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落几时归(1 / 2)

北京紫禁城皇宫仁寿宫内,张太后手执一张素笺面色清冷,侍立在侧的掌宫大宫女云汀拿眼偷偷一扫,只看到那上面是四句诗“琼瑶花尽玉台轻,西风难解情,欲留寒晓落云亭,孤灯半灭明。”她心中稍稍有些不以为然,看那娟秀的字迹该是出自女人之手,而这诗句的意境不过是在感慨自己身处后宫未得皇宠而备感孤独寂寞的自怜自艾之语并无不妥,只是云汀看皇太后的神色如此郑重不由心中暗暗起疑。

“去,到长乐宫传哀家的话,让贵妃马上过来一趟!”张太后靠在雕着云锦牡丹的楠木金丝大圈椅内缓缓说道。

“是!”云汀稍稍有些意外,太后待贵妃并不算亲睦,因而除了每日定例的清早请安以外,太后从来没有主动召见过贵妃,今儿怎么突然要去传贵妃呢?心中虽然不解嘴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下去吩咐小太监传话。

不多时,身穿桃花云雾烟罗衫、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的皇贵妃孙若微步入仁寿宫,宫女们没有将她引入太后平日里用来待客的慈荫楼,而是请她上了临溪亭。这临溪亭是仁寿宫花园内的中心建筑,位于揽胜门内山石之后,在万紫千红的花海之上,跨池临波而建。

亭内雕栏画柱天花彩绘皆是四时美景,地上铺着散发阵阵清香的蒲草编织的席子,正中是一张红木螭纹镶瘿木面圆桌,下设两个红木圆凳。亭内除了这一桌两凳以外就别无其它,可是仅仅就是桌椅一瞥之下就不难看出其用材一流,造型更是繁复华丽,做工考究。

朱瞻基虽然称的上是勤勉的仁德之君,然而他的孝心更是无人能比,这仁寿宫中一草一木,一桌一几都是他亲自督办的,用料与做工均是到了极致,只是这样外冷内热的苦心,太后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若微进入亭中之后,所有的宫女太监们就远远地退到亭外。若微突然涌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太后召自己前来叙话,不在层峦叠嶂的重重宫殿内而是在这样一个四面通透的亭子里,那所谈之事定然是重要的大事,因为越是在这样的地方更可将往来人等看的一清二楚,绝不用担心会被人偷听。

“儿臣参见母后!”若微盈盈下拜。

张太后立于八宝玲珑苏绣窗下凭栏远望,从这儿举目远眺视野空阔,北面是花海绿堤紧紧环绕的太液池,东西两旁是金碧流辉的九重宫殿。此时此刻,她正在努力体会着这座宫殿的第一位主人永乐皇帝朱棣在此情此景下的心境,江山社稷尽在掌握的时候反而会夜夜惶恐不能安枕,那是因为得到的太过艰辛,如果失去一定会是不能承受之痛;所以,即使是血雨腥风大开杀戒,为了护衞这来之不易的一切,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去做的。

想到此她缓缓转过身,自上而下仔细凝望着面前的这位佳人。孙若微,大明朝第一位得到金册金宝与皇后比肩的皇贵妃,她风姿绰绰、袅袅娜娜如临波仙子又似和田美玉俏然立于亭内一角,那谦和内敛的神态却掩盖不了她灼灼的华彩,脸上若隐若无淡极了的一抹笑容如同春之梨花秀色胜过万紫千红。

“坐吧!”张太后的声音有些悠远,人就在咫尺之内,可是却怎么感觉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谢母后!”若微恭身坐下,张太后直视着她缓缓说道:“皇上亲征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若微心裏咯噔了一下,面上微微变色:“母后,儿臣……”

“是在初十之前还是之后?”张太后面上依旧端静祥和,而言语之中却是步步紧逼。

“之前!”若微坦白答道。

“好,很好!”张太后直视着她:“哀家这个做母后的,也是在初十那天皇上亲往天坛、地坛、宗庙祭祀完诸神,大军出了皇城之后才知道!”

“母后,皇上未事先向母后禀告是怕母后担心。同时又提防宫中有王叔安插的眼线,这才……”微立即开口解释。

“哦?怕母后担心?”张太后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远的笑容,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孙若微道:“皇上做事自有主见,他告不告诉哀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哀家听说,此次皇上亲征是贵妃撺掇的?可有此事?”

“母后?”若微秀眉微拧,“绝无此事。若微从小受母后教诲,自然知道后宫不能干政的道理,况且如此军国大事,若微怎敢在皇上面前妄言?”

“妄言?”张太后脸上原本淡极的那抹笑容立即隐去,她突然纂起若微的手举了起来:“你敢对天发誓在皇上踌躇之际你没有为皇上出谋,也没有说什么东风之策?更没有在长乐宫中夜奏《将军令》蛊惑皇上亲征?”

若微脸色变了又变,她万万没有料到太后会对自己在寝宫中与朱瞻基的对话和举动掌握的如此清楚,只是此时也不来及多想,她立即从凳子上滑落到地上屈膝跪道:“母后,请母后明察。如今局势实则是外松内紧,看起来王叔只是占据乐安一隅,战火也并未波及四方,然而乐安此地至关重要,叛军若北取济南则会直逼京城,若南下饮马长江占据南京即可依天堑与朝庭划江而治。况且王叔乃是成祖爷靖难起兵时的悍将与福将在朝中颇有威慑力,前些日子朝中得到消息之后,大臣们均议议纷纷、人心涣散,如果此时皇上不能亲征以威慑四方,恐怕小祸瞬间便可酿成大祸……”

“你以为,这六部九卿,内阁诸臣,满朝的文武当中就只有你一个人明白此道理吗?”张太后将桌上的白玉镶金盖碗茶杯重重一摔,那轻脆的声音带着无穷的压力,让人不由胆颤心惊。

“母后。”若微低着头轻声说道:“若微从不敢在皇上面前多言朝政,只是皇上回到后宫时常常疲惫忧乏,若微一时不忍才贸言为皇上解忧。”

“好一朵解语花,好一个枕边女诸葛呀!”张太后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物玉手微扬,它便飘然如落缨般坠在地上。“看看吧,这可是你写的?”

若微拾起来一看,立即惊住了:“不是。”

“哀家是问这字迹是不是你的?”张太后的声音里透着寒俏俏的凉意。

“不是!”若微摇了摇头。

“不是?”张太后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好啊好啊,哀家身边长大的女孩儿如今竟然变的如此轻狂忤逆!你的字迹就算是哀家老眼昏花看错了,可是这上好的宫绢雪婵素花笺,六宫之中只有你的长乐宫有,这也是当初皇上赏给你的殊荣。如今你竟用它来写反诗?好个‘孤灯半灭明’。若微啊,若微,你太令哀家失望了!就因为没有得到正宫嫡配的身份,你就开始咒皇上、咒大明了?”

如同万里晴空中突然响彻的惊雷阵阵,若微的头只觉得“轰”的一下,她突然感觉如坠云中,她根本不知道张太后在说些什么,又为什么而大发雷霆。于是只怔怔地跪在当场,甚至忘了为自己辩驳。

可是她的反应更激怒了太后,“叭”一声响,一本小册子重重地摔在若微的脸上,若微更是懵了,那朱红色的封皮和那封皮上的字,让她仿佛明白过来,她立即叩首说道:“母后是误会了,这本《女训》是若微用来修身养性,对照着以修妇德用的!”

“妇德?谁的妇德?武则天的妇德?”张太后大怒,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是努了真气。脸上再也不见了数十年如一日的端庄娴静之态,冷俏俏的寒光四溢,逼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别以为你背后做了些什么哀家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为了保全皇上的体面所以哀家才一直隐忍不发。可是你也太变本加厉了,如今再不治你,恐怕不仅是皇上,就是大明也要让你给毁了!”

“母后!”若微越听越糊涂,她索性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径直对上张太后的眼眸:“母后,儿臣何错?”

“何错?”张太后不可抑制地一阵冷笑过后一字一句说道:“女人的大忌,七出之条,你都快占尽了,竟然还要问哀家你何错之有?女人的名节何其重要,可是你呢?永乐十五年至十七年在栖霞山玉清观清修时,你做了什么?与朝臣勾结,屡屡进出未婚男子私邸又与秦淮河妓|女称姐道妹纠缠不清。哀家问你,许彬和你是什么关系?羽娘又是何人?你跟这样声名狼藉的妓|女混在一起,为的是什么?”

若微面色立即变的通红,心中狂跳不已只觉得马上就要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对于面前这位大明朝的第一位皇太后,自己的婆婆是一点儿也不了解,甚至觉得极其陌生。一直以为她是外冷内热的,虽然态度中总是透着一种疏离,那也是为了平衡后妃与嫡庶之间的关系。她是那样高洁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在她的身上你似乎永远找寻不出半点儿错处来,可是如今,就像一片无痕的雪地上突然被倾倒了一整车乌黑的煤炭,黑与白这样强烈的对比,让若微一下子乱了方寸,“母后,您,在监视我?”

张太后未置一词。

若微却着实有些恼了,她挺直颈背坦然答道:“许大人是学富五车六艺皆精的江南才俊,深得皇上信赖与倚重,与越王殿下也相交甚厚。若微与许大人是君子之交,清明如水。不错,若微的确曾有三次夜访许大人府第,其中两次有咸宁公主相伴,另外一次是路遇弱女子被劫受辱,因许大人医术精湛,所以才送至许大人府第救治的。至于羽娘,她虽然出身秦淮河畔,是一名青楼女子,却可称的上是位侠妓。若微与人相交,不问出身,只问良心!”

“好个巧舌如簧,怪不得把皇上引的事非不明、偏听偏信,真凭实据在此,你还如此为自己巧言相辩?”张太后脸上蕴含着阴冷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若微,像是一柄利刃要硬生生刺入她的心头。

张太后突然站起身向亭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走吧,引哀家到你的长乐宫去坐坐!”

仿佛满天阴云悉数散去,刚刚还是咄咄逼人似乎要至于死地,而转眼间又风淡云清不留半点儿痕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若微心中惊讶连连,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可是一时片刻之间,她竟然无从应对。

沿池畔缓缓而行,经过一片林苑,穿过东花墙,从西角门入内就进了长乐宫后院,远远地看到常德公主朱锦馨在花架子下面弹琴。

朱锦馨看到张太后与若微一前一后在侍女的簇拥下经过自己的居所立即乖巧地跑过来向她们行礼问安。

张太后见到孙女,脸上又换了幅神情立即笑容可掬起来,似乎也不着急离开,她站在亭院里细细地问了随侍在朱锦馨身边的女官和宫女关于小公主的饮食起居,随后又嘱咐了好一会儿,才又起身向前边长乐宫的正殿走去。

长乐宫正殿门外,湘汀与紫烟、司音、司棋等人看到张太后走在前面凤仪肃然,若微跟在后边沉静的神色中带着几许不常见的忐忑,不由都是十分惊讶。

她们刚待迎上前来行礼请安,只见张太后锦袖一挥免了她们的礼,只说让她们在殿外候着。

进入殿阁之内,环顾着室内的陈设与装潢,张太后不由叹道:“倒把个严谨肃穆的宫殿弄成了江南女儿的绣楼。好一处‘梨花似雪草如烟,粉影照蝉娟’的温柔之乡!别说是皇上流连忘返,就是哀家到了你这儿怕是也忘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