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居后门处, 宋嫣凉被段小江送上马车。
马车驶出巷子后停住不动, 车夫问道:“夫人, 咱们现在是回府么?”
见宋嫣凉久久不语, 侍女梅香也在一旁问, “小姐?”
宋嫣回过神:“去定国公府。”
“是的夫人。”
随着马车调转方向, 梅香心里奇怪极了。小姐竟然要回娘家?自从出嫁以来, 除了娘家有大宴,她是从不主动回去的。据说是因为九年前和寇指挥使那一段人尽皆知的私情,令国公府大失颜面, 国公爷极是不喜这个孙女。
之所以用“据说”,九年前小姐身边的婢女嬷嬷,因为小姐闹出的丑闻几乎全被发卖了, 她是小姐出嫁前才新入府的。
而小姐生母早逝, 宋都督如今的妻子只是续弦,除了一个同母哥哥宋世钧以外, 她和其他兄弟姐妹之间鲜少走动。
嫁入济安侯府以后, 也没得到过婆家的好脸色, 万幸有姑爷捧在手心里宠着, 日子倒也过的顺心如意。
今晚私下里见了那位寇指挥使, 小姐双眼红肿明显失去常态,梅香心中不由为姑爷抱不平。
马车抵达定国公府, 宋嫣凉整理仪容,入府见她父亲中军大都督宋亦枫, 将寇凛的十日期限一字不落的转达。
宋亦枫听罢放出飞鸽, 递回来的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
——“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是时候换人了。”
*
云来居里,寇凛还在看着这两坛子酒忧愁。
他爱喝茶不爱饮酒,一直也没搞明白,如此辛辣呛口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好喝的。且喝多以后脑子迟钝手脚不听使唤,极容易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有百害而无一利。
几年前寇凛为了清楚自己的弱点,特意饮用几种不同的酒来试验自己的酒量,以十八年的女儿红为例,用平时饮茶的杯子来盛,三杯没感觉,六杯手脚渐麻,八杯四肢僵硬,十二杯以上武功差不多废了。
但头脑尚算清醒,需得十五杯以上,才会似只没头苍蝇般找不着北。
可他不了解楚谣的酒量,万一比她先醉一步,这酒便算白喝。
寇凛在心中估摸个量,随后清洗茶盏,为自己和楚谣各倒一杯:“本官喝过你的醋茶,你且来陪本官饮几杯水酒,如何?”
楚谣伸手将杯子取过来,并未有排斥。
她此时不知寇凛的真实意图,见他眉间不展,神色郁郁,猜是见过宋嫣凉之后,又惹他想起从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原本打算问一问案情,眼下决定放弃,默默低头含了一小口,辣的皱起眉头。
寇凛只端着放在嘴边,一滴不沾唇,寻思如何不着痕迹哄着她喝酒,自己则少喝或者不喝。
楚谣却想着怎样分他的心,莫让他再沉浸在回忆里:“大人,我能问您几个问题么。”连忙补充,“与案子无关,还是关于您私人的。”
“你对本官的私人问题似乎很感兴趣?”寇凛摇晃着手里的杯子,让酒稍稍洒出来一些,挑挑眉道,“本官现在也来难为难为你,饮尽一杯,本官就准你问一个问题。”
寇凛一看她面露难色,紧绷的神经不由松了几分。
他不知道,楚谣压根儿就没把喝酒当回事,她从前游水治疗腿,冬日天寒时,总是先饮些水酒暖暖身子。
而楚箫的酒量比她更好,毕竟虞清打小是个烂酒鬼,可有一次楚箫喝醉之后动手打了他爹,被罚跪一夜,往后就很少饮酒了。
楚谣会犹豫,是因为她从来也没在附身楚箫时沾过酒。
踟蹰片刻,她仰头喝下,攥起袖子拭了拭嘴角,看着他的狐裘披风:“我从前在国子监读书,常听同窗议论您喜欢金灿灿和毛茸茸,金子我能理解,您喜欢茸毛是否有着特殊原因呢?”
“这个……”寇凛不是很喜欢提起从前,感觉像是揭自己的短,“本官在军中刚调去斥候队那会儿,刚满十三,经验不足,有次在侦查北元先锋军动向时,一不留心被对方的斥候队发现行踪……”
楚谣紧张的捏着茶杯:“然后呢?”
“虽然成功逃脱,肩膀却中了一箭,体力透支晕倒在一个矮山底下,天寒地冻的,昏厥之前本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寇凛卖了个关子才道,“后来本官苏醒,发现自己非但没被冻死,身体还异常温热暖和。”
楚谣好奇:“为什么?”
寇凛讪讪道:“因为本官周围挤着几只绵羊。”
“绵羊?”楚谣微微一诧过后,懂得了,她就觉得寇凛这样的人,若偏执于某样东西,应是会有原因的。
她兀自倒了一杯酒喝下:“大人真是吃了许多苦。”
太过久远的事情,寇凛说起来时内心毫无波澜,见到楚谣的反应,他眼睛却骤然一亮,似乎摸着了窍门,将情绪调整到极为低落的状态,继续摇晃酒杯:“这算什么苦,本官在军中那些年……”
他开始讲述自己在军营里的悲惨遭遇,多半是真的,只将悲惨程度尽可能放大。
而楚谣边听边喝,一连喝下十几杯。
桌是圆桌,两人并非对面而坐,寇凛讲述时没有刻意去看她,因为他还是更喜欢她原本的样子,对着楚箫这张脸,虽说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依然颇为怪异。
却在不经意间眼尾余光扫过去,见她脸颊微醺通红,浓密长睫上挂着泪珠,神态哀愁,又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寇凛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一时间疼惜和懊悔齐齐涌上心头。
蠢蠢欲动的想要把她揽入怀中,又极力忍住,只将手里摇的还剩一半的女儿红一饮而尽,杯底重重落于桌面。
楚谣连忙收拾情绪,帮他满上:“怎么了大人?”
“本官不值得你难过。”寇凛失神片刻,苦笑道,“你眼里的本官是个好人,是因为自相识以来,本官恰好与你立场相同,恰好帮了你几次。实际上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本官和想掳走你的那伙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同为一丘之貉……”
这些年来,他整日活在算计里,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歹毒的招数哪一点输给算计楚箫虞清的人?
有时候他能一眼看穿歹人恶毒的心思,多半是因为这些歹人根本毒不过他。
哪怕现在本意是为她好,他的手段依然是算计。
而他的成功,建立在她对他的心疼上,他竟还能沾沾自喜?
寇凛心烦意乱,再次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你可知,本官调查虞清的案子时,大概猜出想要掳走你的人是谁。”
楚谣贴心的又帮他满上,静静等着他说话。
“此人极难对付,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寇凛又举杯,目光迷离的盯着酒中自己的倒影,“本官最初的反应是不插手,因为在本官看来,不得利益的情况下,为一个女人以身犯险,是一种极度愚蠢的行为。”
楚谣不觉得奇怪:“那您为何又改主意了呢?”
“本官转换想法,将你看成本官的金子,有人竟想从本官手中抢金子,触及本官利益,这是无法容忍的。”寇凛觑她一眼,“但这也是本官自认能够赢过他的情况下才做出的选择,若本官没把握全身而退,是不会顾及你的,懂了没有?”
“懂了。”楚谣乖巧的点点头。
寇凛喝下她那壶醋茶,等同接受了她的心意,如今却是在提醒她,在他心里儿女私情不过锦上添花,让她别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憧憬。
毕竟楚谣对他的仰慕,来自于他一次次出手相助,在楚谣认知中,他大概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充当着她的保|护伞,是一个大英雄。
揣测到她这种想法,寇凛心中既骄傲又不安。
岂料楚谣一丁点难过的意思也没有,唇角带笑,黑眸熠熠生辉:“其实我从未将大人往忠孝仁义的方面去想,甚至原本在我脑海里您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可与您相识以来,您不断扭转着我的认知。我也曾忧虑过,我是否还不够了解您,但就凭您今日这番坦诚,足以打消我的疑虑,因为换了其他男人,只会变着法儿的说好话来哄我,您就不一样,您的确是个有担当的真君子,我果然慧眼识英雄,没有看错人……”
原本想要强调自己自私自利,根本不会把女人放在心上的寇凛,被她夸的脑子有些不清不楚,愣了愣,怔怔然闷头灌酒。
楚谣忙于斟酒:“您不是说我喝一杯,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么?您说我够不了解你,那您多讲一些您的过往给我听……”
“好。”
寇凛此时已将“灌醉她”这三个字抛去脑后,待在楚谣身边,他忽然不想算计也不想防备,一股脑将自己这许多年来的辛酸苦辣倾倒个干净。
无论说起什么,总免不了提起他姐姐来。
“我一心往上爬,也是想站的高一些,让寇凛这个名字传遍大梁,我姐姐若还活着,应会主动来找我。”
寇凛越说越伤心,一杯杯灌酒,越灌越难过,越难过越想喝,渐渐懂得为何那么多人沉迷于这杯中之物。
“九年了,她从未出现过,我想她一定是死了,但有时候我觉得吧,她死了也好,不然来到我身边,瞧见我现在这副神憎鬼厌的嘴脸,她怕是会后悔曾经出卖身子养活我……如此一来,我不禁又会想,姐姐或许还活着,只是因为我这奸邪狗贼的名声,令她失望透顶,不愿与我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