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府迎晖殿二楼书房内,若微一袭白衣,乌黑的头发如云似雾般倾泻在身后,静静地立于桌前,案上是平铺的上等宣纸,手执玉管小狼亳,却迟迟不曾下笔。
一个身影悄悄上楼,秉退侍女,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把头埋在她的稍显凌乱的发丝中,喃喃低语着:“怎么,才女也有才思停滞的时候?”
若微不语,凝神静气提笔而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朱瞻基轻声诵出,不由心中暗暗吃惊:“苏轼的《行香子》,怎么好端端地想起它来了?”
若微双目含水,眉宇间隐着一丝忧郁,“快到爹爹的生辰了,以前远隔千里,想了也是白想,所以只在心中为他祈福。如今同在京城,竟也不能得见。这思念却像野草般疯长,只想写几句话或是作幅画儿给他当作寿礼。只是提起笔后,方觉不知该写什么。”
“哦?”朱瞻基这才明白。自纳妃之后,按照惯例,胡妃的父兄赏了千户之职,并调入京中安置,因为自己讨厌他们那副小人嘴脸,而从未亲近过,其兄胡安纵使是在府军中任职,也令其只领军饷不必列班循值。即使如此,胡妃还是可以时常招其父兄过府相聚,共享天伦。
而若微之父兄也在京中供职,先是督建天寿山皇陵,后又调入工部。虽然自己曾经多次关照,可是孙父与继宗却刻意回避,并不想承自己这椒房贵戚的情。
朱瞻基知道孙家书香世家,门风极正,于是也就没有刻意照拂,而是顺其自然,于是两家可说的上是相亲却不相见。
如今听到若微提及孙父的生辰将至,心中立即觉得十分愧疚,自然是和言细语地好生劝慰着:“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让你与家人团聚,不如明儿个叫人请你娘过府,要不我陪你回门祝寿……”
“千万不要!”若微听他如此说,竟然满脸急色,情急之下咳嗽连连。
“怎么了?”朱瞻基拉她坐下,托起她的下颌,这才发现她原本美玉莹光的小脸此时有些不同往日的潮|红,灵动清彻熠熠生辉的眼眸也不见了光彩,殃殃的有些病态。立时大惊失色,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又觉得不十分烫手,这才定了定神儿。
“我爹爹与娘亲都是淡泊安静的性子,不喜交际应酬,更不会逢迎与周旋,这样远远的惦记着,倒是省去了日后相见、往来相亲带来的麻烦。”若微的神情懒懒的,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朱瞻基的怀中。
“若微,你在怪我?”朱瞻基眉头微拧,若微话里的意思他怎么不明白。如今若微的身份在皇族中依旧十分尴尬,虽然自己一味相护,可是并不算根基扎稳,若是此时大张旗鼓地与其母家交往过密,在旁人眼里不过是多了一宗持宠而骄联络外家的罪责,而万一日后有个风吹草动,孙家也将难保太平必被卷入其中。
若微入府不过半年,西山遇险让他吓的几乎失了魂,而胭脂案与血蛊一案又险些酿成大祸,如今形势上表面虽静,内中却风波暗蕴,更是万万不得掉以轻心。
虽然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查访若微在西山遇险的真相,从那根铁钉下手,顺藤摸瓜最终查到了在太孙府亲兵中供职的胡安。
而胭脂案主谋为慧珠也可以定案。
只是另外两桩命案查了近一个月,却迟迟没有进展,这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呢?
若是现在就两桩陷害若微的案子提交宗人府,或是直接禀告太子妃、甚至是圣上,不管胡安与慧珠如何召供,胡善祥都难辞其疚。
然而,真的要客观做吗?
“你疼若微,也要有个分寸,再者,纵使心裏再欢喜,在你自己府中也就罢了,何必闹的天下皆知呢?什么事情都须有个度,谨记物极必反的道理!”
母妃的诸诸教导如同警钟常鸣一般,时时响彻在耳畔。
所以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坦然向若微告之一切。
“不是因为她此时怀有身孕,而是因为……”瞻基有几分踌躇,因为什么呢。
“因为前几日的雷击,圣上正为失去三大殿而恼火,朝堂上下对于都城北迁之事风波又起,隐隐的又将靖难的旧事重提惹圣上震怒;而山东的民变不仅给永乐盛世抹了黑,更让汉王寻机再立功勋;这一时间,朝堂上的风向再次对东宫不利,而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正值多事之秋,太子一脉需要安定,不能自乱阵脚。这些我都知道,我并没有怪你!”若微的声音柔柔的,但是每一句都像是铁锤敲在他的心上。
其实瞻基不知道,若微会在今天写出那首苏轼的《行香子》,并非向她口中所说的那般只是想起了她的父亲。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须满十分。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这首诗,让她从自己的父亲想到了他,每当自己静思独寝的时候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个“许彬”。她赫然发现,他和自己的父亲似乎是同一类人,他们很像,都才华横溢、俊秀出尘、举止风流,也都视功名利禄为草芥,对天下人和天下事皆洞察秋毫,隐于一庐却通晓时势,比任何人都透彻清醒。同样,他们也都是为世间女子所倾慕的良人。
只是他们终究还是不同的,父亲有娘亲相伴,有儿有女,享尽天伦,恬静度日。
而他呢?
虽然府中有绝色美姝相伴,却只是相近不相亲,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世界。
今日晨起早膳之后,府内太监照例来请平安脉,进殿问诊的正是那个“穆梓琦”。
若微知道,他会来给自己请脉,定是有特别的事情,于是格外留意,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在悬丝看诊之后便悄悄退下了,临走的时候才隔着帘子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紫烟。
若微心中一动,待房内无人时便把紫烟唤到身旁询问。
紫烟眨着眼睛想了又想才说道:“说也奇怪,那穆医官清冷严肃,从不在人前多言,可是今儿来到咱们殿里,在院子外的花圃前停了一会儿,指着一株茉莉竟说是难得一见的鈎吻,还说什么这黄色如此鲜明如何能隐的了呢?”
“主子,他说的是胡话吗?”紫烟莫名奇妙,一脸疑惑地问。
若微初时听来也不明白,只是他知道,穆梓琦是许彬派来在府里保护自己的人,不是非常之时他不会接近自己以免暴露身份,而如此严谨之人更不会大清早站在园中与自己的丫头说些没头没尾的胡话。那么,他说的就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者说是通过这些话在向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鈎吻?”若微细细思忖,那是一种封喉的毒药,与茉莉有些相似,也是黄白相间的花朵,又与金银花相似,与一般怨妇用来服毒自尽不同,因为花形太像良药金银花,所以经常会被人误食,即使是不小心采了鈎吻花粉的蜜蜂酿出的花蜜被人服食,也会中毒。
他指着茉莉说是鈎吻,就是说有人看似寻常实际是隐于暗处对自己有谋害之心。
“紫烟,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若微再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