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周遭暗得很,天好像已经完全黑了。
他第一感觉是疼,随即是冷。
按理说,他在冰潭边上住了五十年,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被冰潭锻过,早该丧失了“冷”的感觉。此地却诡异非常。
与真正的天寒地冻不同,这裏仿佛有一股阴森森、带着生命力的凉意,绵长又细碎,不动声色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好像是一把温柔的杀意,哪怕铜皮铁骨也抵挡不住。
人在此间,浑身都变得沉甸甸的,心神稍一松懈,就会被那种疲惫与倦怠感缠上。
程潜皱皱眉,这是什么鬼地方?
霜刃依然挂在腰间,程潜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发现长枪已经变回了龙骨,龙魂也回到了旗中,真龙旗正被他紧紧地捏在掌心。
见这两样不该丢的东西都在,他放心了些。
程潜正要爬起来,伸手一撑地面,掌心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他这才想起那被他抓在手里的斩魔阵阵眼。
然而抬手一看,他掌中却是干干净净,非但没有想象中焦黑的血肉模糊,连刮蹭的小伤口都没有半个。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程潜心念一动,掌心忽然有白光一闪,掠过了一个小小的圆弧形印记,再仔细一看,那仿佛是个人耳的形状,只出现了一会,转眼就没了。
除了残存的灼痛和莫名其妙的印记,倒是没有其他异处,程潜只好先将其放在一边。
他这一番挣动,身后大小伤口登时被撕裂,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打算打坐调息,先疗伤再说。
这时,程潜听见旁边传来了严争鸣的声音。
“不要妄动真元。”严争鸣坐得离他很远,声音有些喑哑,“要是我没猜错,我们现在可能到了那心魔谷底,正在不悔台附近——你身上有外伤药么?”
“没有,我又不是跑江湖的,”程潜用龙骨拄地,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坐着别动。”严争鸣道,“斩魔阵的动静太大,我们破阵时请动了真龙魂,韩渊那没轻没重的蠢货还一把火烧了桃花瘴,这下‘天龙地魔人欲’都凑齐全了,无意中将不悔台外围封印撕开了一条缝,我们俩当时位置比较寸,被卷进来了。”
程潜:“……”
这次出门之前一定是没看黄历,什么倒霉事都赶上了。
严争鸣仿佛压抑着什么,深吸了口气,继而又迟缓而粗重地缓缓吐出来,有气无力地低声道:“没关系,扶摇派历代看守心魔谷,掌门印还在我身上,它肯定有出去的办法,你不要随便动真元,先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程潜的伤都在后背上,用凡人的方式处理很不方便,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也没伤到筋骨,便所幸丢在一边不管了。
程潜没将皮肉伤放在心上,却感觉到了严争鸣十分不对劲——他小时候和一干散修动手打架,后背不过被降魔杵抽了一下,大师兄都会骂骂咧咧地亲自给他上药,怎么这次他被斩魔阵划成了一片毛坯,就变成“自己处理”了?
程潜站起来向他走去:“师兄,你到底怎么了?”
严争鸣疾言厉色道:“我说了别过来!”
他这一嗓子吼得几乎破了音,程潜脚步顿了一下,继而根本不听他那套,大步走了过去。
严争鸣蜷缩在一个比周围还要暗一些的角落里,若不是修士目力惊人,几乎连他人在哪都找不到,黑暗让严争鸣五官模糊,唯有眉心一道淡了好久的心魔印再次出现,那暗红色的印记分外显眼,像一道艳丽的伤疤。
程潜一愣,抬手要摸向那印记:“这是……难道是受心魔谷影响?”
严争鸣没地方躲,只好老僧入定似的闭目不语,若不是他眉目间浮躁的戾气几乎要破面而出,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随着程潜靠近,严争鸣的眉梢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他仿佛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终于,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程潜的手腕。
严争鸣手掌如铁钳,掌心温度滚烫,近乎灼人,眉心的暗红印记越发鲜艳,如血似的,殷红一片。
他攥着程潜的手腕,痛苦地弯下腰去,呓语似的低声道:“别过来……小潜,算我求求你了……”
程潜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心魔”,却第一次知道有人能被心魔折磨成这样。
将他困在心裏的到底是什么?
程潜惊疑不定地观察了严争鸣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窥伺不大好,此时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心裏暗道:“师兄,对不起了。”
随即催动神识,连上了木剑中的元神碎片。
奇异的两处视角再次出现,程潜透过木剑中封存的元神碎片,清晰地看见严争鸣紊乱成一团的内府,只见四下里真元乱窜,连剑气也跟着蠢蠢欲动,若不是有木剑勉强镇着,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子。
缭绕的心魔如一缕一缕的黑云,在严争鸣闭目打坐的元神旁边上下翻飞,死死地纠缠着他。
这时,程潜从那黑红色的心魔云中看见了一张一张的人脸,他忽然就怔住了。
心魔中的人正是他自己。
下一刻,那缭绕的心魔化成一缕黑烟,落地成了人形,那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那把木剑,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讥笑,而后他缓缓地向严争鸣打坐的元神走去,轻巧地跪了下来,伏在他的膝盖上。
程潜:“……”
他头一次认识这么会搔首弄姿的“自己”,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顶着程潜模样的心魔仰头掰过严争鸣的下巴,默默地注视了了他片刻,见他不肯睁眼,便蓦地一声轻笑,伸出苍白的手指尖,缓缓地摩挲过打坐的元神的嘴唇,轻声道:“师兄,你怎么不看看我?”
内府外,严争鸣攥着程潜手腕的手指蓦地收缩,将他那腕骨攥得“咯咯”作响。
程潜狼狈地将自己神识收回来,半跪在地上,心裏一阵空白。
他呆愣良久,桩桩件件地回想起之前种种蛛丝马迹,想起他在小经楼里没轻没重问出那句话时,大师兄那看似粗暴的反应……难以置信。
“所以那个心魔是我?”程潜怔怔地想道,“不可能吧?”
严争鸣弯下腰去,嘴角已经浸出一丝细细的血迹。
程潜回过神来,意识到此时不能任他这样下去。
“大师兄,”程潜腾出一只手,按住严争鸣的肩膀,轻声道,“凝神,这裏是心魔谷,你不要受它扰乱。”
严争鸣闻言睁开眼,眼神迷茫,痴痴地看着他。
程潜的心蓦地开始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