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落故人情(1 / 2)

正统二年,顺德公主下嫁武将石璟。

正统五年,常德公主下嫁阳武候幼子薛桓。

正统七年春,紫禁城处处沉浸在一派喜气之中。司礼监、鸿胪寺、宗人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筹备皇上大婚之事,年初由太皇太后张氏下旨册封海州人、都指挥佥事钱贵长女钱孝慈为明英宗朱祁镇的皇后。并定于五月初三由英国公张辅为正使,少师兵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为副使,持节至钱府行纳采问名之礼;五月初七,成国公朱勇为正使,少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生杨溥、吏部尚书郭剌为副使,持节再至钱府行纳吉纳徽告期礼。

由太皇太后下旨礼部正式诏告中外,定于五月十九,行大婚之礼。这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次在紫禁城中为帝后举行大婚典礼,十五岁的明英宗成为了明朝第一位在登基之后迎娶皇后的皇帝,十六岁的钱氏也成为第一位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着正红大袖祎衣,以一身红罗长裙、红褙子、红霞帔的华贵礼服,在百官与命妇叩首如仪、鼓乐震天的大典中走入坤宁宫的女主人。

在西苑长乐宫温室中,太后孙若微坐在矮榻上怀里抱着一个用大红地云凤织金妆花缎包裹着的襁褓,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轻轻摇着,眼中倾泻而出的是满目的柔情,面上是徐徐的笑容。

坐在她下首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吃着樱桃的常德公主忍不住撒娇道:“母后,这个小奶娃有什么好?眼睛随她爹爹那般小的像一条缝儿,皮肤也不白,丑丑皱皱的,哪里有馨儿长的好,馨儿小时候也没见您怎么抱过。现在却这样爱不释手的,真没见过太后抱小孩儿的。”

“你这孩子,都做了娘,还跟自己女儿吃什么飞醋!”若微瞥了她一眼。

湘汀领着侍女端着各式的茶点步入室内,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盘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长公主自然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记得当时在咱们皇太孙府,长公主刚降生那会儿,咱们太后和先皇为了争着想多抱您一会儿,还吵着闹着赌气好几日没说话呢!”

“真的?”常德公主瞪大眼睛看着湘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你记得?你就记得母后怎么苛责你,怎么拿戒尺打你,逼着你弹琴练字了吧?”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常德,便低头亲了亲外孙女的小脸袋,“小丫头,你说叫个什么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

常德公主从桌上拿起一块千层翡翠云片糕,一面嚼着一面说道,“母后还真是神机妙算!当初给顺德姐姐找了石璟那样一个耿直孔武的附马,还记得出嫁前她哭天喊地说母后害她,可是如今夫妻恩爱,接二连三的传来喜讯。前儿在东华门外遇到了,她竟然停车给我让行。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想不到这千年难遇的暴躁性子竟让武将出身的石附马把她降住了,连带着性情也好多了!”

若微笑而不语。

湘汀接语道,“咱们娘娘说过,顺德公主那样的性子要是找一个温柔似水沉静内敛的附马怕是反而会让她看不上,一味地忍让只会助长她骄横的气焰。而石附马武将出身,为人直爽,不会踩低捧高更非势利之人,他只认一个理字,若是公主蛮横无理,他才不管什么公主郡主的,自然也不会相让。他们硬碰硬地打上几回,公主自然服了。”

常德公主点了点头,“哦,那母后为什么又给馨儿选了薛恒,他又有什么好的?”

若微怀里的小家伙哼哼叽叽哭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湘汀立即上前接了过去,“是饿了吧,咱们的小郡主可能吃了。”

“可惜馨儿自己不喂养!”若微扫了一眼常德公主,目光紧盯着湘汀一直见她走到东阁唤来乳母,侍女们放下锦帘,乳母开始给孩子喂奶这才回过神来。

“薛恒不好吗?”若微从炕桌上的描金高脚钵里盛了一碗加了山楂丝玫瑰酱杏花蜂蜜精心调制而成的杏仁豆腐递给常德。

常德面上微红,“他有什么好的?温吞吞的。亏他还是阳武候的子嗣,一点儿也没得祖上真传,整天就知道吟诗作画,再有就是粘着人烦都烦死了。现在他连演武场都很少去了。”

若微听了浅笑连连,隔着桌子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常德公主的额头,“傻孩子,你的性子是外柔内刚,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若非一个文治武功兼修,琴棋书画刀箭俱全又儒雅出尘的人,能入的了你的眼吗?再说,母后为何选他?你还不明白吗?”

常德面上越来越红,嘟着嘴说道,“不说这个了,反正嫁也嫁了。如今最紧要的是祁镇的婚事。母后,此次皇祖母下懿旨为祁镇选后,从地方官员上报的名单到礼部择人筛选直至宫监复选到最终的殿前御选,从始至终,您怎么一点儿也不上心呢?”

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着,眼底闪过一丝难掩的忧虑,如今在自己女儿面前她再也无从掩饰,轻叹一声才缓缓开口,“上心又有何用呢?这几年太皇太后深居简出,看似把皇上和朝政交给了我。可是这宫里宫外,有哪一件事能瞒的过她呢?又有哪一件事能拂逆她的意思?”

“皇祖母对母后总是心存芥蒂。这次选后居然越过母后,最终定下的人选母后竟连见都没见过。可是母后,这毕竟是祁镇一生的幸福。这也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后呀。您就这么放心?这么不闻不问的?万一若是那钱氏女不贤不孝不明,日后怎么统驭六宫、襄佐皇上?”常德说到此,面上的娇憨尽数退去,她探着身子凑在若微耳边低语着,“皇祖母此举明摆着是在皇上身边放上一个自己衬心的人,为日后辖制母后干政埋下伏笔。”

若微面露苦涩,“于国她是太皇太后,于家她是皇上的嫡亲祖母。这个主她当得,也确该她来定夺。母后如今只盼着这钱氏慧敏通达,这才是祁镇的福气。”

“太后!”宫女绮云近前来报,“选女汪氏在殿外候见!”

“汪氏?”常德公主立即坐了起来,眼睛里放出熠熠的神采,“听出这次选女当中就她文采出众,人长的好又精通音律,母后召她来做什么?”

常德公主看着自己的母后先是怔了怔神儿,随即恍然明白这裏面的玄妙,便悄无声息的笑了,“母后难道是想后发制人?想以那汪氏为伏兵?”

“死丫头,没个正形!”若微啧怪道,“去,东阁里避避。”

“是!”常德公主冲若微扬起笑脸,别有深意地一眼对视之后便悄悄退下了。

姗姗步入殿内的汪氏,中等身材略微偏瘦,一袭淡粉色的纱衣素裙朴实无华,低垂着头令人看不到她的容颜,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与风华。

才十五,比馨儿还小上好几岁呢。若微心中暗暗喜欢。

“选女汪氏拜见太后娘娘!”她恭敬异常地行了跪拜之礼。

若微不动声色,迟迟没有免礼叫起。

殿中寂静极了,若是寻常的女子第一次进入深宫面见太后遇到这样的阵势即使不会惊惶失措,也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用满是问询的目光怯怯地看上一眼。可是她没有,依旧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头是低垂的,然而腰背直挺透着一种风骨。

“抬起头来!”若微终于开口。

晶莹如玉的瓜子脸上,那双眸子明亮深沉,像是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容貌姣好又秀美出尘正是清雅至极,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果然是位难得的绝色美人。只是看她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神态与十五岁的年纪竟毫不相衬。

“汪氏梦涵,你知罪吗?”透窗而入的朝阳斜射在若微的身后,仿佛周身笼罩在流光焕彩中有种与生俱来的华贵气度,脸上神色忽明忽暗,从她的眸中任谁也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依旧跪在殿中的方梦涵秀眉微蹙,又长又密的睫毛下一对美眸微微闪烁,她稍稍颌首,殿内便响起清丽的嗓音,“梦涵知罪!”

若微紧盯着她的眸子,生怕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这样的女子这般的灵俐爽快,她着实喜欢,可是她又不能表露出来,于是刻意板起面孔问道:“那你自然也知道本宫召你来所为何事?”

她摇了摇头,这一次仿佛真的露出及笈少女的稚气与洒脱,她老老实实,开口便是“不知”二字。

“扑哧”一声娇笑,从东次间八扇琉璃屏内传来,若微衝着那屏风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在面前跪在她脚下的女子身上,“起来回话吧!”

“太后尚未降罪,民女不敢!”她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惶,又一次低下了头。

“如何又自称民女了呢?”若微身子向后微微一靠,仿佛有些倦了,“你是太皇太后命人从十三省选送的秀女中,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的名门淑女,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若不是偶然突发的一场大病怎么会与后位失之交臂?如今你已大好,这皇妃之位自是推不掉的!”

“请太后开恩!”汪梦涵面色微变,终于弯下身子以头触地,像在乞求又透着骨子里的倔强,“民女不愿入宫!”

她说的直截了当,若微反而一时不知如何接语。是的,她不愿入宫,所以才在大选前夕自服大黄,连着泻了好几日,殃殃地拖着病体如弱柳扶风,自然在大选中出局。

若微的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她从袖中甩出一个小物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掉在汪梦涵的面前。

“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若微透过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以玉笛迎风而舞的方子衿,恐怕只有这样的娘,才会孕育出如此灵秀倔强的女儿。

汪梦涵悄悄抬起头,目光瞥到地上的物件立即神色大变,眼中尽是惊恐之色,颤颤微微地将它拾起,再开口时已然目中含泪,“太后,此事乃梦涵一人而为,所有罪责也应由梦涵一人承担。万万不要牵连梦涵的家人。”

说罢,她再次以头触地,不停地叩首。

若微心中感慨极了,这丫头进宫时竟然以空心珍珠耳环中夹带着制人腹泄的大黄粉末,这心思真是巧妙,而避宫之意又如此坚决,真不知该如何相劝。

“你入宫前,你娘可是对你说过什么?”若微问。

“我娘只是让我想清楚,是想做园中的时令花卉只开一季,还是做草做树,岁岁长青?”汪梦涵提到自己的娘亲,紧张的神情竟然渐渐平复了,她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睛,“我娘说,不管我如何选择,都不要后悔。”

若微点了点头,二十年前在嘉兴公主的及笈礼宴上,当年还是太子妃的张氏就在御花园宴请京城名媛,并令她们各自展才,从而令观景亭中的诸皇子选妃。那时汪梦涵的母亲,兵部尚书方宾之女方子衿就是这样的一副傲骨,不媚不娇,不舞不歌挨到最后,还是在若微和嘉兴公主的助阵下才勉强为之,就是为了逃离被选入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