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过去,推平他们!”正对着冰墙的方位,几名幽州将领勃然大怒。不待向韩匡美请示,就带领着各自的部属,直冲而上。一万六千大军进攻不到一千人驻守的小小堡寨,守军居然还敢主动挑衅。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将其一鼓而下,幽州将士们的脸还往哪搁?然而,现实却很快,就让他们的头脑恢复了冷静。冰,绵延不绝的冰,还有被踩硬了的积雪,从冰筑的城墙脚下蔓延开来,沿着山坡一路向下。将近小半面山坡,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覆盖上了一层又滑又硬的坚壳。特别靠近冰墙处的最后一百五十步范围,简直就是一面完完整整的冰镜子。若是不做充足的准备就直接跑上去,肯定会在最短时间就被摔得头破血流!“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过来受死……”“受死……”群山之间,回声萦萦绕绕,迟迟不肯散去。冰墙上,刚刚受了呼延琮煽动而呐喊叫嚣的两家将士们,直至此刻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喊什么。一个个侧转头望着老不修,嘴巴开咧,哭笑不得。“喊,接着喊啊!大声喊!”呼延琮才不在乎大家伙的目光,挥舞手臂,继续大声动员。“咱们这点儿人,无论怎么虚张声势,都没下面那些家伙动静大。干脆直接戳破了他们的牛皮!让他们有种就现在杀过了一决生死,不敢过来就是没种!”“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直娘贼,有种就杀过来受死!”“过来受死……”“受死……”原本准备跟呼延琮好生理论一番的陶大春等人,恍然大悟。再度哄笑着扯开嗓子,将挑衅的话语一遍遍重复。人数不到对手十分之一,气势上当然很难压倒对手。所以扬长避短,就是最佳选择。利用地形优势,给下面的幽州军出一个难题。如果幽州军贸然踩着冰面儿发起进攻,肯定会吃一个大亏。如果幽州军选择了谨慎行事,则说明他们先前故意折腾出来的动静,纯属于吹大的猪尿泡,根本当不得大伙用力一戳。“直娘贼,找死爷爷就成全你们!”已经停步在半山腰处的那几支幽州将士心里头,再度被勾起了熊熊烈火,怒吼着,继续向前推进。才走了十几步,鞋底儿就因为沾满了冰渣雪沫儿,变得更湿更滑,“噗通!”“噗通!”“噗通!”……,摔了满山坡的滚地葫芦。不过,这群幽州将士身上真有股子蛮劲儿,都已经被摔得鼻青脸肿了,却依旧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搀扶着,继续向前攀登。手中的长枪短刀,都被利用成了冰锥,凿得漫山遍野,一片铿锵之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一片急促的铜锣声,忽然从下面的山路上响了起来,制止了众幽州将士的冒险。却是韩匡美本人已经赶到,发觉有数百忠心耿耿的爪牙准备拼死一战,所以果断下令鸣金,从而避免了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牺牲。“这小子,倒也没辜负了他的高贵血脉!”先派遣几名亲兵拿着自己的令箭,徒步去将山坡上的爪牙们拉回,韩匡美随即便开始仔细观察起了对面的防御设施来。越看,越觉得郑子明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而耶律赤犬和马延煦等辈,输给此人着实不冤。“大帅,贼人辱我过甚,若不给其以教训,恐怕有损我军士气!”见韩匡美不断冲着冰墙点头,马延煦私聘的记室参军韩倬凑上前,试探着提议。他的好友兼东主马延煦壮志未酬,先丢了一只手臂,这辈子是不可能再独领一军了。而他心中的雄图壮志,却不能没了着落。所以不待马延煦的伤势稳定下来,他就又主动请缨,加入了韩匡美的幕府。韩匡美虽然心里头恼恨韩倬伙同马延煦两个,先前故意把自家侄儿抛弃在死地。看在其祖父,当朝权臣,鲁国公,南府丞相韩延徽的面子上,倒也不敢过分刁难与他。因此听到了韩倬的谏言之后,略作斟酌,便微微点头,“此言甚是,不给贼人点儿颜色看看,他们还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呢!来人,传老夫的将令,让射雕手赶紧跟上来!”“是!”亲兵都头韩重威答应一声,上前接过令旗,沿山路小跑着冲向整个大军的末尾。不多时,便将韩匡美最倚重的一支队伍给带到了帅旗之下。这支队伍由三十名帽子上插着白色尾羽的弓箭手组成,民族分为汉、奚、秣鞨、契丹、女真,长相各异,说话的声音也是南腔北调。但这三十名士卒手里,却清一色地持着由辽国名匠亲自制作的檀色大弓。每张弓的拉力,至少都在两石以上。臂长七尺,弦粗三分,弓弝处的包铜,被磨得闪闪发亮。(注1)这种打扮的弓箭手,无论膂力还是准头,都是千里挑一。并且每年都要经过节度使以上级别高官的亲手检测,合格的有赏,本事退步者直接从队伍里剔除,空出来的名额则由后起之秀取代。筛选标准之严格,在整个辽国,都首屈一指。但是,凡能通过考核留下来者,都会被授予射雕手之职,平素供给等同于战兵都头,破敌后的分赃标准,也与都头毫厘不差。是以,一个射雕手的战斗力,往往超过十个战兵。特别是在远距离战斗中,只要能配给充足的弓箭,三个射雕手联合起来,足以将对面上百人压制得无法抬头。数量稀少,选拔严格,供养负担沉重,威力天下无双。所以,不到关键时刻,军队的主将轻易不会动用。而只要动用,往往就会令战场上的局势瞬间逆转。今天的战事虽然远未到关键时刻,却涉及到了整个大军的脸面。所以,韩匡美也不想再藏私,待射雕手们一到,立刻指点着山顶上耀眼生花的冰墙吩咐:“赵尔德、拔悉米,萧楚雄,你们三个各带一队弟兄,想办法靠上去,杀一杀敌军威风!”“遵命!”三名带头的射雕手躬身施了个礼,旋即将麾下弟兄迅速分成了三股。各自寻找不同的落脚点,跳跃着朝冰墙靠近。一队队,身形灵活宛若猎食的野狼。“鸣金,命令山坡上的弟兄把队形分散开,尽量撤得乱一些,干扰敌军判断!”目送着射雕手们离开,韩匡美想了想,又沉声吩咐。作为百战宿将,他从没指望几十名射雕手,就能够直接击溃坚城后的敌军。他需要的是,射雕手们的行动,能够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进而严重削弱对方的士气。当然,万一哪个射雕手走运,能当场射杀敌军大将,就更令人开心了。常言道:将乃三军之胆。失去了主心骨的乡勇们,即便平素训练再严格,也会迅速分崩离析。“遵命!”亲兵们答应着去传递命令。不多时,低沉的铜锣声再度敲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咣咣咣……”宛若破庙里的晚钟般,不停地摧残着人的耳朵。山坡上奉命后撤的那几伙幽州兵闻听,立刻在十将和都头们的招呼下,分散开了队形。装作士气受到严重打击模样,东一簇,西一簇,跌跌撞撞往下溜。虽然只有数百人,身影却布满了小半个山坡。并且时不时做出一些极为狼狈的跌倒动作,引得冰墙上哄笑连连。“哈哈哈,怎么不敢上来了。没种了不是,爷爷还在等着你呢!”“走了,走了!哈哈,两文钱买个泥巴茶壶,本事都在嘴儿上了!哈哈哈,哈哈哈……”冰墙上,呼延琮等人愈发得意,挑衅、叫嚣、羞辱,若不是耐着有陶三春这个女将在场,真恨不得解开裤带朝着城外撒上一泡。谁也没有注意到,危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迅速朝自己靠近。从战场右侧迂回而前的赵尔德,第一个走到了距离冰墙二百步范围之内。其麾下的九名射雕手,佝偻着身体,分散成扇面形,借着岩石和枯树的掩护,紧随其后。七尺长的角弓,被众人悄悄地取下来,横在膝盖上。带着倒刺的狼牙箭,也被迅速从箭壶中拿出,一支接一支插在了身前三尺处的冰缝之中。“预备——”赵尔德低声召唤,随即深吸一口气,迅速弯腰。左手前推,后手勾住一支狼牙箭迅速后带,借助腰杆重新伸直的惯性,双臂用力将角弓拉了个满圆。“放!”凭借弯腰前目光的预判,他朝着冰城上某个高大的黑壮汉射出了今天的第一箭。然后看都不看,再度俯身,勾箭,运力、直腰,将第二支狼牙,朝着先前同一个位置射了过去。“嗖——”“嗖嗖——”“嗖嗖嗖——”十几道寒光,猛地从距离冰墙二百步远亮起。闪电般,直扑呼延琮和他身边的弟兄。待呼延琮等人听到羽箭破空声之后想要躲闪,哪里还来得及?只能凭借本能将身体向下缩了缩,以期能避开要害,不至于当场被冷箭射个透心凉!“呯!”千钧一发之际,有面盾牌从左下方飞来,挡住了三支羽箭。第四支羽箭却从半空中直冲而下,正中一名绿林好汉的脑门。锐利的狼牙刺破额骨,刺破颅骨,从毡帽的边缘,吐出一股殷红。倒霉的好汉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仰面便倒。第五、第六、第七支狼牙箭落下,带起三蓬浓重的血雾。第八、第九支狼牙箭落点略低,命中了冰铸的城垛口,溅起了两团粗大的白烟。将城垛口凿豁的箭头,却去势未衰,又借着惯性向内推进了足足三寸许,才终于停了下来。粗大的箭杆带着黑色的尾羽,在垛口外摇摇晃晃。“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战场中央偏左,战场左侧,各自距离冰城二百步左右的位置,也连续腾起了数道寒光。更多的狼牙箭被从预想不到的远处,射上了城头。带起更多的血雾,制造出更多的无法瞑目的尸体。注1:据出土的元代长弓实测,弓长138cm,上、下弓臂长均为33cm,弓梢长34cm,弓弝长18cm。弓身用碱土溶液做表面碳化处理,所以呈现暗红色,俗称“润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