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薄薄的嘴唇一动,发出的却是爽朗的笑声,“听闻威镇天朝的安国侯领使团已到,耶律从飞心慕英雄,便赶着前来。杜侯爷一路安好?”他的目光却落在衞子浩身上。
衞子浩尴尬地往一侧一让,亮出杜昕言来。
耶律从飞专注地看了眼衞子浩,这才笑道:“从飞并非认错了人,而是诧异天朝除了杜侯爷外,竟还有与侯爷不相伯仲的英雄。”
单从服饰上看,侯爵服饰和都衞使的身份相差太远,耶律从飞不可能认错人,他话里带着明显的挑拨。杜昕言面上带笑,心想是试探我的气度吗?“殿下好眼光。听说过中原的昙月派吗?衞大人另有一重身份,昙月教主。”
初见耶律从飞,杜昕言便知道笑菲所言非虚。见耶律从飞丰神俊朗,他心裏更不是滋味,暗暗把耶律从飞骂了个半死,而此时撑着满脸笑容介绍,举止温文尔雅,倒似他不会半点儿武功。
听到“昙月派”三字,耶律从飞眼睛一亮,啧啧赞道:“昙月派百年间出的护衞忠心护主,从无背着之意。衞教主可是中原武林比剑从未落败过的大侠衞子浩?”
衞子浩面色有点儿尴尬,他从未落败,却从没赢过杜昕言的剑。他硬邦邦地回道:“下官如今任御前都衞使,殿下抬爱了。”
杜昕言心中一动,摆足侯爷气势道:“衞大人,你去告知沈小姐一声,耶律殿下来了。”他尽量让语气平和,举止中故意带出了颐指气使的气派。
衞子浩愣了愣,对杜昕言行了礼转身离去。
杜昕言不再看他,堆了满面笑容道:“殿下请!”
耶律从飞再往衞子浩的方向瞟了眼,杜昕言竟已先他一步进了大堂。耶律从飞脸上划过一丝玩味的神色,随之迈进了门槛。
坐定之后,杜昕言的话便多了起来。听耶律从飞提起一句定北王后,杜昕言眉飞色舞地将东平府将计就计大胜一役渲染了十分。
他心裏冷笑着想,你想看我什么面目,我就演给你看好了。你想挑拨,我就让你看到我对衞子浩不满。
耶律从飞始终保持着爽朗豪迈的风格,挑着中原的趣事说了。杜昕言只一味奉迎,倒也和谐。
半个时辰过去,衞子浩没有出现,沈笑菲也没有出现。杜昕言便吩咐摆酒待客。
“侯爷,酒刚烈,要说繁华,幽州不及天朝。要说喝酒,天朝使团喝不过我这十八骑。”耶律从飞带出了拼酒的意思。
杜昕言温和地回绝道:“酒有很多种喝法,在我天朝人看来,饮酒是助兴,是雅趣。品酒不是求量,是享受酒味绵长、甘醇回香,喝不喝得过与会不会品酒是两回事。”
“杜侯爷此言差矣。契丹男儿重英雄,喝酒不行,便称不上英雄。耶律从飞敬杜侯爷是英雄,今日得见,杜侯爷不喝酒是不成的。来人,上酒!”他不待杜昕言再推辞,吩咐驿馆侍从搬酒。
大堂内使团文官居多,侍衞散布在四周戒备,仅有两三名副将在座。杜昕言的头有点儿大。拼酒拼不过不算什么,难缠的是朝廷那帮酸腐御史,没准儿会上本弹劾他丢了天朝颜面。
杜昕言端起酒笑道:“我天朝与契丹和议休兵,耶律殿下又求娶我天朝贵女,是大喜事。难得殿下盛情,这酒不能不喝。只不过,使团之中酒量不好的文官众多,和你的侍衞比比吟诗作赋还行,要和他们比酒,好比让武将去绣花,这不是勉强了吗?!将来你带着十八铁骑来中原做客,本侯定召集军中爱酒之人奉陪。”
他干脆让文官认输,省得醉后出糗。
耶律从飞也不再勉强,笑道:“好!从飞今日便与侯爷同醉。你们出去!”言下之意竟是一挑二。
十八铁骑出了大堂整齐地站在廊下等候。杜昕言略一示意,使团文官们也纷纷告辞,转眼间大堂中便剩下了杜昕言和耶律从飞。
杜昕言笑眯眯地摆了摆手道:“殿下,真要比酒,本侯现在就认输。不过,衞大人的酒量却是本侯见过的第一人,号称千杯不醉。殿下真想比酒的话,本侯以为只有衞大人能与殿下比肩!”
耶律从飞盯着杜昕言敛了笑容,淡淡说道:“杜侯爷是看不起从飞吗?”
话已至此,杜昕言只得叹了口气端起酒碗道:“本侯敬殿下。”举碗啜了一口,满嘴辛辣,比烧刀子还厉害。杜昕言生平饮酒无不是顶级佳酿,这种烈酒他不是不能喝,是极不爱喝。他皱着眉长叹道:“殿下,北地之酒果然烈性!”
耶律从飞一口干完,淡笑道:“北地之人也烈性!试问和议之时,从飞要的是四公主,天朝皇帝却塞了个什么贵女,是欺我契丹娶不得天朝公主吗?”说完沉下脸,将酒碗往地上一砸。
听到声音,他的十八铁骑蜂拥而入。人人面露愤慨,雪刀出鞘,团团围住了杜昕言。天朝使团侍衞见势不妙,也跟着涌进屋内。双方人马剑拔弩张,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呵呵,我说殿下为什么一定要和本侯比酒,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哇!”杜昕言安坐如山,视眼前雪刀如不见。
“如不给我一个交代,贵国使团怕是再也回不了故土了。”耶律从飞居高临下冷冷说道。
杜昕言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庆幸衞子浩向高熙告密,还是该怒他把笑菲再一次推到刀口上。他微笑道:“不知殿下真正想娶的是天朝四公主,还是送你出京城的白衣女郎?”
耶律从飞怔了怔,难道那天送他出城的不是四公主?他脑子里迅速想起那袭白衣倩影、风骨如神、聪慧高贵,坐的轿子带有皇宫标志。且在长芦寺内遇到她前去上香,听木鹰回禀,正是四公主高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真的相信了。
“如果不是殿下想要的人,再烈的酒本侯也奉陪;如果是殿下要的人呢?”杜昕言微笑着瞟了瞟周围举刀相向的契丹侍衞。
耶律从飞毫不犹豫地说:“从飞饮尽这坛酒向侯爷赔罪。”
这坛酒至少有三十斤,杜昕言似笑非笑地看着耶律从飞,得意地想,你今天就醉死在这裏好了。
他正要开口说话,听到门口清脆的声音响起,“殿下,你能喝三十斤酒?果然是英雄!”
熟悉的声音响起,耶律从飞回头就看到站在门口的笑菲。白衣飘飘,帷帽挡住了她的脸,却掩不住她的绝代风华。
笑菲娉婷走进大堂,视两边侍衞的兵器如无物。她径直走到二人身前敛衽为礼。透过帷帽的纱帘,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双让她如浸雪水中的锐利眼神。笑菲深吸口气道:“当日城外一别,笑菲冒四公主之名,还望殿下见谅。”
“原来你叫笑菲。”耶律从飞绽开笑容,眼神变得柔和。
“哈哈!皇上听说当日之事后,为表诚意,便送沈小姐前来和亲,想必殿下现在心安了吧?”杜昕言戏谑地说道。
耶律从飞看着笑菲大笑道:“替从飞拜谢陛下,从飞向侯爷赔罪了!”说着轻松拎起那坛酒,便要拍开泥封开喝。
笑菲瞟了眼杜昕言,出声阻拦道:“殿下若是喝了,就上了侯爷的当啦!”
耶律从飞也不傻,听到这句话停下来笑道:“从飞打赌输了,为何上当了?”
杜昕言的眼睛眯了眯,笑菲当没看见,轻笑着说道:“殿下有所不知。天朝酒量最好的人当属杜侯爷。曾有一年,天朝举行一年一度的诗会,杜侯爷面对几百才子,斗酒吟诗,是真正的千杯不醉。殿下气势如虹,杜侯爷便想着法儿激殿下先饮下一坛酒,好立于不败之地。”
“哈哈!杜侯爷好生狡诈,从飞差一点儿就上当了。”耶律从飞顺势放下酒坛,挥手让侍衞退出去。
杜昕言一个眼神,使团的侍衞也跟着退下。他这才苦笑道:“女大不中留,还没过门就帮起来未来的夫婿了。今天这酒无论如何也不敢喝了。殿下已消疑惑,本侯静等贵国主宣诏。”
耶律从飞满面春风地笑道:“好,婚礼之上,从飞再与杜侯爷一醉!告辞!”
他深深望了眼笑菲,带着十八铁骑,旋风般离了驿馆。
主角已经离场,笑菲懒洋洋地也打算开溜。
“站住!”杜昕言的醋坛子终于被打翻,冷笑道,“通敌卖国,该当何罪?!”
笑菲嗤笑道:“我都要嫁给他了,嫁鸡随鸡,我帮自己的夫婿有什么不对?”
“你帮他就是不行!”
“我已经帮了!”
杜昕言冷笑,“好,你帮他挡了酒,你能把这坛酒喝完,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笑菲取了帷帽坐下,冷笑道:“杜侯爷千杯不醉?不知可有胆量奉陪?”
杜昕言不屑地说道:“你能喝多少,我奉陪到底。”
两人气鼓鼓地开战。
衞子浩在门口迟疑了下正要进去,见杜昕言一瞪眼便摇头走开。他高声唤来侍从道:“给杜侯爷备下醒酒汤!”
笑菲抿嘴偷笑,杜昕言气上加气。他还真不信沈笑菲酒量比他强。
两人从午时末牌喝到月兔高陞。杜昕言头开始晕了,斜瞟过去,笑菲的眼睛始终明亮清朗,举止依然优雅从容。
盯着那只素白如玉的手,杜昕言突然笑了,“你不就是想知道嫣然的下落么?气我故意躲着不见你,不给你答案。”
“我现在不想知道嫣然在哪儿了。我本想嫣然和迈虎能带了我离开。今天见着耶律殿下,我发现嫁他很不错。多谢侯爷一路照拂,让笑菲平安到达幽州。这坛酒已经喝完,再喝下去,笑菲怕侯爷失了虎威。如殿下所言,婚礼之上,笑菲再与殿下敬侯爷酒吧!”笑菲说完站起身便要离开。
杜昕言伸手一扯,箍着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休想,本侯偏不让你如意!”
借酒耍赖,又想戏弄她?笑菲怒道:“侯爷自重!”
杜昕言轻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吗?当日在相府花园中,你故意从秋千上摔下来,不就是想摔在我怀里吗?”
笑菲大羞,挥手一掌便要掴下。
手腕被拽住,杜昕言半睁着迷离的眼轻笑了笑,胳膊收紧,低头吻住了她。他吞没了笑菲的呼吸,感觉到她的身体由僵硬到绵软,从挣扎变得无力。
杜昕言抬起头得意地看着被她吻晕过去的笑菲,手抚过她嫣红的脸颊。他轻声叹道:“快了,再等等就好。我一定带你走。”
他施施然站起身,清醒地喝道:“来人!”
侍从进来后,杜昕言极不要脸地说道:“沈小姐醉了,唤侍女来扶她回房。记得把醒酒汤送去。”
在侍从崇拜的目光中,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回了房。
酒气上涌,他用内功逼吐了几回,又用凉水绞了帕子冰脸,这才缓和了酒劲。杜昕言摇头叹气,她怎么这么能喝?
深院月明人静,北方的天空群星闪烁,杜昕言此时才有时间静静思考。
他回想着白天耶律从飞的一言一行,无意中,笑容又挂在了唇边。
同样的夜晚,耶律从飞也没有入眠,他也在想着杜昕言。
他的铁骑冲进驿站后,连衞子浩都紧握剑柄,杜昕言的眼神却平静如湖。
他故意捧高衞子浩,杜昕言就似乎真上了心,故意支开了衞子浩。
接下来他却不肯斗酒,宁可认输,真是应变灵活。
面对侍衞雪刀包围,他谈笑风生,没有半点儿惧意。
他激自己喝酒,想必心思狡诈。
他越琢磨越觉得看不透杜昕言。
他摆明了是上门找碴儿,最终却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该说这位年轻的杜侯爷是费尽了心机化解呢,还是他的运气好?
耶律从飞又想起了笑菲。他对她也起了好奇心。
她怎么知道他是去江南运粮?难道和契丹达成契约,从江南送粮来的人是她?父王曾经在他南下时告诉他,江南有内应。他到了江南后,在客栈收到了送来的信函。依计照行,以铁佛走水路吸引当时的大皇子的注意,私下运粮北上。
自己差一点儿被监察院捉到,当时还以为这个内应是高睿,所以相信了送自己出城的人是四公主。如今看来,这个内应无疑是沈笑菲。
耶律从飞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在一行字上,“沈女诈死,其父悲啖其肉,疯癫三日后亡。”
为何要诈死?是因为高睿败了吗?和亲是她自愿还是强迫?他想起与高睿的密谈。高睿高深莫测地说,连环计由她而始。
一个风华绝代、智计百出的女子才配得上他耶律从飞。他的霸业不需要一个只躲在他身后的妻子。
此时耶律从飞涌出一种冲动,想揭开帷帽的面纱,见一见笑菲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