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军官又惊又喜,刚刚归鞘的刀剑又拔|出|来,一拥而上,将茶棚团团围住。曹谦持剑在手,耀武扬威,喝道:“李天赐,快出来领死。这一次看你往哪里逃。”众军官也同声喝骂,吓得茶棚中的众茶客面无人色。胆大的抱头钻到桌下,胆小的体似筛糠,不知所措。
天赐暗叫糟糕。没带兵刃,无法迎敌。没有马匹,又无法逃走。事到如今,只有装作下去,等待机会脱身。当下强定心神,笑道:“这位大人,你说小生叫李天赐?大错特错了。小生大名涣然,虽然姓李,却不是李天赐。”天赐报出名号,武林盟三位剑士同时色变。郝大鹏叫道:“李涣然,神箭天王李涣然!”神箭天王三箭退三仙,此事传遍江湖。李涣然三字实有震慑人心的威力。
曹谦大喜,冷笑道:“好小子,别装模作样了。你叫神箭天王,这还会有错吗?兖州府那一箭之仇你不会忘吧?你的弓箭呢?你的宝马呢?没有这两样东西,看你如何逃脱。”神箭天王没带弓箭,无异于虎落平阳。曹谦与天赐交过手,以为天赐除箭术外其他武功稀松平常,不足为惧。当下闯入茶棚,挺剑就刺,叫道:“小子,拿命来!”
天赐半年来内力大进,又得孙老头传授,武功已经远在曹谦之上。可是在茶棚中动手,碍手碍脚,即怕误伤无辜茶客,又怕吓坏了东方梅。天赐不愿与曹谦过多纠缠,脚下横移,闪开来势,纵身跃出茶棚。
众军官叫道:“别让这小子跑了。”一拥而上,将天赐团团围住,刀剑如雨点般落下来。天赐空手迎敌,颇有些手忙脚乱。忽见一名肥大军官手中持着一口鬼头刀,看上去份量沉重。天赐心中暗喜,脚下疾走神仙步,众军官招数全落空。天赐穿行于刀光剑影之中,胜似闲庭信步,三晃两晃便抢到那肥大军官身侧。那军官举刀便砍,天赐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迎刀而进,出手如电,抓住那肥大军官的手腕,转瞬间钢刀易手。天赐脚下横扫,那军官被踢上半空,摔落在数丈开外,胫骨折断,惨叫不止。
天赐一刀在手,胆气顿增,反身杀入人丛之中。这一次不再闪躲,而是硬接硬架。只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众军官手中刀剑接连飞上半空。曹谦从茶棚中追出,这精彩绝伦的一幕惊得他目瞪口呆。壮着胆子纵身扑上,长剑直刺天赐后心。天赐身形蓦转,快如鬼魅,绕到曹谦背后,鬼头刀劈向他的后脑。曹谦眼前一花,便知不妙,弃剑抱头,奋力前跃。天赐这一刀没劈开他的后脑,却在他后背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刀口。入肉虽然不深,但长有尺余,鲜血淋漓。曹谦痛的哇哇怪叫,有心再上前拼命,却失去了勇气。
杨左使自恃身份,一直不肯出手。此时见手下军官不是天赐对手,再也沉不住气。这李天赐是朝廷钦犯,万万不能让他逃脱。大喝道:“曹谦,你们都闪开,我来擒他。”从马鞍上飞身跃起,一个硕大的身躯划空而过,轻飘飘落在天赐之前,悄然无声,纤尘不惊。
天赐对这位杨左使有几分敬意,又有几分忌惮。抱刀而立,说道:“杨大人,请进招吧!”杨左使见他威风凛凛,气势慑人,也不敢稍存轻视。喝道:“看拳!”抢上一步,铁拳当胸猛击。拳风虎虎,虽未及体,却已经感觉到沉重的压力。天赐遭遇强敌,精神陡振,奋千钧神力,鬼头刀迎拳直劈。杨左使收拳变爪,抓向天赐刀背。天赐变招迅捷,削向杨左使手肘。杨左使叫道:“好!”倏然矮下身形,双退连环横扫,攻向天赐下盘。
两人拳来刀往,斗得难解难分。交手十余招,天赐暗叫不妙。杨左使拳上暗劲汹涌,逼得他步步后退。而鬼头刀不等沾到杨左使的身体,就被他的护身真气震开。两人的内力修为相差太远,再精妙的招数也无法施展。如此拼斗下去,必然是有败无胜之局。天赐越战越胆寒,出招渐趋生涩,对手的绝顶内力令他缚手缚脚。杨左使斗得兴起,拳上运足十成功力,拳风卷起飞沙走石,更增威势。天赐一招用老,杨左使窥出破绽,一掌劈在刀面上。浑厚的内力攻至,天赐双臂剧震,鬼头刀脱手飞出。杨左使大喜,长啸一声,变掌为爪,凌空扑下。天赐半身酸麻,眼看就要束手待毙。
忽然白影一闪,有一人挡在天赐身前,双掌翻起,迎向半空中的杨左使。掌爪相交,真气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啸。以杨左使的绝顶内力,居然也无法抵挡。身体倒翻而出,落在数丈开外。那白衣人却卓立当地,纹丝不动。天赐惊得目瞪口呆。只见那人白袍儒巾,正是他的同伴东方梅。想不到她竟有一身旷世绝俗的武功。
杨左使一招受挫,心有不甘,再次抢步上前,大喝一声,一拳击向东方梅的前胸。拳风刮起她的长衫,猎猎作响,声势慑人。东方梅不慌不忙,屹立不动。右手轻挥,五指接连弹出,五道指风直取杨左使前胸,击破护身真气,透体而入。杨左使真气顿泄,拳势一缓,脚下踉跄,几乎跌倒。他是个识货的行家,一招失手,便知对手厉害。急忙纵身后跃,惊呼道:“天魔指,你用的是天魔指!你是不是复姓东方?”
东方梅神色冷然,不再象天真未凿的孩子,而是震慑敌胆的煞星。说道:“你很识货。即知天魔指的厉害,此时退走为时未晚。不许再为难我的朋友。”
杨左使猜出这白衣小书生的来历,自知惹她不起。却又不甘心就此将天赐放走,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抱拳为礼,说道:“东方少侠,杨某并非有意为难少侠的朋友。可是少侠这位朋友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曾畏罪潜逃,杀伤锦衣衞官兵多人。罪大恶极,国法难容。杨某职责所在,不敢徇情枉法。”
东方梅怒道:“胡说!李大哥是个本分的读书人,决不是逃犯。你不要血口喷人。”杨左使大笑道:“他如果是个本分的读书人,这世上就没有恶人了。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李大哥,看他如何回答。”东方梅面现疑惑之色,回身问道:“李大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逃犯吗?”天赐暗自叹息,说道:“他说的不错,我是个逃犯。贤弟,此事你不必再插手。”
此言一出,东方梅脸色立变,犹如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冷道:“原来你一直在欺骗我。我还当你是个正人君子,谁想你竟是个大坏蛋。”想到新交的朋友是个十恶不赦的逃犯,她心中又是伤痛又是委屈,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杨左使心中暗喜,说道:“东方少侠,你不必难过。这世上貌似善良的恶徒不知凡几,谁都有看错人的时候。少侠协助逃犯,出于无心,我不会计较。”
东方梅狠狠瞪了天赐一眼,向杨左使道:“对不住,是我太卤莽。杨大人请动手拿人吧,我不再插手。”说罢闪在一旁,暗道:“爷爷说这世上尽是恶人,却偏偏会装出一付伪善面孔,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受骗。以前我总以为爷爷言过其实,没想到全是实情。这个李涣然就是明证。他花言巧语,道貌岸然。若不是今天凑巧遇上杨大人,我几乎让他骗了。”
东方梅答应不再插手,杨左使大为放心,向天赐道:“李天赐,快快束手就缚。”天赐心念疾转,思忖逃脱之法。口中说道:“你尽管出手,李某决不会束手就缚。鹿死谁手,现在言之尚早。”杨左使大笑道:“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就让杨某再陪你走几招。”大步上前,探手抓向天赐肩头。天赐侧身让开此招,反手去扣他的脉门。两人拳来掌往又斗在一处。杨左使成竹在胸,招式挥洒自如。虽然站尽上风,却不急于求成。天赐似乎施展了浑身解数,遮拦封架,守多攻少,状甚危急。其实天赐心中另有打算,留下几成功力含而不发,等待机会谋求脱身之法。
杨左使见天赐拳脚如此稀松,心中愈发轻视。天赐脚下凌乱,一步步向后退去,似是不敌,但越退距众军官的马匹越近。缠斗良久,终于等到了机会。乘杨左使一招松懈,天赐倏然大喝一声,一拳猛击而出,力有千钧。杨左使也不敢轻撄其锋,闪身躲避。天赐乘机转身便逃,脚下疾走神仙步,身似闪电,转眼之间便绕过众军官的阻拦,抢到马匹近前。那拉马的军官在这一行人中地位最低,武功也最差,才一交手便被天赐一脚踢飞。
变出突然,众军官目瞪口呆,没有一人做出反应。杨左使想要追赶,却因众军官碍手碍脚,挡住了去路,眼睁睁看着天赐逃走。天赐脱身而出,欣喜若狂。抓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就在左脚踏上马镫,右腿还没跨上马鞍之时,东方梅突然出手。玉指轻弹,只听嗤的一声,一缕劲风直奔天赐后腰命门穴。天赐身在半空,被指风点个正着,劲力透体而入,身子一软,落下马鞍,仰面摔倒在地。再想纵身跃起,只觉浑身无力。天赐自知穴道被封,心中暗叫:“我命休矣!”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杨左使大喜道:“东方少侠,多谢相助。”曹谦恨天赐入骨,跑上去狠狠踢了两脚,叫道:“臭小子,你的一刀一箭曹爷爷不能白挨,现在要向你讨还。”东方梅喝道:“住手!杀人不过头点地。不许你们虐待他。”她虽气愤天赐谎言相欺,但见天赐受辱,也于心不忍。
杨左使道:“曹谦,他身犯重罪,自有国法惩处。不许你滥用私刑,公报私仇。”又向东方梅道:“若非少侠相助,几乎又让他逃走。要捉获又不知何年何月了。”东方梅冷冷道:“我是气他撒谎骗人,可不是有心助你。你也不必谢我。”大袖一拂扬长而去。
送走这位大菩萨,杨左使如释重负。向众军官道:“你们将他搭在马上,带回城中处置。”曹谦等人一齐动手,将天赐抬到马上。众军官本来一人一匹马。这样一来,有一名军官就只能牵马步行。杨左使不放心独自离去,也只得随手下人缓缓而行。
天赐此时的心情说不清是绝望还是伤痛。落在锦衣衞之手,无异于死路一条。他一死事小,父亲的冤仇如何洗雪,胸中的雄心壮志都成画饼。更使他难过的是东方梅。他一直将东方梅当作可亲可爱的小妹妹,对她百依百顺。却被她误解至斯,居然帮助锦衣衞将他擒获。天赐心裏对她是愤恨还是怜惜。自己也弄不清楚。
官道边是一片树林,密密丛丛,直连着南郊连绵起伏的山岭。杨左使一行走出不远,忽然从树林中窜出一道灰影,来势奇快。越过众人的头顶,落在驮天赐的那匹健马上。将天赐向肩上一扛,又返身向树林中纵去。事出突然,那人倏来倏去,众军官不但来不及阻拦,就连那人的身材相貌也没能看清。
杨左使首先回过神,喝道:“大胆贼子,哪里逃!”从马鞍上跃起,飞身追去。那人虽然肩上扛着天赐,去势仍然快如闪电。也不回身,反手打出一道黑影,直奔杨左使面门。这黑影带着劲风而来,杨左使大吃一惊。不知何物不敢硬接,急忙闪身躲避。黑影擦着面门飞过,险而又险。杨左使身后的一名军官遭了池鱼之殃,那道黑影重重打在他肩头上,直嵌入肉,肩骨也被击碎。那军官大声惨叫,仰面摔倒。众军官这时才看清楚,钉在肩上的那物原来是一段枯枝,那灰衣人用重手法打出,竟比飞刀袖箭还要犀利。杨左使怒不可遏,可是那人早已经钻入树林,踪影皆无。杨左使只有望林兴叹,顿足不已。
天赐虽然被封住穴道,神智却清醒如常。知道蒙高手相救,得脱大劫。可是即无法开口询问,更不知救他的是何人。那人扛着天赐飞奔。天赐脸向着地,只能看到那人疾奔的双足,耳畔风声虎虎。那人轻功之佳,决不在恨地不平李伯年之下。
奔行良久,翻山越岭,也不知到了何处。那人的脚步渐渐缓下来,眼前一暗,似乎走进了一间房屋。只听那人道:“小兄弟,现在没事了。”声音苍老而且有几分熟悉。出指点了他的昏穴。天赐头脑昏沉,很快就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天赐悠悠醒来。只听那苍老的声音道:“小兄弟,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那丫头好狠,用这等重手法伤人。老夫几乎无法化解。”
天赐知道是此人救他脱险,心中感觉莫可名状。说道:“晚辈很好,多谢您老相救。”吃力地睁开双目。只见天色已经黑下来,室内没有灯火。但藉着窗口透入的蒙胧月光,老者的面貌仍清晰可辨。灰袍罩身,须发苍然,竟是昨日在夫子庙遇到的看相先生。天赐不由得脱口叫道:“老前辈,原来是您!”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我的话你为何全当成了耳旁风。锦衣衞布下天罗地网,不捉拿你归案决不会罢休。你居然还有胆量到处闲逛。若非正巧让我遇上,你只怕性命难保。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利害。官府画影图形通缉你,告示在城门口张贴了好几个月。昨日我乍一见你便觉眼熟,一路跟踪下来,查探究竟。没想到你果真是李大人的公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老者是个有心人,天赐更为感激,说道:“前辈大恩大德,晚辈没齿难忘。”忽然心中一动,暗道:“他不是一个盲人吗?他如何知道我的相貌?”心中疑惑,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老者只见白不见黑的双眼上。老者立知其意,说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瞎子。其实我是天生的一双白眼,可不是真瞎。世态炎凉,是非善恶,我看得比谁都清楚。”
天赐心中感慨,叹道:“世上全是些有目如盲之辈,是非不分,黑白不辨。说来还不及一个瞎子。前辈,恕晚辈失礼,还没请教您老贵姓高名。”老者微笑道:“老夫姓顾。你如果不见外,就称我一声顾老哥。”天赐蓦然想起,在纯阳庄时欧振岳曾向他提及,江南九怪中有一怪,姓顾名一言,人称一言断生死。这名号一是说他铁口神相,断人祸福吉凶,一言就中。再就是说他武功通玄,一言之间即可以定人生死。这老者难道就是顾一言?天赐问道:“您老姓顾,莫不是一言断生死顾老前辈?”
顾老头傲然一笑,说道:“老夫正是顾一言。江湖传言,荒诞不经。老夫在夫子庙看相问卜,不过借此谋生。生死祸福,皆凭天数。我顾一言岂能一言断之。”天赐大喜,连忙翻身下床,长揖到地,说道:“原来是顾老前辈当面,恕晚辈眼拙。”顾一言一吹胡子一瞪眼,佯怒道:“我若不是顾一言就当不起你这一礼吗?你一口一个顾老前辈,是不是将我当成外人了?”
此老既然名列江南九怪,性情自然不同与常人。天赐不得不顺着他,说道:“顾老哥,小弟失言。”顾一言这才转怒为喜。天赐问道:“顾老哥,我那东方贤弟会用天魔指。天魔指又是一门什么武功?”顾一言叹道:“你还叫她东方贤弟,她可不认你这大哥了。天魔指是一门武林绝学,据说当年疯僧狂道中的狂道人最擅长这门功夫。取人性命于弹指之间,再强的护身真气也难抵挡。那小丫头既然姓东方,一定是狂道人的儿孙辈。她的天魔指至少有六七成的火候,武功只在老夫之上,不在老夫之下。她如果不离开,我还真不敢贸然现身。”
天赐暗暗心惊,想不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居然身负如此高深的武功。他曾向孙老头夸下海口,要为师父挣面子,将疯僧狂道等人的弟子一一打败。今日思之,实感汗颜。今后若不好好用功,要与这些名门弟子一争长短无异于痴人说梦。
顾一言道:“李老弟,我看你那几手也不赖吗?好象是传说中的神仙散手。老弟的师门是?”天赐黯然长叹,说道:“小弟惭愧,有负师父教诲。虽习过几天神仙散手,无奈所学不精,连几个锦衣衞也斗不过。就连一个小姑娘也胜我百倍。”顾一言大喜,说道:“李老弟,原来你果然是孙老前辈门下。别灰心,有这样的高明师父,努力用功,何愁将来不能胜过那小丫头。锦衣衞那姓杨的更不在话下。”
天赐谈起半年来的遭遇,纯阳庄上的变故,一箭退三仙的事迹。顾一言听得须发无风自动,抚掌叫好。说道:“老弟,李涣然这名号你以后不能再用了。南京城也不能再做逗留。锦衣衞一定严密缉拿于你。你应该马上更名换姓,远走避祸。你的包裹我已经从客栈取来,你不必再冒险回城了。”将天赐的行囊弓箭等物取出,一样不缺。
天赐深为感动,说道:“一个包裹所值几何?顾老哥为小弟冒此风险,让小弟如何谢您才好?”顾一言笑道:“俗,俗不可耐!我一来是衝着孙老前辈和清泉贤弟的情面,二来是感于令尊大人的忠义,可不是为博得一个谢字。将来老弟如果有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我。我顾一言别的不敢说。杀几个奸臣贼子,自信还有这个能力。”天赐大为动容,紧握顾一言的双手,千言万语尽付此一握之中。
当天夜里,天赐就在顾一言家中留宿,一直畅谈到深夜。两人虽说年龄相差悬殊,又是初次相识。但一番推心置腹之后,两人顿成知己。翌日一早,老少二人依依话别。天赐本打算见识江南风物。虽然锦衣衞追捕正紧,他也不打算改变初衷。辞别顾一言,天赐直奔句容县,预计取道丹阳武进,前往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一游。
天赐改换了一身装束,不再扮成读书人,改扮为一个落魄的江湖武士。一身布衣,佩剑携弓。他本来身材魁梧,这身打扮倒也相称。为躲避官府的盘查,天赐不走大路,专捡荒僻的乡间小径,直向东行。南京之东山高林密,广袤不下百余里。时令正值春末,林木葱茏,山花烂漫,修竹竿竿,禽鸟啼鸣,一派江南乡野风光。天赐漫步山间,心旷神怡,胸中抑郁为之稍解。
因为走的是山路,一路上只见些小村落。到了正午时分,天赐在一个乡村野店用过午饭,又继续上路。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天赐穿行于山间,树林阴翳,凉风习习,也不觉炎热。转过一座葱翠的小山,穿过一道流水潺潺的小木桥,眼前出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景色清幽。忽然,不远处传来阵阵金铁交鸣之声,夹杂着惨呼怒喝。空山静寂,听来分外清晰。不知是什么人大煞风景,在此清幽之所大动干戈。天赐一时好奇心动,急欲看个究竟。快步赶去,隐身林中窥视。
山坡之下,两山相夹,中间是一条蜿蜒的小路。正有十数人在此殊死相搏,居然都是老相识。一方是芙蓉妖仙何绣凤和她手下的几名护法,另一方是锦衣衞杨左使与他率领的众军官。锦衣衞这一行人已经危在旦夕。杨左使被田煜清和樊护法死死缠住。樊护法刀法大开大合,正面迎敌。田煜清专走偏锋,寻隙出招。杨左使赤手相敌,凭借浑厚的内力苦苦支撑,眼见就要落败。那是双剑的瘦小汉子与几名坛主围着几名军官狠斗。曹谦却不在其中,想必是让天赐一刀砍伤,留在城里将养。几名军官都身上挂彩,情急拼命,背靠背围成一团,舞起刀剑拼死抵抗。地上躺着两名军官的尸体,都是被那瘦小汉子一剑穿心而亡。
何绣凤却不出手。她对几名属下深具信心,站在山路的东首观战。山路的西首是玉笛郎君韩玉郎,玉笛插在腰间,负手而立。这两人一东一西,阻住众军官的逃路。杨左使战至油尽灯枯之境,脚步虚浮,出招无力。他心中焦灼,仰天长啸,声传数里。可是在此荒郊野外,无论如何也呼唤不到帮手。何绣凤得意万分,嘲笑道:“杨大人,你再鬼哭狼嚎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你昨日的威风到哪里去了?你爱多管闲事也应该仔细想想,闻香教岂能任人欺侮。”
杨左使怒道:“姓何的妖妇,休要猖狂。杨某今日寡不敌众,一死而已。你们闻香教杀官造反,来日朝廷必发大军征剿。到那时天下虽大,也无你何绣凤容身之地。”他一开口说话,拳招立刻就缓下来。田煜清樊护法乘势一阵疾攻,形势更加危急。
何绣凤格格笑道:“杨大人的如意算盘的确不错。可今天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我这些兄弟不会乱讲,你那些手下到时候也开不了口。要说只能到阎罗王那里说了。我的杨大人,你以为自己是谁呀?你这一死还不如死只蚂蚁,没人会当会事。刘大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咱们替他除去眼中钉,他只会拍手称快,说不定还给咱们记上一功。杨大人就认命了吧!”杨左使怒不可遏,拼尽全力,杀招连发。田煜清樊护法抵挡不住,步步后退。何绣凤却不着急,又笑道:“杨大人死得不甘心是不是?谁让你不识时务,处处与咱闻香教为敌。让你活在世上,闻香教永无宁日。是你自己找死,别怪我心狠手辣。”
天赐暗自诧异,忖道:“原来这其中还有许多隐情。杨左使不过偶然伸手管了件闲事。闻香教全身而退,并无伤损。何绣凤何必要冒天大的风险,必欲除之而后快?难道闻香教有什么把柄落在杨左使手中?闻香教高手尽出,潜来江南,究竟有何图谋?”算起来双方都是他的仇人,最好你杀我我杀你死光死绝。但昨日杨左使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天赐便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现在又得知他与刘进忠不睦,好感更增三分。究竟是否出手相助,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此时,西边山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銮铃声,一骑飞驰而来。马上乘者白袍儒巾,正是东方梅。她经昨日的一场变故,游兴大减,不愿再做逗留。今日一早便动身东来,不想在途中巧遇闻香教杀人行凶。
拦在西边路口的是韩玉郎。他并不认得东方梅,更不知她是绝顶高手。见有外人闯入,便横身拦在马前,喝道:“滚回去!”扬起大袖迎面击去。恶战中的杨左使见到东方梅,大喜过望,仿佛溺水者抓到一块木头。叫道:“东方少侠,你来得正好。这群恶贼要杀官造反。”话没讲完,田煜清樊护法又是一轮疾攻。杨左使只好凝神接战,闭口不言。
东方梅涉世不深,并不明白其中内情。得知恶贼杀官造反,便有心相助。韩玉郎出言无礼,见面就打,更令她恼怒。满腹不快全出在韩玉郎头上,娇喝道:“狗头该死!”从马鞍上飞跃而起,半空中长剑出鞘。剑光如匹练,当头劈向韩玉郎。白衫飘动,好似一只穿花蝴蝶。剑气森森,又似一头扑向猎物的雄鹰。
韩玉郎目睹如此轻功剑术,心中微惊,拔出腰间玉笛,向剑上迎去。剑笛相碰,发出悦耳的鸣响。玉笛是件宝物,坚逾钢铁,分毫不伤。东方梅知道遇上了高手,借势再次跃起,人不落地,从韩玉郎头顶飞过。长剑疾如闪电,又削向韩玉郎后脑。韩玉郎倏然回身,又将这一剑封开。东方梅两招无功,收拾起轻敌之念,攻势更为猛烈。步走蛇形,招招进逼。长剑倏发倏收,快似灵蛇,剑风凛冽,势不可挡。韩玉郎落于下风,一时之间竟无法扳回颓势。他心中暗惊:“这小书生是什么来历?年纪轻轻,居然身怀如此武功,看样子还在咱江南八仙之上。”
何绣凤心细如发,一见东方梅便看出她是位姑娘。见韩玉郎守多攻少,步步后退,何绣凤醋意大盛,娇笑道:“玉郎哥,难道你又动了怜香爱玉之念。为什么不下杀手?”韩玉郎得知对手是位姑娘,又听到何绣凤的嘲讽,心中又羞又怒,叫道:“绣凤,这时候你还有心开玩笑。这小丫头扎手,快来帮忙。”
何绣凤胡言乱言,东方梅更为恼怒,剑招愈发凌厉。韩玉郎遮挡不住,形势危急。何绣凤顾不得吃醋,拔地纵起,一跃数丈,从山路的东首直飞到西首,扑向东方梅。两只长长的衣袖抖起,真气贯注,就如两根铁柱,击向对手后心。东方梅蓦然转身,剑似矫龙,翻滚腾跃,荡开何绣凤的衣袖。剑气森森,击破护体神功,直刺何绣凤前胸。何绣凤尝到对手的厉害,不敢再存轻视之念,慌忙纵身后跃。韩玉郎缓出手,又揉身而上,玉笛敲向东方梅后脑。东方梅武功原在何绣凤韩玉郎之上,如果单打独斗,稳操胜券。但何韩二人名列八仙,亦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联手出击,实力不容轻侮。即知对手厉害,便立意缠斗,一前一后,你进我退,轮番攻击。东方梅剑法虽利,却伤不得他们。
三人缠斗了数是招,东方梅的剑招渐渐缓下来。她毕竟年轻,心浮气燥,后劲难继。何韩二人见缠斗之法见效,转守为攻,长袖飞舞,笛影幻化,齐向东方梅攻去,很快便抢得了上风。就在此时,锦衣衞军官又有两人中剑身亡。余下的几人遍体鳞伤,只能作负隅顽抗。杨左使气喘如牛,挥汗如雨,同样狼狈不堪。
天赐目睹东方梅势危,对她的恼意渐渐化为怜惜。毕竟两人有过交往,东方梅出手制住他完全是出于误解。她年轻识浅,有心可原。况且杨左使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官,不能见死不救。心意一决,天赐从背囊中取出弓箭,飞身跃出竹林,大喝道:“住手!”
众人酣战正紧,谁也缓不出手。何绣凤眼角余光望去,只见半山腰上那人左弓右箭,神威凛凛,正是令她痛恨的神箭天王李涣然。何绣凤大吃一惊,虚晃一招,跳出战团。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兄弟。咱们缘分不浅,又见面了。”又向手下教众道:“弟兄们,先都停手。给李兄弟一个面子,听听他有何话讲。”闻香教众人立刻住手。杨左使压力一除,手足酸软,无力再战。东方梅持剑而立,凝神戒备,不明所以。
天赐笑道:“多谢何仙子看得起李某。仙子现在可以走了。”何绣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奇道:“李兄弟,你这是弄的什么玄虚?昨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李兄弟原名李天赐。锦衣衞害死令尊,这姓杨的是锦衣衞的指挥左使,就是你的杀父仇人。这小姑娘昨天也出手伤过你。你为何要带他们出头?难道有意与咱闻香教过不去?李兄弟,听我一次劝告,莫多管闲事。你我之间的过节就算揭过了,从今而后闻香教把你当朋友。”何绣凤惧怕天赐箭术,又不甘心将杨左使等人放走,故而委屈求全,言辞十分客气。
天赐道:“仙子此言差矣。李某与锦衣衞之仇是私,不能因私仇而忘公义。仙子以众凌寡,已经大错特错。复欲杀人灭口,连这位东方兄弟也不放过。李某既然遇上,岂能置之不理。请仙子赏我一个薄面,放他们走。咱们之间的过节留待以后在算。至于与闻香教交朋友,仙子虽有此心,李某却不敢高攀。”
何绣凤目光瞟向东方梅,脸上现出神秘的笑意,说道:“原来李兄弟为的是她。兄弟真是个多情人,到处都有相好的姑娘。在九江府有一个吕小姐,现在又有了一位东方兄弟。明天不知又会搭上哪家姑娘。”天赐笑道:“就算是吧!李某的薄面仙子万万不能驳回。”
听到他二人的调侃,东方梅心中大怒,叫道:“胡说八道!谁同你……,哼!”她本想说谁同你相好了,只是这话却不便出口。何绣凤笑道:“李兄弟,人家可不领你的情。”天赐脸色一沉,说道:“救不救人是我的事,谁要她领情。仙子莫再拖延,否则别怪李某无礼。”
何绣凤心中暗恨。她畏惧天赐的箭术,却不愿就此退去。那使双剑的汉子大为不忿。在纯阳庄天赐神箭退敌,他只是听人说过,当时并不在场。对天赐神箭之威便有些怀疑。听天赐大言不惭,不将闻香教众高手放在眼里,他早就耐不住了。叫道:“臭小子,不识抬举。”挺剑向山坡上冲去。何绣凤急叫道:“王护法,不可卤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天赐有意立威,正好拿这王护法开刀。穿云箭离弦而出,快如闪电,正中王护法小腿,洞穿而过。王护法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从半山腰上滚落下来。
一箭之威,令在场诸人凛凛自危。东方梅杨左使知天赐武功平平,正在暗自奇怪,何绣凤为何对他如此畏惧。如今方识得厉害,心惊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天赐大笑道:“看在何仙子面上,饶他不死。一箭穿股,以儆效尤。谁敢再上,我要射穿他的咽喉。”何绣凤只觉后颈上冷飕飕的,强挤出一付笑容,说道:“李兄弟,多谢你手下留情。”她对天赐的箭术十分忌惮。在纯阳庄上方大逵一掌未能击伤天赐,何绣凤便以为他身负奇功,一时摸不清底细,不敢轻举妄动。事到如今,只有先行退去,另做打算。向手下教众一挥手,一行人抬起受伤的王护法,铩羽而去。
杨左使目送闻香教众人远去,扫视遍地锦衣衞军官的尸体,心中暗叫侥幸。向天赐抱拳为礼,说道:“李公子解围之德,杨某铭刻在心,来日必有所报。”天赐笑道:“杨大人太客气了。区区小惠,何足挂齿。”杨左使蓦然黑脸一沉,说道:“不过私归私,公归公。杨某职责在身,不敢因小恩而忘大义。下次见面仍要出手擒你。”
天赐正色道:“杨大人铁面无私,令人相敬。李某今日救你,正是为此。锦衣衞乃朝廷重器,为奸贼所把持,为祸天下。幸而尚有杨大人如此忠义之士,使刘进忠那贼子有所顾忌,不敢妄为。如今朝政腐败,天下将乱。大人身居高位,此正用武之时也。望大人善察忠奸,明辨是非。切莫为奸贼所用,令天下人失望。”
杨左使大为动容,黯然无语。良久方道:“可叹,可叹!可惜,可惜!公子真乃杨某知己。若非朝廷重犯,咱们倒可以结为挚友。”天赐笑道:“就凭大人这句话,咱们就算是朋友了。好朋友贵在知心。从今而后,大人所至,李某避退三舍,决不与大人朝面,以免大人为难。”杨左使目放奇光,说道:“好!久闻兖州李知府忠义之名。今日有幸得见其后人,当知所言不虚。李公子,你的金石之言杨某将永铭在心。令尊的冤屈杨某愿为一尽心力。”
天赐心中大慰,抱拳道:“多谢杨大人,李某告辞了。”又向东方梅道:“东方贤弟,后会有期。”东方梅被冷落一旁,心裏正不是滋味。叫道:“谁是你的东方贤弟。你这骗子,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下次见面,要你好看。”
天赐今日出手,多半是为了救东方梅,不想好心不得好报,被她斥为骗子。他被锦衣衞追缉,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对东方梅有所隐瞒,也是人之常情,并非有心相欺。却被东方梅误解至深。天赐黯然叹息,说道:“东方姑娘,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你我总算相识一场,蒙你不弃,称我一声李大哥。你虽恨我入骨,我却不能忘记这段友情。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逢。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东方梅杏眼一瞪,说道:“有什么废话就讲好了。自称什么大哥,也不知害臊。”天赐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东方姑娘,你涉世未深,不明真情,我不怪你。李某绝非你心目中的无耻之徒。是是非非,我也不欲多言。你只要随便找个人去打听,就能明白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流落江湖,被人煎迫至斯。傻姑娘,你已经不是三岁幼童,遇事当有主见,切莫人云亦云,为他人所用。那枚穿云箭是件宝物,其犀利足以洞金裂石,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言罢返身钻入竹林,失去了踪迹。
东方梅望着他远去的方向,黯然出神。细细品味他的言语,心中略动。拾起地上的穿云箭,箭上兀自带着血渍。想起相识后他的所言所行,想起他今日不计前嫌,仗义相救,无论如何也不似奸邪之徒。对方才恶语相伤微觉后悔,想追去问个清楚已经不及。她掏出绢帕,擦净穿云箭上的血渍,收入囊中。暗道:“李大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应该找人问问了。他说的对,不能人云亦云。这杨左使只怕不会说实话,我要多找几个人去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