细看他的时候,想起他送小鸭子回到母亲身边的温柔,只觉得能这样和他呆在一起就是幸福。
“黑石滩的撑船女是无双吧?你不肯说话,但是你的眼睛杜大哥还是能认出来。再说,装得又聋又哑,连我的喊声都听不到,又怎么能听到鸭子叫呢?再说,我知道你们也一定会去黑石滩,上了心又岂会认不出来。”杜听言揶揄的说道。
无双不禁庆幸迷晕了杜昕言,否则他一定会知道她在旁边偷瞧他。她奇怪的问道:“为什么黑石滩要真的被我迷晕?杜大哥不怕她真的动手杀了你么?”
说完这句话无双懊恼得想撞墙。她盼了多少日子,盼得自己长大,盼杜昕言看到自己的美丽,盼着,可以告诉他,她喜欢他。为何一开口竟说些无关的话。黑石滩沈笑菲坐在他身边的情景又浮现出来,无双多希望沈笑菲没有来,可以让她在沙洲上多看他一会儿。
无双沉静中略带羞涩的模样很可爱,和平时跟在沈笑菲身边的冷艳美人太不一样了。杜昕言起了逗弄之心,眨眨眼道:“杜大哥不是蠢嘛,沈小姐服过解药,我却真的喝下了毒酒!”
无双的手情不自禁握得紧了,十指纠结在一起。她低下头,顺势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剑,掩饰住眼中的窘意。“杜大哥取笑我!当时……当时是觉得你很蠢!”
杜昕言放声大笑:“我就是想上沈笑菲的当。我不上她的当,她在黑石滩怎么会放心大胆的取走我的令牌!再说,既然认出了你,我怎么还会怕她下手杀我?”
无双的眼睛便睁得更大,她不太明白杜昕言话里的意思。
“既然沈笑菲令你扮成撑船哑女易容来迷晕我,我当然想看看她又想玩什么花样。不过,我是真的没想到,她胆子会这么大,敢盗用用我的令牌去杀水寇,还一个不留!无双,你发现什么没有?”说到这裏杜昕言的声音就像外面的晚风,带着阵阵寒意。他终于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
“三殿下叫我来杀你。”沈笑菲并没有告诉她与嫣然,她拿走了杜昕言江南司监察御史的令牌,还私下调动监察院江南司暗使杀尽了水寇。无双默默把这事记在了心裏。她想起今晚的目的,时间不多,她不能停留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