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台城,门下省公廨,头发花白的从事卢应向上级告了假,向同僚交接手头事务,收拾好书案上的文具,然后背起包裹,向外走去。包裹缝隙露出些许香烛,同僚见了,有的叹息几声,有人却觉得奇怪:看样子,是要去上坟?一名老书吏见状叹息:“唉,日子又到了...”“这是怎么了?”有小吏好奇的问,其他小吏也纷纷凑过来。卢从事人很好,为人和蔼,又经常帮忙,所以公廨里跑腿的小吏,都和卢从事相熟,但大伙都不知道,为何今日对于卢从事有特别意义。。老书吏放下笔,低声说:“你们当然不知,卢从事是给女儿一家上坟去的...”“女儿?原来卢从事曾有女儿的?”小吏们有些意外,门下省书吏常来常走,他们都是年初才调来此处做事,所以真不知道卢从事家里过去的情况。“此事说来话长...”老书吏喝了一口茶,见手头事务不是很多,便将卢从事的过去慢慢道来。为了方便叙事,老书吏依旧把当年的卢应,称为“卢从事”当年,大概是二十多年前,卢从事当时是建康县廨的佐吏,当然,依旧是住在建康城里。卢从事和内人,只有一个女儿卢氏,卢氏出嫁,夫家对其很好。后来卢氏产下一子,一家人幸福美满。几年后,某日,卢氏带着儿子外出,回来时误了时辰,已是黄昏,结果,半路遇到了“打稽”的“四凶”。所谓“四凶”,就是当时建康城里四个祸害,各自是宗室子弟、权贵子弟,所谓“打稽”,就是打劫,杀人劫财,掳人*女。卢氏遇到的一伙贼人,带头的是“四凶”之一,因为卢氏颇有姿色,被对方看中,当街抢人。卢氏不从,抱着儿子拼命挣扎,路人见了想阻拦,却被群凶恐吓,不敢出手相助。恰好卢氏良人担心妻儿安全,带着僮仆出门迎接,碰到此情此景,当然就要上来保护家人。结果对方行凶,卢氏良人、儿子横尸当场,自己被人抓走。当时就有认得卢氏的人跑去卢家报信,卢从事得知噩耗,悲痛欲绝,当时就告到公廨,想要救人。卢氏倒是找到了,次日在一处小沟里找到的,找到时已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舌头嚼碎。似乎是被掳走的时候,就已经嚼舌自尽,所以被凶徒扔入小沟。一夜之间,卢从事没了女儿、女婿、外孙,和亲家一起不断告官,却无济于事。凶徒是谁,当时多有目击者,其身份官府心知肚明,却没人敢管,管了也没用。而一直坚持告状的卢从事,还被人敲了闷棍,对方故意打折他的左手,还放话说再敢闹,全家都别想活。后来,好像有人暗地里给两家一些钱财作为抚恤,也隐晦的提起,让他们莫要再生事了。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而那一日,就是卢从事女儿一家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卢从事和内人都要到城外,给女儿一家烧纸钱、香烛。“难怪我见卢从事的左手提不得重物,原来....”有人叹息着,有人好奇的问:“不知那凶徒是谁?”“四凶作恶多端,后来有三个受了报应,剩下一个,如今依旧在,此人就是凶徒,至于这人是谁,知道的就自然知道,不知道的,问来做什么?”老书吏没有细说,不忘叮嘱:“你们也知道,如今城里每到黄昏就不太平,所以啊,出门在外,真的要小心。”这话不用说,大伙都懂,权贵子弟在城里行事,肆无忌惮,官府管不了,甚至不敢管。大伙都知道遇到这些人,就只能躲着走,若躲不过,那就听天由命了。正议论间,忽有小吏跑来,面带喜色,给大伙带来个最新消息:“出、出事了,出事、出事了!”“出什么事了?又出弊案了?”“不、不是,不是台、台城里出事,是外、外面。”小吏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见案上一水杯有水,也不管那么多,拿起来就喝。喝完,见众人看着自己,他压低声音:“我听说,我听说的啊,刚传出来的消息,临贺王,临贺王昨夜被游侠杀死了!”“什么!”大伙听了这消息震惊非常。“哎哟,小声些,我只是听说,你们莫要乱传...”小吏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喜色越来越浓:“我听说,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昨晚潜入别院手刃临贺王!”“真的假的!”“我就是听说,你们别看我...听说,听说这大侠还有名号。”“什么名号?”“大侠,燕、叁、鹰!”。。。。。。街道上,一辆牛车缓缓行驶,卢应坐在这雇来的牛车上,看着坐在一旁的老伴,两人沉默无语。面前,放着香烛纸钱,还有些祭奠食物,待会,就要派上用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他俩女儿、女婿还有外孙的忌日,这一家三口,遇害已有十五年。若那天,没有发生那件事,外孙也该成人,说不定已经过上自己的小日子。但是,一切都在那天戛然而止,两家人、不,三家人的生活,被打断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但每当卢应想到自己那日看到的一幕幕,都会百感交集、心如刀绞。天子脚下,竟然有凶徒横行无忌,抢劫杀人,掳掠民女,对方甚至不屑于隐瞒身份,行凶时就自报家门,恐吓旁人。好好的人,就这么死了,被人活活打死在大街上,那么多人看见,群情激奋,却没人敢阻拦。因为凶徒打死他们后,只要躲到府邸,官府就无能为力,死了也是白死。更被说带头的人,官府都不敢抓。他的女儿、女婿、外孙,就这么死了,告官,没人管,也没人敢管,凶徒气焰嚣张,后来甚至打断他的左手,以作教训。事后,扔了些许铜钱,以作“抚恤”,这就如同二次伤害,在他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划了一刀。卢应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那凶徒是宗室贵胄,当年叛逃北虏,回来后未受丝毫惩罚,杀几个平民,又能如何?这世道黑白颠倒,豺狼横行,普通人家遇到这种事,除了自己在家里哭,还能如何?建康城里被祸害的人家,除了卢应的女儿一家,还有很多家,无数人都在咒骂这些人形畜生不得好死,但这些人,大多活得好好的。当年的四凶,有三个已经得了报应,剩下那个凶徒,日子却依旧过得滋润,卢从事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人,因为就是这个人,杀害了他女儿一家。不知不觉间,卢应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和老伴年纪大了,可能熬不到那天,熬不到此人受报应的那天。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有隐隐约约的欢呼声传来,卢从事仔细听了听,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透过车窗看向外面,见街道上有人奔走呼号,又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这些人之中,多有面带喜色者。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好消息?卢应想打听打听,不过看到面前的香烛纸钱,想到了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正事要紧,别的,回城后再说。又过了一会,外面的欢呼声依旧,卢应隐约听到外面行人说着什么“临贺王”,心中一动,让车夫停车。车停好,他慢慢下车,不过随行僮仆已经去找人打听了,满带喜色跑过来,激动万分地说:“郎主!!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怎么回事,你说清楚?”“郎主,临贺王死了,死了!”“啊?”卢应只觉脑袋嗡嗡作响,有些不敢相信,抓着僮仆的手,不断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小的听说,听说,听说昨晚,有个游侠把临贺王杀了!”这消息太过震撼,卢应愣住了,老伴也从车上下来,问清楚后,同样惊得目瞪口呆。临贺王有那么多侍卫围着,怎么就被人杀了?莫不是讹传吧?僮仆兴奋的说:“郎主!我听说,这行侠仗义的大侠,还在现场留下名号,唤作....”“唤作大、侠、燕、叁、鹰!”僮仆一脸激动:“如今消息已经传开了,许多人奔走相告,都在说,说这燕叁鹰大侠为民除害!”卢应两口子一下子没有回过神,面面相觑,此刻街道上出现许多吏员和白直,挥舞着手中木棒,呵斥着议论纷纷的行人。“莫要传谣,小心吃牢饭!”他们大呼小叫,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很多人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甚至就没打算认真制止行人“传谣”。更有甚者,变相承认临贺王出事了:“临贺王是突发急病崩的,你们不可乱造谣、传谣!”不一会,哭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却见路旁一辆牛车边,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捂着脸、弯着腰,哭喊起来。声音带着颤抖,带着喜悦,带着欣慰。卢应的心,被悲伤、愤怒、绝望、悔恨冻结了十五年,今天这些寒冰忽然消失,压抑多年的情绪,喷涌而出。他双手举起,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泪水溢出眼眶,嚎叫起来:“老天,老天有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