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色是雾般的灰白,货船从黄浦江上驶过,中山公园里个个裹得厚实的孩子排起长队,还不到上海冬天最冷的时候。
日光照进楼道,工人颈间塞着毛巾往楼梯上搬运一张沙发,黄鹦跟在后面,她戴着一顶晚霞橘的南瓜帽,拎着一只皮箱,抱着一盏台灯。这些家具是要搬进姑妈的新家,裁缝店她想继续开着,所以搬到弄堂后头开盘不久的新小区,前几天刚刚装修完。
工人摆好家具就走了。黄鹦踏进房环视了圈,搁下台灯和皮箱,见姑妈拿起扫把,便要去帮忙,被黄曼虹挡了下来,“去撕几张报纸把窗户擦了。”
黄鹦答应一声,找出两张过期报,叠了叠。窗户上像矇着纱,朦蒙胧胧是上海市新老房子错落在一起,擦了一把玻璃上的水汽,映出女人弯腰扫地的虚影。
对于钱丞和别人家的姑娘私奔这件事情,黄曼虹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他也不是没走过,而且还是跑去同一个地方,区别在,这次多带了一个人走。黄鹦也不担心他们,毕竟是在澳门,相当于在他自己的地头上,即便被找到人也带不走。
可是订婚宴的隔天,曲小楼的父亲就叫上几个地痞闹到姑妈家里,黄鹦收到电话即刻驱车赶来,却得知他们已经被先到一步的,高家来的人劝走了。
那天早晨,裁缝店门上的玻璃窗投进未大亮的天光,姑妈坐在木头凳上出神又说着,高子谦向她道歉的时候,突然她心裏很不是滋味,人家能第一时间到这裏,肯定是想到了曲家的人会来找麻烦。静默下一会儿,她就开始臭骂钱丞是个混账东西。
衞生做到一半,肖阿姨和她的女儿上家里做客来了。
这位肖阿姨是弄堂里的邻居,只要是在弄堂里发生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前些日子晓得黄鹦嫁了个从香港移居来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她大不少,但是架不住他有钱有势,嫁了就是阔太太,连黄曼虹的房子都是黄鹦买的,眉头也不皱一下。
一只小黄莺变凤凰,难免让人眼红,甚至要动些歪脑筋。
肖阿姨的女儿叫蒋婷,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长长的直发均匀分开两边,穿着粉粉|嫩嫩的衣服,毛领子上系着蝴蝶结,娇滴滴笑得乖巧,毫无攻击性,可她比黄鹦还会瞧人眼色,是个人精儿。
以前蒋婷叫她,“黄鹦姐姐。”最近不知怎么,干脆连名字也省,直接叫姐姐。
莫名其妙多出个‘妹妹’,每次黄鹦都是敷衍的笑了笑。
黄曼虹接过沉甸甸一篮子水果,语气带着点埋怨道,“来就来,还买什么水果……”
肖阿姨理所应当的说道,“乔迁新居,总要意思意思的。”她又瞧向黄鹦,故作惊讶,“哎呀,好久没见黄鹦,又变漂亮了!”
黄鹦已经打着了火机,正准备给她的姑父上柱香。她柔顺的鬈发挂在白色毛衣上,棕色长裙精心熨烫过,没有一道皱褶,露着一截脚踝,然后是绒面的小皮鞋。她捏着香的纤瘦手上佩戴着婚戒,却更像哪个大富世家里的小姐。
肖阿姨推了推自己的女儿,让她别发愣,帮着打扫衞生。
黄曼虹客气的阻拦道,“不用不用,孩子就坐着看电视吧!黄鹦,去把电视机开开……”
恭恭敬敬地拜完姑父,黄鹦才去打开电视机,回头就见蒋婷脱了外套,卷起袖子要擦桌的架势,她握着遥控器有点迷茫,这电视……还是开着吧。
一个上午整理衞生,黄曼虹抽空下趟楼买了点虾,下了几碗辣肉面,捞了鲜虾码在面上。
黄鹦坐在餐桌旁,一边用皮筋扎起头发,一边对端着面碗出来的黄曼虹说,“姑妈,下午没事儿,跟我们去看电影?”
黄曼虹知道‘我们’指的是她和谁,“你们两口子约会,我就不当电灯泡了。”这话说出来还有点别扭,她随即张罗着桌旁的母女,“别客气呀,今朝就是简单下个面,委屈你们了啊。”
肖阿姨说道,“瞧你说哪儿的话,我们家婷婷自从尝过你做的菜,就直夸黄阿姨厨艺好,味道跟饭馆一样,嫌弃我不会……”
这时候打断她的,是从老房子搬来的电话机铃声。
黄鹦还握着筷子就奔去接了起来,应该是她熟悉的人,所以这么说着,“你再等会儿,我吃两口面就下去了。”
黄曼虹猜了出来,“是不是陈先生?你这个孩子,赶紧叫他上来坐,怎么好让他在楼下等着呢!”
坐下没多久,黄鹦又得起身去开门,随着她的后退,男人的皮鞋一步步踏进来,侧面的五官和灰呢的大衣外套走入室内光线里。他微笑,“虹姨。”
肖阿姨与她的女儿偷偷交换了眼神。
黄曼虹招呼他,“快坐快坐,我再去下碗面条……”
“他吃不惯味太重的!”黄鹦拦下说道。
“这样啊,那我切点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