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张清泉宓日华一行人迤逦西行,距岳州日近。各色得武林人物络绎于途,不可胜计。武功高者或单人独骑,或三五结伴。武功低者或志同道合,或臭味相投,成群结队,相互壮胆。声势之大,即便是雄霸湖广的闻香教也不敢轻撄其锋。有些人不想泄露身分,乔装改扮,躲躲藏藏。但天赐一行都是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人都是江湖豪杰。装束可以改变,但剽悍得气质,凌厉的眼神是瞒不住人的。
江湖各门各派都有其独特的传讯手段,比朝廷得驿马要快得多。偷天换日盗宝之事不出旬日便哄传江湖,一时风云骤变,武林人士纷纷出动,搜寻这老偷儿的下落。偷天换日老奸巨滑,这情形于己不利他非常明白,他行踪再诡秘也无法躲过天下人的耳目。躲避不是办法,闻香教的宝刃夺魂鬼斧又是开启玉貔貅得关键,必须找到。于是他放出风声,天下英雄无论谁能得到夺魂鬼斧,他将与之分享玄灵玉|乳,共参上乘武功。
这条计策十分歹毒,立即将矛头引向了闻香教,各路英雄纷纷赶往岳州。闻香教势力虽然庞大,但武林豪杰都有一样通病,自以为天老大地老二,他就是老三,向来不肯服人。何况重宝当前,更不甘落于人后。闻香教得知此事,高手四出,企图拦截驱赶。但以一教之力焉能与天下豪杰相抗,捉襟见肘,难以兼顾。到后来索性听之任之,另谋它策。群雄再无顾忌,蜂拥而至。武林人碰到一起,除了喝酒打架还是喝酒打架,为了一点小嫌隙拔刀子动手司空见惯。许多人为宝物而来,却连宝物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便一命呜呼。
晌午时分,天赐等人过了桃林镇,距岳州已不足百里。一行人正行走间,从背后沿着官道驰来十数匹健马。马上均为粗豪的江湖汉子,纵马飞驰,旁若无人,擦身赶过天赐一行。积雪初融,满地泥浆,溅了大家一身。
一名骑者偶一回顾,目光落在赶车的妙手大圣魏百通身上,忽然惊咦一声。带转马头,叫道:“这位朋友不是妙手大圣魏老弟吗?魏老弟,还记得我莫老大吗”众骑者也纷纷收住坐骑,围拢过来。
魏百通目光闪过一丝悸色,苦笑道:“莫老大,兄弟三年前犯在你手里,蒙你高抬贵手,兄弟从此再不敢踏入赣州,以报老兄之情,可以说仁至义尽。常言道: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等失手于人的丑事请老兄不要再提,兄弟感激不尽。今日不太方便,改日再请老兄共谋一醉。”
莫老大哈哈笑道:“老弟这是哪里话来。三年前的旧账你若不提,兄弟早就忘了。令师盗走武林至宝玉貔貅,一夜之间成为江湖上的风云人物。老弟沾了令师的光,身价倍增。兄弟高攀还来不及,旧日的过节岂敢放在心上。以你妙手大圣现在的身分,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角色,为何自甘贱役为人执鞭?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寻找你们师徒的下落。老弟身在险中,兄弟既然遇上就不能不管。咱们兄弟诚心诚意邀请老弟同行,不知老弟能否赏光?”
魏百通苦笑道:“老兄的盛情我魏百通心领了。不过老兄应该看到,兄弟现在不太方便。我倒是想跟你走,可是这几位朋友只怕不会同意。”
莫老大目光落在宓日华脸上,抱拳干笑道:“这位小老弟请了。刚才咱们的谈话你都听到了,魏老弟被众多武林高手追捕,一旦被擒,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兄弟决定帮他一把,小老弟请赏个面子吧!”
宓日华笑道:“这位英雄太客气了。急友之难,义薄云天,小可佩服。只是咱们自忖尚有保护魏朋友的能力,不敢再劳动兄台大驾。”莫老大道:“小老弟,话可不能说的太满。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搜寻这位魏老弟?你有多大本领,自以为能保护他平安无恙吗?”宓日华冷笑道:“咱们如果不能保护魏朋友,兄台就更加不管用。嘿嘿!兄台说的天花乱坠,可究竟目的何在,咱们各自心中有数。此事免谈,兄台请便。”
莫老大勃然大怒,喝道:“小书虫,不识抬举。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魏百通咱们今天是要定了,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众骑者同时拔出兵刃,大声威吓,气势汹汹,胆小的一定会吓得屁滚尿流。
宓日华神情自若,笑道:“说不上三句,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你们这些江湖人就是这般嘴脸,讲道理讲不清就要动手动脚,真是不可救药。算本公子惧怕你们。嘻嘻!这裏有两位朋友,只要你能将他们也说服,魏百通尽管带走,本公子决不阻拦。”
天赐与张清泉不知何时催马来到宓日华身后。莫老大目光落在他二人脸上,直吓得神色惨变,冷汗涔涔。天赐他不识得,但张清泉是什么角色他却知之甚稔。暗道:“倒霉,怎么让我撞上这个老醉鬼。”匆匆忙忙一抱拳,二话不说,拨马就走。众骑者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催马追去,询问这糟老头子的来历。如果他们知道这糟老头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醉果老,一定跑得比莫老大还快。
张清泉仰天大笑,得意忘形。天赐笑道:“师兄好响亮的名号,所谓闻风丧胆,真让小弟大开眼界。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师兄认得吗?”张清泉道:“你这话问得实在太笨。这种九流货色,江湖上多如牛毛,哪能一一认得,有这闲心也没这记性。”转头一瞪宓日华,叫道:“小子,你可真够狡猾的。我老人家已经说过要置身事外,结果遇上事你还往我老人家身上推,岂有此理!”
宓日华赔笑道:“冤枉,冤枉!您老错怪了小弟。那个什么莫老大见到您老金面,自己吓得魂不附体,急急逃走,这是大家亲眼所见。小弟可是什么都没说。”
“狡辩!”张清泉怪叫道:“告诉你,小伙子,你已经把我老人家得罪了,如何补救你看着办吧!如果能令我老人家满意,咱们就此揭过。如果你敷衍了事,我老人家跟你没完。”
天赐轻轻一捅宓日华,做出个喝酒的手势。宓日华立刻会意,笑道:“您老请息怒。等咱们赶到岳州,小弟请您老到岳阳楼一坐。喝什么酒点什么菜全由小弟会钞,算是小弟向您赔罪。您老满意不满意?”
一听到酒字,张清泉精神为之一振。笑道:“好小子,你这一手正抓在我老人家的痒处。岳阳楼那地方听说风景不错,不登楼一游,这趟岳州咱们算是白来了。哈哈!把酒临风,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美酒佳肴,全入腹中。妙极,妙极!小子,咱们现在讲定了,到时候可不许借故推托。”
念及岳阳楼风景之佳,美酒之醇,张清泉抑制不住心中兴奋,纵声大笑不止。笑声又尖又厉,回响于旷野山林之间,惊起满天飞鸟,大家皆为之掩耳。天赐与宓日华四目相视,会心一笑。暗道:“这老头嗜酒如命,天大的难事只要一个酒字就能解决。”
忽然张清泉神色一变,笑声嘎然而止。双目暴现神光,扫视路边茂密的树林,喝道:“哪个不开眼的小贼,鬼鬼祟祟,想打你张家爷爷的主意吗?快给我站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
枝叶摇动之声传来,树林中步出一位宫装丽人。纤腰款摆,风姿撩人,正是芙蓉妖仙何绣凤。她脸上堆满浓浓的媚笑,娇声道:“呦!张老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妹岂敢在你身上打主意。格格!原来李兄弟也在,将近一年多不见,姐姐真想你。”
天赐笑道:“在下也深有同感,一年来一直记挂着仙子。记着两次被仙子所擒,仙子所用得手段都不怎么光彩。失手被擒的奇耻大辱,在下刻骨铭心,无日或忘。每天我都在想,什么时候有缘再见仙子,将仙子加诸在下的种种手段反其道而行之,一一偿还。江湖人将恩怨看得很重,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在下虽然是初入江湖,却也不能免俗。”
何绣凤娇笑道:“李兄弟,你误会姐姐了。姐姐所用得手段也许有欠光明,却完全是出于善意,全是为兄弟你着想。唉!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反要记恨姐姐,真让姐姐痛心。”说到做到,何绣凤双手捧着胸口,做出一付凄然欲绝得神情,十分逼真。如果天赐不知底细,一定会深为感动。
“什么姐姐弟弟,肉麻!”张清泉紧紧掩住双耳,怪叫道:“再听下去我老人家的隔夜饭也要吐出来了。拜托你们二位,就饶了我吧!”
众人均大笑。天赐强自忍住,说道:“仙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何绣凤道:“见教不敢当,我只想与诸位打个商量,向诸位讨一个人。当然,此人我也不会白要,你们有什么价码可以开出来,总要双方不吃亏才成。”
天赐心想:“好家伙,又是为妙手大圣而来。这位魏朋友不知是几辈子修来得福分,居然惊动何绣凤亲自前来劫夺。莫老大说他身价倍增,果然不错。”笑道:“古人云: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人为万物之灵,自然是无价之宝,万金不易。就算在下能开出价码,何仙子也付不起。”
何绣凤笑道:“笑话!咱闻香教没有付不出的价码。你只管开价,只要不是存心敲榨,我一定令你满意。金银珠宝,灵丹妙药,武功秘笈,均无不可。”
天赐笑道:“就凭何仙子的金面,咱们得价码不会太苛刻。只要仙子也能用一个人与咱们交换,两不吃亏,这生意就可以成交了。”宓日华心领神会,帮腔道:“不错,这样才算两不吃亏。嘻嘻!我表兄看上何仙子了,想要开口求肯,却又面嫩怕仙子不答应,这才乘机旁敲侧击。如果仙子能随我表兄走,要什么人都可以给。哪怕是要我宓日华也没二话,谁让咱们是表兄弟呢!表兄得好事,做表弟得自然要成全。”
张清泉怪笑道:“胡闹,胡闹!乱点鸳鸯谱。这姓何的妖妇做傻小子得祖母都嫌太老,水性杨花,人尽可夫,不知有过多少男人。你当她是三贞九烈得黄花大闺女吗?”
话说到如此地步,何绣凤脸皮再厚也忍不下去,气得脸色铁青。口不择言,大骂道:“放屁!你这小鬼竟敢消遣老娘。老娘是何许人也?他一个偷儿配吗?”看样子何绣凤恼的并非张清泉说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而是宓日华提议拿她交换一偷儿,贬低了她得身价。
天赐正色道:“何仙子此言差矣!人本无贵贱之分。贵如公侯将相也罢,贱如贩夫走卒也罢,富有万贯家财也罢,贫无立锥之地也罢,一般是天地所生,父母所养。富贵不足为骄,贫贱也不足为耻。只要为人行事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就可以过得逍遥自在,平安喜乐。何仙子自以为尊贵,但在下看来却未必及得上一个偷儿。至少何仙子不敢自称问心无愧。”
何绣凤叫道:“胡说八道!他一个偷儿难道就能说问心无愧吗?你李天赐要做正人君子,就做你得正人君子好了。我何绣凤是奸邪小人,可我一样逍遥快乐。姓张的,姓李的,你们两个给我听清了,与你们打商量是看得起你们。所谓先礼而后兵,现在礼数已尽,你们若再不知进退,别怪我何绣凤翻脸无情。”
张清泉大笑道:“就凭你那两下子,就算翻脸无情又能如何?还能把我吃了?你那一身零碎全抖出来,我张清泉也没放在眼里。”
何绣凤冷笑道:“姓张的,不要口出狂言。你我同列江南八仙,谁也不敢说强过谁去。你有多少斤两,我清清楚楚。我若没有十分得把握,就不会贸然现身,自讨没趣。”
张清泉斜睨着何绣凤,侧耳细听,点头道:“我说你为何有恃无恐,原来邀了许多帮手。究竟是何方神圣,快快现身一见,我张清泉一并接下。”
话音刚落,树林中传出一阵狂笑。有人道:“张老哥宠招,尚某焉敢不从。孩儿们,都出来吧!别让人家笑咱们小家子气。”树林中应声跃出百余名大汉。当中那人紫面虬须,正是雷火神尚君义。余者一色黑衣,红带束腰,手中各持着一枝筒状物,镔铁打就,闪着黝黝乌光。黑森森的筒口对准场中,令天赐一行尽皆失色。
何绣凤得意忘形,格格娇笑道:“张老鬼,看清楚没有?这一百多具喷火筒可不是唬人的玩意。如果一齐发射,有熔金化铁,崩山裂石的威力,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阁下纵或能够侥幸脱身,你这些同伴只怕难有一人幸免。”
张清泉怒视何绣凤,缓缓掣出竹杖,却又颓然放下。究竟应该不应该交人,心中委决难下。转首问道:“师弟,你说应该怎么办?”
天赐苦笑道:“师兄,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张清泉深知天赐颇有智计,闻言大喜,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天赐耸耸肩,说道:“把人交给他们,不就万事大吉了。”
张清泉又气又急,叫道:“胡说,要交人我还问你干嘛?这主意糟透了。”何绣凤却抚掌笑道:“好主意,好主意!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兄弟能想到这个办法,不愧为能屈能伸的大英雄,大豪杰。姓张的目光短浅,不配与高人共语。”
天赐笑道:“仙子不要挖苦在下,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一个胆小鬼而已。实不相瞒,人在咱们手里现在也派不上用场,反倒是个祸胎。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劫走。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还要赔上自家得性命。仙子要人,在下拱手相让,求之不得。从今以后,该轮到仙子提心吊胆了。难保什么时候在下也插上一脚,莫谓言之不预也。”
何绣凤先是一呆,天赐这一番高论确实有几分歪理。即而冷笑道:“敝教的君山总坛,虽不敢说有金汤之固,却也不是任人来去之处。不怕死的就让他来夺人好了。所谓见面三分情,我与兄弟总算有过数面之缘,不能不奉劝一句。千万不要冒此风险,枉送了性命。”
天赐笑道:“多承何仙子指点,在下感激不尽。表弟,给我一个面子,将人交给他们。”宓日华向邬元化宇文骏一递眼色。两人心领神会,挑起车帘,将张三提出车篷。张三的两撇假须又已经沾上,神情萎顿。提在身材高大的邬元化手里,就象是老鹰爪下得小鸡。
何绣凤上下打量张三,嘴角泛起一丝浅笑。问道:“此人是谁?”宓日华心咚咚乱跳,暗叫大事不妙。故作诧异,说道:“仙子为此人而来,难道不知此人姓名?他便是偷天换日的得意弟子,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偷,妙手大圣魏百通。人现在交给仙子,咱们人货两讫,请仙子命手下退走。”
何绣凤格格格笑得花枝乱颤,说道:“小兄弟,你可真会演戏。什么妙手大圣魏百通,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本仙子根本就不认得。你说他是魏百通,就算他是好了。可本仙子要得不是他。”
宓日华强作镇定,问道:“仙子把小可弄糊涂了。咱们只有一个魏百通,仙子不要他要谁,难道是要他的师父偷天换日?抱歉抱歉!咱们如果有偷天换日,大老远岳州来干什么?送礼上门吗?仙子真是异想天开。”
何绣凤笑道:“就算是我异想天开。我要的是此人,小兄弟能否割爱?”只见她得纤纤玉手正指向那假扮车夫的正牌妙手大圣魏百通。天赐等人面面相觑,十来张脸全变成了苦瓜,这最后一条计策也让人家识破了。张清泉冷冷道:“别再做戏了,人家早就把咱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小宓,痛痛快快放人。嘿嘿!我张清泉这张老脸今天算是丢尽了。”
天赐黯然长叹,为魏百通解开穴道。只见脸色惨白,嘴角抽搐不止。天赐知他对闻香教甚为畏惧。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魏老兄,对不住了。将你交给闻香教,咱们也是出于无奈。好在闻香教只是想借重老兄寻找令师,不会加害于你。敝表弟答应为你脱案,说到做到,你尽可放心。”
魏百通道:“李大侠高义,小人铭感五内。”又向众人抱拳道:“小人本想为各位大人尽力,无奈力不从心。此去如能见到家师,一定设法劝说他老人家。”言罢走向何绣凤,脚下似有千斤之重。
何绣凤出手制住魏百通得穴道。笑道:“魏朋友,得罪了。”纤手一挥,几名黑衣人上来将魏百通携走。闻香教来去如风,不多时就走得干干净净。半空中却兀自传来何绣凤得意的娇笑声:“本教定于下月初一,于福圣山大会天下英雄,决定玉貔貅的归属。届时请诸位务必光临。”
此番出师未捷,没找到偷天换日,反而将魏百通也丢了,大家皆垂头丧气。尤其是张清泉。他纵横大江南北,数十载难逢敌手,纵然面临刀山火海也从不皱眉,何曾向谁低过头服过输。不想今天栽了一个大跟头。
目睹大家的神色,天赐深感歉然。交人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放的,说不得只好落在他身上将魏百通再夺回来。一路上天赐默然不语,暗暗打定了一个冒险的主意。
两天之后,天赐一行人风尘仆仆到达岳州城,在一家小客栈安顿下来。宓日华欲践前约邀请张清泉去岳阳楼共谋一醉。张清泉却因心情不佳,借故推托,一个人关在房中喝闷酒。大家也都提不起兴致,宓日华见状只得作罢。略作休息,便打发宇文骏邬元化等人上街打探消息。
天赐沐浴完毕,更换了一身装束。儒巾一顶,青衫一袭,手摇折扇,腰悬长剑,文质彬彬,意气飞扬。信步踱出房门,来到张清泉房外,扣门而入。只见张清泉独坐桌前,正在自斟自饮。桌上摆着两个空酒坛,四碟小菜已经见了底。见天赐进来,张清泉歪斜着惺忪醉眼,问道:“小子,有空没空?陪我喝两盅。”
天赐深施一礼,说道:“小弟正要去联络盟中兄弟,改日再陪师兄饮酒。”张清泉醉眼一瞪,挥手打断天赐。说道:“武林盟那帮自命侠义的混蛋,我一听就不舒服。你要去就去,别打扰我老人家的酒兴。”
天赐正等他这话。笑道:“师兄请安坐,小弟稍候即回。”恭恭敬敬退出房外,小心翼翼掩上房门。加快脚步,出客栈直奔城西。
西关外洞庭湖畔,沿湖岸停泊着数百条大小船只。天赐东张西望,终于看中了一叶轻舟。那小舟形体狭长,一定行驶甚速。船头上仰卧着一个壮年船夫,在融融春日下酣然睡去。他身材粗壮,脸色如古铜,显然饱经风吹日晒,是个行船的行家里手。
天赐走上去用折扇轻敲那船夫得肩头,俯身呼唤道:“船家,船家!”那船夫猛然惊醒,长长打了一个哈欠,揉开惺忪睡眼,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一个青年文士。船夫忙点头哈腰,说道:“相公,您是要雇船游湖吗?”
天赐笑道:“对不住,打扰船家清梦。小生唤醒船家,正是欲借宝舟一游洞庭。不知船家能否行个方便。”那船家听不惯天赐文绉绉得官话,呆了半晌方弄明白天赐的意思。忙不迭应道:“行,行!相公请上船。”天赐撩袍襟跨上小船,问道:“船家,洞庭湖的水路你熟悉不熟悉?”
那船家解缆推船,自己也跟着纵上。听天赐发问,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道:“我赵老大自小在洞里泡大,这八百里洞庭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相公要去哪里尽管吩咐。洞庭湖各处景致、典故、奇闻轶事,我赵老大装了一肚子。相公要是想听,待小人为您一一道来。”
天赐摆手笑道:“船家,不要白费唇舌。小生久慕洞庭君山之名,对其他景致不感兴趣。你只载我去君山便可。”船家赵老大面有难色,说道:“君山可万万去不得。”天赐佯怒道:“为什么去不得?怕我付不起船资吗?”赵老大赔笑道:“相公,您千万不要误会。如果您要去别的地方,小人二话不说,船资您随便赏点就行。只有君山小人实在不敢带您去。这是咱们行船人的禁忌,请您多包涵。”
“其中有何缘故?小生请教。”天赐随口问道,心中已经有几分了然。赵老大道:“君山是大天师修仙之所,凡人是不能上山的。”天赐问道:“大天师是何许人?”赵老大诧道:“相公居然不知道大天师?大天师就在君山上传法授徒,弟子遍布天下。施符水治疾病,行法术驱鬼神,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能。咱们沿湖百姓受惠极多,家家供奉,敬如神明。”
天赐道:“所以尔等相戒不去打扰大天师清修?”赵老大道:“相公错了。人人都有好奇之心,谁不想上山瞻拜大天师仙颜,见识大天师法力。可是想归想,没人敢去。大天师道行高深,能驱使天兵天将,阻止凡夫俗子上山窥伺。谁敢犯禁,必遭天殛。”
“这个什么大天师居然有如此神通!”天赐故作惊奇,问道:“你是亲眼所见吗?”
赵老大瞪大了眼睛,说道:“如果是亲眼所见,我赵老大早就见阎王了。实不相瞒,我也是听人说的。小人有一个过命的朋友叫钱老二。他与几个同伴进湖捕鱼,偶然遭遇风浪,一时忘了禁忌,将船只泊在君山脚下,惹怒了天兵天将,一个也没能活着回来。钱老二藏在船板底下才侥幸逃脱,据他说当时只听到几声巨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船漂了一天一夜才到岸边,钱老二出来一看,同伴尸体焦黑,全是给天雷劈死的。钱老二吓得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不敢进湖,改行做了鱼贩子。相公,小人说的都是实情,性命攸关,可不是闹着玩的。依我看君山还是不去为好。”
天赐心想:“闻香教装神弄鬼,用火器击杀无辜渔民。这赵老大吓破了胆,不用些手段他是不敢去的。”摸出一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小生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一睹君山胜境。你只管将船驶到君山,不必靠近,让小生远远一观,看完就走。这锭银子权当船资。”
赵老大见此重资,目露贪婪之色。心中矛盾,即不敢冒险,又舍不得银子。天赐察言观色,已知其意。施展欲擒故纵之计,将银子收入怀中。说道:“船家既然不敢去,小生也不勉强。只好另外找船了。”说罢转身下船。赵老大大为焦急,一把扯住天赐。说道:“相公,请留步!小人载您去。”
天赐笑道:“多谢船家。船资先付,稍时另有重酬。”赵老大从天赐手中接过银子,精神大振。施展全身本领,将小船驶得箭一般快。天赐伫立船头,迎着湖风,极目四望。只见洞庭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落霞孤骛,秋水长天,好一派湖光山色。
小船乘风破浪,行驶甚速,几十里水路转瞬即至。赵老大遥指远处那孤立湖中碧螺似的小山,说道:“相公请看,那就是君山。”天赐遥遥望去,只见君山也不甚高,无苍松怪石之奇,亦无陡峰绝壁之险。但山中树木葱翠,兀立于滟滟碧波之上,斜阳西沉,撒下一抹嫣红,风景格外幽雅。天赐不觉叹道:“龙虎天师选在此地修练,的确有几分眼光。”
赵老大生怕遭遇不测,一直惴惴不安。见天赐凝视君山,久久不语,不禁心中焦灼。催促道:“相公,您看也看过了,咱们该回去了。”
天赐笑道:“船家,辛苦你了。”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赏给赵老大。说道:“你将船转到山背后,让小生再仔细看一看。机会难得,不可错过。”赵老大虽然心中忐忑,但一见到银子,不由得精神振奋,恐惧稍减。操舟绕山而行,远远兜了个大圈子。天赐默查暗记,不露一丝细微之处。这一圈转下来,对君山的地势已经了然于胸。
赵老大等得不耐烦,又催促道:“相公,咱们该回去了。看天色今夜必有大雾。雾中行船辨不清方向,撞船触礁,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赐闻言一喜,问道:“船家,你如何得知今夜必有大雾?”赵老大道:“咱们这些吃水上饭的,将性命押给老天爷。出船之前总要先看天色,什么时候有风,什么时候有雨,常常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小人在洞庭湖行船二十年,如果没有这点本事,早就喂了湖里的鱼虾,哪里还能混到今天。”
天赐大喜过望,笑道:“好,咱们回去。船家,你可知道,当年诸葛武侯草船借箭,凭的也是漫江大雾。你如果早生一千年,也可以做诸葛武侯。小生有幸与你同舟,就算是那蒙在鼓里,提心吊胆的鲁子敬吧!”
夜幕低垂,弯弯的下弦月斜挂在天空。天赐独自架着一叶小舟,迎着习习湖风,悄然出航。操舟之术不熟练,对这一带水路也不熟悉,十几里水路花去他不少时间。天过三更,君山黑重得山影隐约在望。
天赐停下小舟,仰望夜空。但见繁星点点,没有丝毫起雾的征兆,赵老大的猜测也不知准不准。天赐踌躇良久,终于决定冒险登山,赌一赌运气。他褪去长衫,只着贴身劲装,解下长剑背在背后。扎束停当,深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此时正值初春,湖水寒冷如冰。天赐被冷水一激,禁不住浑身打战。急忙默运神功,驱除寒意,闭气潜泳,游向君山。换过十几口气,再浮出水面,一道数十丈高的陡壁横在面前。
这道陡壁正是天赐日间选定的登岛之处。他跃出水面,稍作休息,即开始攀登。陡直的山崖光滑如境,找不到落脚之处。天赐摸摸索索,寻找缝隙和凸出的山石,一寸寸向上攀登。足足花费了半个时辰,距崖顶已经不远,却再也找不到借力之处。他的十指因充血而发紫,小臂又酸又麻,刚刚被湖风吹干的劲装又被汗水湿透了。
筋疲力尽之余,天赐真想就此放弃。他告诫自己:“坚持住,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将身体紧贴在石壁上,稍稍缓口气,自觉精力恢复不少。拔出背上长剑,开始在石壁上挖掘。他不敢太用力,生怕落下的碎石发出声响,每挖出一块山石都放在怀里。一点点向上挪,终于攀上了崖顶。
天赐不敢贸然现身,探出头仔细观察,确认崖顶无人,方一跃而上。身落实地,他再也支持不住,仰面躺倒,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酸软,筋骨仿佛要散开。就这样休息不久,天赐起来盘膝打坐,运起无相神功。真气流转,不多时只觉通体舒泰,疲劳全消,身子轻飘飘似欲凌风飞去。
运功完毕,天赐起身察看地势。只见山崖前便是一个平缓的山坡,林木茂密,很容易藏身。山坡下是一片鳞次栉比的房舍,大约就是闻香教的总坛。点点灯火照亮了每一处路径,穿行其间的巡夜武士清晰可辨。
天赐心中暗喜,忖道:“闻香教百密一疏。这道山崖如此重要,居然无人防守。真是天助我成功。”默察暗记,如观指掌。何处疏于防范,何处易于通行,何处可能有机关埋伏,尽数了然于胸。
顺着山坡下去,借助树木的掩护,天赐潜向闻香教总坛重地。他不敢急功冒进,每走一段就潜伏下来,运功细察是否有暗桩埋伏,确认没有异状再放胆前行。潜行百余丈,树木渐稀,灯光陡亮。眼前是一大片空地,灯火如昼,巡夜的武士往来穿梭,找不到空隙。天赐暗自焦急,心道:“老天保佑,快快起雾。再不起雾,诸葛孔明就要被曹阿瞒捉住了。”
潜伏良久,雾没盼到,却等到了一名相貌猥琐的佩刀武士。这家伙眯着惺忪睡眼,伊伊呀呀哼着俚歌,径直向天赐潜伏之处走来。天赐生怕被此人发觉,功行全身,准备应变。这家伙走进树林,褪去下衣,原来是要小解,那话儿正好对准天赐的脑袋。天赐心中大骂不已。猛然跃起,一手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扳住他的头颈,用力扭转。这一招干净利落,那汉子颈骨断裂,一声未出便摔倒在地。
天赐如释重负。换上那汉子的装束,踱出树林,迎面正撞上一小队巡夜武士。天赐不及闪避,只好大模大样迎上来。心中却暗自戒备,凝聚功力准备应变。不料那一小队武士见到天赐,一齐站住脚,口称香主,毕恭毕敬弓身施礼。天赐心神大定,挥手示意众武士继续巡逻。心想:“刚才那混蛋其貌不扬,想不到居然是一位香主。我换上他的装束,这一步走对了。”不再躲躲藏藏,明目张胆向内行进。中途撞上几队武士,都安然而过。越往里走守御越松懈,空荡荡不见人影。
穿过一所院落,迎面出现了一道门户,二鬼把门似的站着一胖一瘦两名中年武士。天赐直闯过去,就待穿门而入。那名胖大武士伸手拦住,喝道:“站住!你是哪一坛的香主,怎么一点也不懂规矩。”
天赐见这两人的装束与自己相似,大约也是香主一级,便傲不为礼。冷然问道:“二位教友,为何拦住本香主?”那胖大武士怒道:“内府重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要进去可以,拿何令主的手谕来。”
天赐心中一喜,误打误撞,居然找到了闻香教的心腹重地。这两名武士地位不高,容易对付。当心故作恍然之态,说道:“是我一时疏忽,对不住二位。何令主的手谕在这裏,请二位验看。”说着探手入怀,作掏摸状。胖瘦二人不疑有它,一齐凑上前观看。天赐哪有什么手谕,不过是等这个机会。蓦然出手,运指如风,这两位倒霉的仁兄立刻变成了两块木头。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天赐也不禁深感意外。他将两武士拖到阴暗处,拍开那名胖武士的穴道,扣住他的喉咙,低声喝道:“朋友,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如果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们总坛关人的牢房在何处?”
那胖武士惊骇欲绝,声音颤抖。说道:“我,我不能说。”天赐威胁道:“你不要命了吗?”胖武士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我不说是死,泄露本教机密也一样是死,死前还要受尽酷刑折磨。不如让你一刀杀了我,痛痛快快,一了百了。”
天赐笑道:“你真是个大傻瓜,愚蠢到了极点。你只管将牢房的所在告诉我,事后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是你泄露的。”
身处绝境,胖武士只想一死了之。现在忽然看到一线生机,他就不愿再死了。苦笑道:“大侠问也是白问。不是我不肯说,实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咱们只不过是些小喽罗,专司看守门户,其他的事一概不能过问。内府或许有人知道牢房所在,但你千万别去。那裏面高手云集,武功决不象咱们这般稀松,弄不好要送掉老命的。”
天赐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好心人,对本大侠的安危如此关心。本大侠不能不领情,也给你一个忠告。事后有人问起,你只说被人点了穴道,就此人事不知。千万别提见过本大侠,否则性命难保。”再问这胖武士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与其在这裏耽搁时间,不如进内府抓两个有身份的人。天赐将胖武士一掌拍昏,悄然摸进内府。
此处已经是闻香教心腹重地,天赐不敢大意,功行全身,准备应变。刚跨入西跨院,就察觉气氛有些异常,心中陡然生出一丝警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两条黑影不知从何处跃出,落在他身侧,一左一右将他夹在当中。那是两名干瘦的老者,面目阴森可怖。一老者语音冰冷,问道:“你是哪一坛的香主,因何擅自闯入内院?”
天赐镇定心神,赔笑道:“回禀两位前辈,卑职在何令主驾前听用。奉令主之命,有机密大事禀告。”两老者听天赐说得头头是道,便有几分相信,戒意顿减。一老者问道:“是什么机密大事?不好等明天……。”话音未落,陡觉眼前寒光一闪,一股冷意穿喉而过,当即毙命。另一老者大惊失色,伸手拔剑。这个反应完全是出自本能。他此时如果转身逃命或者大叫有奸细,或许还来得及。伸手拔剑就耽搁了时间,手刚刚握上剑柄,天赐的长剑就如闪电般攻至。老者来不及躲闪,长剑正中眉心,刺穿额骨,直入后脑。
天赐刺杀这两名闻香教高手,动作一气呵成,从出剑到收剑不过眨眼之间。两老者的尸体尚未倒地,天赐已经收剑归鞘。上前扶住尸体,轻轻放倒,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扫视院中,天赐发现正堂房门紧闭,隐隐有灯光透出,房内多半有人。他俯下身,从门缝向内窥视。只见房内空荡荡,屋角有一尊香炉,飘着袅袅轻烟。居中一个蒲团上盘膝坐着一个老年道士,正在闭目运功。这老者年约六旬,羽衣峨冠,宝相庄严,颌下飘洒一部雪白的长须,肌肤内神光流转,头顶上白气蒸腾,隐隐然有神仙之态。
天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老道士是何许人?内力之强简直不可思议。窥视良久,只见老道士头上白气渐渐消散。天赐陡然惊觉,暗道:“他这是要收功了。刚才我在院中搏杀两人,以这老道的功力,不可能毫无察觉。一旦他行功完毕,我别说救人,只怕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了。”想到此处,天赐不再犹豫。猛力撞开房门,飞身而上,并指如剑,直取老道士胸前气海乳中两处大穴。
老道士双目暴睁,神光如电。抬手相格,一股绝大的内力喷薄而出。天赐身形为之一顿,双臂剧震,劲道全消。这老道士好深湛的功力!天赐大惊失色,危急之中不容细想,抬足踢向老道士小腹丹田。老道士盘膝坐在蒲团上,无法移动,这一脚踢个正着。却不料老道士的小腹硬得如同一块铁板,没能撼动分毫。老道士出掌当胸横击,掌影飘忽,似缓实疾,重如泰山。天赐避无可避,只有硬接。两人都用足了全力,两道强劲无匹的掌力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尖啸,室内如同刮起了一阵狂风。内力相搏,强弱立判。老者岿然不动,天赐却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墙壁,狼狈万状。
天赐心中大叫:“糟糕透顶,这老道武功远胜于我,今夜凶多吉少。”运功默查全身,却发现并未受伤。后背虽然疼痛,仅是筋骨之伤,并无大碍。天赐精神复振,拼命的本钱尚在,就有脱身的希望。
再看那老者,颤巍巍站起来,手指天赐,喝问道:“你是……。”他本想问“你是何人”,刚说出两个字,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又软软坐倒。这老道士方才行功正值紧要关头,强行提聚功力反击,虽然挡住了天赐一指一脚,自身却受了内伤。最后的一掌已经是强弩之末,占到些上风却没能击伤天赐,自己先支持不住了。
天赐大喜过望。这老道士武功如此高强,一定是闻香教的重要人物,擒住他不愁问不出牢房所在。喝问道:“老道,你已经受伤,在下不想为难你。快告诉我牢房在何处,在下放你一条生路。”
老道士精神虽然萎顿,神色却极为镇定。冷冷道:“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本教重地,可见武功心智皆出类拔萃,一定是武林中的成名角色。为何不循正途,效此宵小之举。暗算偷袭,岂不令人齿冷。”
天赐笑道:“老仙长,很对不住。暗算偷袭也是出于无奈。贵教教众成千上万,明刀明枪不是等于自投罗网吗?暗算偷袭这门学问贵教学有专精,胜在下百倍。其他如迷香毒药,惑人邪术,以强凌弱,以众凌寡,装神弄鬼,滥杀无辜,不顾廉耻,美色媚人,种种手段,在下也是十分钦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