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峰兄问告捷文书啊,我看过之后,立刻派人送到枢密院去了,秀峰兄莫非还没看到?不应该啊,天黑之前我就派人送过去了!”郭威脸色微红,有些心虚地解释。『“臣傍晚之后,就已经回了家,当然不可能让人把公文送到私宅中批阅!”王峻被郭威企图蒙混过关的态度,气得怒火中烧。向前跨了半步,大声补充,“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前,臣起身出来查看汴梁城的内涝情况,才从下面人嘴里得知,澶州节度使的告捷文书下午先送进了皇宫!”二人距离一下拉到不足半尺,郭威被王峻喷了满脸吐沫星子,一边躲闪,一边继续心虚地回应,“嗯,的确如此。所以我看过之后,立刻就命人送回了枢密院。高怀德这小子第一次出来做事,难免毛手毛脚。我看在他父亲高行周的面子上,也不好对他过于苛责!秀峰兄,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暂且放过他这一回,如何?”澶州节度使是郭威最近才加封给柴荣的官职,王峻不呼柴荣之名,而口口声声以官职相称,明显是在提醒他,报捷文书的上呈属于公务,应该先经过枢密院核对,查验,才能交给他这个皇帝御览。而不经枢密院,直接送入皇宫,则属于故意践踏皇帝与辅臣之间的行事规则,绝对应该从严惩处,以儆效尤。严惩柴荣,郭威是绝对舍不得的。他的儿女皆为刘承佑所害,膝下如今只剩柴荣这么一个义子,捧在手心都怕摔到,怎么可能动不动就加以严惩?况且这件事,郭威内心深处并不认为柴荣做错了什么。告捷文书是告捷文书,家信是家信,告捷文书是应该先进入兵部和枢密院,然后才能送到自己手边,儿子给父亲的家信,却不需要再由群臣们先过目。要怪罪,也只能怪罪高怀德,是这小子弄乱了顺序,先把家信给送进了皇宫,然后才想起来还有一份来自河北战场的正式告捷文书,没有按规矩上呈。然而王峻,今天却坚决不愿让郭威蒙混过关,抬手抹了下嘴巴,继续大声喷到:“陛下看高行周的面子,怎么不考虑一下,澶州节度使和高怀德两个这么做,会置臣于何地?如果人人都因为有个实力强大的靠山,就无视朝廷规矩。那咱们还要规矩做什么?任凭衙内们胡作非为就是。如此,看看你的大周江山,能挺得了几时?”“这,这,秀峰兄,朕已经把文书送到枢密院去了,你还要怎么样?”听王峻居然诅咒自己早日断送江山,郭威被碰到了逆鳞。向后快退了两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挺直身子,皱着眉头问。“况且粗略战况,三日前就已经由驿站送到了枢密院。这次,不过是写得更详细一些罢了。朕先看几眼,根本不会耽搁任何事情。”他乃百战名将,一怒之下,杀气蓬勃而出。顿时将王峻的气焰给压了下去,愣愣半晌,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对郭威有些逼迫过甚,然而却又不愿主动认错,抬手又在脸上抹了两把,梗着脖子说道:“陛下,您应该知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之所以入宫觐见,是希望陛下明白一件事,大周初立,一切应该以规矩为上。任何人不能随意践踏!否则,势必会导致有令难行,有禁不止,朝政一团混乱!””朕知道,朕明白秀峰兄是一心为公!”见王峻满脸委屈模样,郭威刻意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点点头,尽量用舒缓的语气补充,“高怀德入宫,是因为君贵让他捎带了一封家书。他弄错了顺序,所以先送完家书,才又想起报捷文书来!朕念他一路辛苦,就让他先回家去报平安,然后又赶紧命人把报捷文书给你送了过去。”“陛下若是早这么说,臣就不会死死揪住高怀德不放了!”见郭威主动缓和气氛,王峻也赶紧顺坡下驴,“君贵在前线一切可好,可曾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情!”“他能有什么烦心的事情?”郭威不想再于同一件事上没完没了地纠缠,赶紧借机转换话头,“有郑大兄在前线坐镇,有赵匡胤和郑子明两个做他的左膀右臂,他最近日子过得像蛟龙入了海一般,怎么可能有事情烦心!”“那就好,微臣一直在担心他!”王秀峰笑了笑,难得主动夸奖起了柴荣的优点,“君贵见多识广,眼界开阔。心胸、气度和谋略,都是一等一。假以时日,必将青出于蓝!”没有做父亲的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家儿子出息,郭威顿时老怀大慰,手捋胡须,笑呵呵地自谦,“秀峰兄过奖了,君贵他还年青,许多方面都略显稚嫩!”“比起你我当年,其实君贵已经强出甚多!”王峻笑着摆手,再度拍了一次郭威的马屁。随即,把忽然把话头一转,声音立刻变得又硬又冷:“只是君贵有时候,过于感情用事。特别是对身边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提防。如此下去,恐怕早晚会追悔莫及。”“你是说郑子明?”有道是,响鼓不用重锤,郭威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皱着眉回应。“正是!”王峻根本不考虑任何人的感受,用力点头,“陛下可曾听闻,最近街头巷尾有流言说,郑子明的确就是后晋的二皇子石延宝。而那石重贵为了活命,竟然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他,要求他率部归顺契丹?!”“噢,此事,朕的确略有耳闻。”郭威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遗憾回答。在今天下午没有收到自家养子柴荣的信之前,他的确曾经为如何对待郑子明而感到头疼。虽然以他的智慧,能明显地判断出流言是有人在背地里蓄意散布,而非简单的市井闲汉乱嚼舌头。郑子明是大周最年轻的节度使,也是权力最大的节度使。比自家养子柴荣还年青十几岁,比同样为节度使的高怀德,地盘大了两倍,并且正作为郑仁诲的副手,领军与伪汉国鏖战沙场。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契丹,非但周军在河北战场将一败涂地,整个北方防线也会紧跟着门户洞开,黄河以北,从澶州到深州,方圆上千里疆土将转瞬为契丹人所有……所以,当流言蜂涌之际,作为一国之君,郭威的最佳最稳妥选择,就是将郑子明调离前线,调到汴梁高官厚禄圈养起来。无论郑子明有没有异心,只要他已经具备凭一己之力毁掉大周小半壁江山的可能。郭威是一国之君,他知道一国之君,必须有一国之君的雄才大略,远见卓识。需要防微杜渐,将一些危险掐死在萌芽状态。需要优先从对江山社稷有利还是有害角度考虑问题,而不去管这样做对单独某个人公平不公平。然而,当收到了柴荣的亲笔信之后,郭威却彻底推翻了心中先前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担忧和愧疚。如果郑子明真的想跟契丹人勾结的话,他早就该有所行动了,根本没必要等到现在;如果郑子明真的为了一己之私,就不惜生灵涂炭的话,他也早就该在郭家起兵靖难之时,就趁火打劫,而不该主动请缨,到冀州坐镇,替大军解决后顾之忧。如果……一切都已经没有如果。作为一个从大头兵爬上来的草莽英雄,作为一个良知未泯的人间帝王,郭威知道自己以往那些防微杜渐的行为,对一个渴望着被公平对待的年青人来说,伤害有多深。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已经来不及做任何补偿。“陛下,此事绝非空穴来风!”见郭威只是满脸遗憾地说了一声‘略有耳闻‘,就突然变成了哑巴。王峻等得好生不耐烦,用手在御书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郑重提醒:“臣劝陛下,早做决断。切莫因为君贵与他乃是结义兄弟,就因私而废公。”“秀峰多虑了,朕当然不会因私而废公!”郭威摇摇头,目光落在王峻的肩膀上,忽然现自己这位相伴多年的老伙计,身材又矮又小。“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当初就不会刻意打压他,只保举他做了一个沧州防御使。”不待王峻继续指手画脚,顿了顿,郭威带着几分懊恼补充,“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就不会有功不酬,只升他做横海军节度使,不依照常规,在枢密院给他留一个位置。朕如果因私而废公,就不会以大局未定的由头,对他半年来杀萧天赐,败韩匡嗣,斩将无数的功劳,视而不见,将本该给他的封赏拖延至今。秀峰兄,朕跟你实话实说,朕和你,在这件事上都缺乏容人之量,将来恐怕要追悔莫及!”“什么?”王峻原本有一肚子准备泼到郑子明头上的脏水,瞬间全被冻成冰坨,再也说不出来。愣愣地望着郭威,他的两只三角眼直接瞪成了四边形,“陛下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说我嫉贤妒能,故意打压年青才俊他不成。他是石重贵之子,此事你我都清清楚楚。而那石重贵天生就不是个有骨头的,被契丹人掠去后百般羞辱,却到现在还不肯去死。如果契丹人逼着他写信给郑子明……”“契丹人的确逼了,石重贵的确写了,郑子明的确收到信了!”郭威横了王峻一眼,痛心疾的摇头,“这些,君贵都知道,君贵都在家书里跟朕说得清清楚楚!”“怪不得你今天对他如此袒护,原来是君贵先写了信来,让你先入为主!”王峻顿时恍然大悟,又用力拍打了两下桌案,冷笑着奚落。“好了,疏不间亲。既然君贵都替他作保了,王某还何苦枉做小人?看着你们父子两个胡乱折腾便是!反正江山又不姓王!”“住口!”郭威对王峻失望至极,也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秀峰,你,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如此蛮不讲理。君贵的确给我写了一封信,却,却不是为了给郑子明说好话。而是……”“不是为郑子明说好话,他还有什么事情?你为何又对姓郑的如此袒护?”王峻满脸不服,梗着脖子大声打断。郭威是被他带着一群老兄弟强行推上皇位的,这江山,原本就该有他和各位老兄弟们一份儿。他乐于见到郭威当皇帝,称孤道寡;也乐意见到郭威传位给子孙,江山万代。但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郭威自掘坟墓。因为如果郭威把江山败了,大家伙儿的所有血水和汗水也都付诸东流,眼前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将跟着大周王朝一道灰飞烟灭!“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自己看!免得你再疑神疑鬼!”郭威的面孔因为后悔和愤怒而扭曲,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地信,重重拍在了王峻胸口,“君贵只是告诉了我一个事实:郑子明接到石重贵的信之后,交出了全部兵马,只身潜入了辽东!”“啊!”王峻蹬蹬蹬接连退后数步,一跤坐在了地上。双手抓住信封,胳膊颤抖,半晌,都鼓不起勇气将信瓤抽出来。他知道郭威不会骗他,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郑子明走了,他一向视为心腹大患的郑子明,交还了兵权后只身前往辽东去救石重贵了!从此再也对大周朝的江山构不成威胁,也不可能再凭着其前朝皇子的身份引贼入寇,割据一方。只是,从祁州到辽东两千多里路,中间隔着数十座城池和数以百万计的契丹大军,郑子明此去何止是九死一生?即便他长着三头六臂,恐怕结果依旧是有去无回。正惶恐间,耳畔却又传来了郭威的声音,字字如针,“他不可能造反了,也不可能将河北数州拱手交给契丹人了,他这次十有八九要死在辽东,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秀峰兄,现在,你可彻底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