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公主府后园之中,一座玲珑精致的二层小楼内,若微与公主歪倚在临窗的雕花巨幅屏台床上诉说着心事,太监侍女都远远的退到楼下,不敢近前打扰。
宁静的月色倾洒在室内,给两个原本绝色的女子添上一抹迤逦的胭脂。
若微面上拢着淡淡的忧愁,说不清的郁郁之色,让咸宁公主看了也觉得心事忡忡。隔着摆满时令鲜果和精致宫廷糕点的黑漆小几,她把手轻轻覆在若微的手上,一声叹息,幽幽说道:“瞧,怎么有了身子反倒更清简了,以往最爱取笑你的手,哪里长的都好,偏这一双手丰美圆润活脱一个小女婴的手,肥肥的如玉似藕一般,可如今倒真是柔弱无骨了。”
公主的话,若微不知听到了没有,而她的目光却长长久久地停滞在自己的手上。白皙的肌肤上那朵红艳艳的梅花是如此的鲜活,须知那一针一针都是娘亲为自己刺上的。还记得当时自己忍不住地流泪,一边流泪嘴上却还执拗的说着“不疼”。
若微心中一紧,猛的一下抽回了被咸宁公主握着的那只手缩回到袖中,眼泪就这样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泪眼蒙胧中,她仿佛看到了许多。
草原上的重围脱险,狼群中的命悬一线,邹平故里是去是留的坚定选择,还有栖霞山上清苦的三年等待,悲与喜,她已无从辨别。
她只看到胡善祥隆起的腹部,曹雪柔的含羞带怯,袁媚儿的秋波暗送,在她们中间簇拥着的,是那个曾经与她生死契阔两小无猜的朱瞻基。
“好了,若微!”咸宁公主看着若微的神色,心中也很是黯然,“我知道,在太孙府,你的日子不顺心!”
“公主,我以为我只是女人的妒忌。”若微对上咸宁公主的眼眸,“可惜不是。”她把手轻放在自己的心口处,“这裏,抑制不住地疼,白天,晚上,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就疼的不可抑制。瞻基,我现在竟无法面对他了。”
“我知道!”咸宁叹了口气:“莫说你和瞻基的情份,就是我和附马吧。你是知道的,原本我有多讨厌他,讨厌他的油滑和轻浮,讨厌他的举止作态甚至是衣饰冠带,可是成了亲以后,竟变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般在意他。若是平日里他对哪个丫头多看两眼,我也气的什么似的。更何况你,要眼睁睁的看着瞻基雨露均沾,自然是如炙火上烧拷一般。”
若微靠在引枕上,眼神儿微微有些怔愣,出奇的安静。
“可是如今之势,又能怎样呢?”咸宁公主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像我的母后,仁孝皇后,天下女子的典范,她倒是不争不妒,生尊死荣,一生得到父皇的尊重。可是你知道吗?母后不快乐,不快乐还要装着快乐,也许,正是如此她才去的那么早。”
若微仿佛睡着了,半天没有声响儿。
公主叹了口气,帮她拉好锦被,放下重重纱幔,悄悄退了出来。
静夜宁谧的月光中,湖心亭上,附马宋瑛与许彬正在对饮小酌。
“可真是巧了,早朝时刚刚约了你今晚过府小聚,想不到若微倒先你一步来了。你们俩,也说不上是有缘还是无缘。”宋瑛给许彬重又斟满,面上笑意微拂。
许彬对上他的目光,虽然不发一语,但是意思宋瑛已全然明白,便把他想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不好,当然是不好。太孙府里那几位,以往节日庆典我跟着公主也见过几回,都是人精儿似的人物,精明的不行,笑音戏语中就能伤人于无形。以若微那样的性情,她自然是穷于应付,这才避到我们府里来了。”
许彬手执酒杯望着寂静夜空中的明月,自顾一饮而尽,仿佛对于宋瑛所说的毫无兴趣。
“你,不想见上一面吗?”宋瑛再一次为许彬斟满杯中酒,目光中透着问询。
许彬笑了,淡淡的,若不是宋瑛与他相交甚深,这丝笑容又怎会被人查觉?
笑过之后,眼中浸着苦涩,无奈却又尽是洞悉一切的了然与包容:“此时,她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我!”
“哦?”宋瑛面上尽是不解之色,“这倒是奇了?她应该知道你的心思的。所以在这个时候,有你安慰总能为她排解排解呀。”
“她?”许彬脸上隐隐的笑容霎时隐去,“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看着宋瑛一脸的不解,许彬只淡淡了说了句,“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知道。所以再难,她也只有孤单前行,没有退路,也无须他人怜惜。这一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我若是出现在她面前,对她便是一种磨砺,我若出手相帮或是相慰,对她更是一种负担和侮辱。”
宋瑛完全糊涂了,“那么,就这样了?你就真的放下了,退出了?”
“哈哈!”许彬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站起身手执酒壶靠在栏杆之上,对着碧波明月一饮而尽,微风拂过他的发丝,宁静的夜色衬的他是如此丰神俊秀、飘逸出尘,甚至带着稍许的狂颠。
“身距天涯遥,心在咫尺间。”
第二日,日上三竿,若微依旧懒懒地靠在榻里,对着一个绣花撑子怔怔地发着呆。紫烟撤下纹丝未动的早餐,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
欲言又止斟酌了半晌才说道,“主子,咱们在公主府,一直待下去吗?”
“紫烟?”若微目光微抬,“你想说什么?”
“公主府虽好,也不是咱们自己的家。那太孙府虽然繁杂,也总会有令主子不顺心的事儿,可必竟那儿才是咱们该待的。原本是主子与公主交好,过来小聚,也不算什么,可是怕是在太子妃眼里,又会认为主子小性儿,不谅事儿!”紫烟拿过若微手里的绣品,一针一线接着绣了起来。
若微怅然,“家?我的家在哪里?太孙府吗?”
“主子!”紫烟静静地对上若微的眼睛:“您变了。”
“变了?”若微不明。
“以往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就算是那年咱们被迫离宫,就算是被慧珠逼着喝红花,还有在观中清修,与夫人分别,哪一次您都没有真正的退却过。可是这次,为何如此消沉呢?从昨儿到今天,皇太孙来了两次,两次您都避而不见,这样,好吗?”
“紫烟,其实这些日子我自己也恍惚了。从前与瞻基分开的时候,我心裏总有一种期盼,瞻基与我是一样的。纵然分隔两地不得相见,相守之心也从未摇摆。可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昔日,瞻基的确经为我抗争过,但是这抗争中也有妥协。他虽尽力护我,可终归很多事,也要我独自面对。”若微说到此处,微微一顿,长长一声叹息,神色黯然,她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眉宇间闪过一丝恍惚。
“很多时候,我更像一个在暗夜中独行的人,要独自趟过沼泽,走过荒漠,破冰斩荆……路上的艰难,让我有些不想走下去了。”若微的面色越发苍白。
紫烟不禁一阵心惊:“主子,你怕了?”
若微神色微苦:“是怕,也是累了,昔日有过太多的机会可以选择别样的生活,但是都错过了……想到从今而后,总要这样度日,无趣又不甘。”
紫烟仔细凝视着若微的神色,眼中渐渐拂起一层水雾。
“傻丫头。”若微怔了怔,“哭什么?”
“昨儿晚上,我在园子里看到许大人了!”紫烟垂下头,不再去看若微的眼睛,只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膝上的绣品里,留下斑驳的印子,就像平静湖面泛起的涟漪,让人心境难宁。
“他?”若微呆住了,他在京城?他在公主府?是巧合吗?不会,他从来不会无目的无计划的去做一件事,这不是巧合。可是那又为什么他不来见自己?想到这儿,她的心揉作一团,孙若微,你真是糊涂,凭什么要他来见你?凭什么总要让他来救你于危困?
一双玉手紧紧揉搓着胸前衣襟上缀着的丝带,说不出的怨恨,怨自己又为许彬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