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府,阔别了三年之久,天赐终于又回来了。济宁州通往兖州府的官道,是天赐的旧游之地。当年他在此独战群盗,救了吴小姐,又邂逅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兰若。而今春光依旧,伊人却不知远在何方。远望郁郁葱葱的滋阳山,他喟然长叹,平添了几许伤感。
兖州地出南北要冲,本来商旅云集。可如今市面萧索,行人寥落,已非昔日的繁华。自从卧龙山庄起事,盗匪频繁寇掠淮泗,运河水道久已不通,商旅绝迹,财源枯竭。继任的兖州知府不知体恤民情,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
天赐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这客栈规模不小,前前后后有几十间客房,却只住着三五名客人。房中结满了蛛网,积尘厚如铜钱,可见闲置已久。店小二忙着打扫尘土,口中嘟嘟囔囔,抱怨世道不宁,客人稀少,求客官原谅云云。
稍作休息,天赐信步出店,去寻觅那个他足足生活了十八年的旧宅。路也依旧,门也依旧,只是已经换了主人。围墙粉刷一新,大门口站着一对腆胸叠肚的健仆,一脸骄横之色。
街口处有一个卖蔬菜的小贩,横着一辆小车,正在大声吆喝。旁边还有一个干瘪老头,眯缝着小眼睛,蹲在墙根晒太阳。天赐走上前向那小贩作了一揖,说道:“借问一声,那边宅第之中住着什么人?”那小贩冷哼一声,迸出了三个字:“王剥皮。”
“王剥皮?”天赐大奇。他是在兖州长大的,怎么从没听说过什么王剥皮。问道:“这王剥皮又是何许人?”那小贩大为不屑,说道:“你连王剥皮都不知道,当真孤陋寡闻。那王剥皮又名天高三尺,就是咱兖州府大青天大老爷。记住了,别再逢人就问。让咱兖州人笑掉大牙事小,把你当成王剥皮的亲友子侄,那你可就要倒霉了。”
吃了小贩的一顿抢白,天赐当真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又问道:“在下几年前曾来过此地,当时这所宅院中住的好象不是王剥皮吧?”
小贩脸色一变,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天赐道:“随便问问,好奇而已。你既然不愿说,我也不能勉强。”摸出一小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咱们不妨做笔交易,我用这锭银子,换你回答几个问题,如何?”在天赐想来,此等市井贩夫见钱眼开,银子一出,自然无往而不利。不料那小贩如同未见,冷笑道:“抱歉得很,咱不想做这笔交易。银子你自己留这用吧!”推起小车,径自走了。
天赐怔在当地,许久无语。这时蹲在墙根那干瘪老头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小哥这是白费唇舌,咱们兖州人有这么个忌讳,化多少银子也问不出来。”天赐有几分恍然。向老者深施一礼,说道:“请老丈指点。”那老者道:“既然是忌讳,老朽自然也不能说。小哥还是快走吧,再迟必有麻烦。”
天赐道:“实不相瞒,小可的父辈与此宅的旧主人有些渊源,听说他举家遭难,特命小可前来看看,是否有什么人留下。老丈既知内情,望不吝见告。”
老者上下打量天赐,目光中有些疑惑。迟疑半晌,说道:“既然是举家遭难,自然没什么人留下。小哥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天赐道:“连家中仆人也一同遇害了吗?”那老者小眼睛陡然睁大,冷笑道:“你问这个到底是何居心?实话告诉你,确有一名老仆人侥幸逃出,现在就住在兖州城里。他的住处咱兖州人全都知道,可是不会有人告诉你。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说罢又闭上眼睛,倚在墙根,如同睡去。
天赐又碰了一个钉子,摇头苦笑,黯然离去。心想:“他说有一名老仆人侥幸逃出,难道是存义叔吗?我如何才能找到他?兖州百姓感念父亲的清廉忠义,守口如瓶,却让我无所适从。”转念又一想:“这些可敬的父老乡亲自然不能用强逼迫,可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能守口如瓶。人人各怀一条心,良莠不齐。有钱能使鬼推磨,见到银子总会有人动心。”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衣衫不整,敞胸露怀的中年汉子,鼻子斜眼,额角上贴着一块狗皮膏药。天赐认得此人。他名叫周三,是城里的一个地痞无赖,专事敲诈勒索,坑蒙拐骗,父亲在任时没少打他的板子。这小子屡教不改,看这情形,三年来仍然没什么起色。天赐心想:“要打听存义叔的下落,这小子最合适。”一把抓住周三的手臂,笑道:“周兄,别来无恙乎?”
周三被天赐抓得手臂生痛,龇牙裂嘴。瞪眼道:“朋友,我不认得你呀!你抓着我干嘛?”天赐笑道:“周兄好生健忘,多年的老朋友,怎么说不认得。来来来!许久不见,咱哥俩好好聚聚。”不由分说,拉起周三就走。周三惊诧莫名,还当真是多年前的老朋友。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却始终想不起他是何人。
走进一个僻静的小巷,天赐放开手。周三揉着手臂,说道:“朋友,恕我眼拙,怎么想不起来咱们何时见过。”天赐笑道:“咱们以前也许没见过,现在不是已经相识了吗?”
周三怒道:“混蛋,原来你在消遣老子。”抡起大拳头,当胸就是一拳。天赐不闪不避,任他打中胸口。周三隻觉得拳头就象打中了一团棉花,浑不着力。想要收回,却又被牢牢吸住,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一分半分。他憋得脸皮通红,惊恐万状。
天赐微微一笑,揪住衣领,将周三顶在墙上。说道:“周三,我诚心想与你交朋友,你的架子还真不小,这点面子也不肯给?”周三这时方知遇到了高人,惊叫道:“大侠,放手啊!有话好说。”天赐笑道:“好极了,本大侠正有话要问你。你如果能照实答覆,本大侠非但不罪,还要重重赏赐。”
周三惊魂大定,赔笑道:“多谢大侠,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小的吹牛,这兖州府方圆百八十里内发生的事,没有我周三不知道的。”
天赐心中好笑:“这混蛋还真不白给,居然也知道苏洵这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从他口中说出,全然不是味道。”说道:“我且问你,前任兖州知府李大人被锦衣衞灭门之时,有一位老仆人侥幸逃脱,他如今住在何处?”
周三脸色大变,惊道:“小的不知道,不知道。”天赐道:“你一定知道,为什么不肯说?”摸出一大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这是二十两足色纹银。实话实说,这银子就是你的。胆敢欺骗本大侠,你应该知道后果。”周三紧盯着这锭银子,双目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吞了半晌口水,终于说道:“不义之财,我周三不敢贪得。”
天赐大怒,大手扣住周三的喉咙,象一把铁钳慢慢收紧。恶狠狠说道:“你一个泼皮无赖,也知道什么叫做不义之财?老老实实回答本大侠的问题,否则我捏断你的脖子。”
那周三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你想斩草除根?别做梦了。我周三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不想让全城父老指着脊梁骨,骂我是个孬种。那位老人家的住处我知道,可你别想问出半个字。给我银子不管用,杀了我也不管用。”
天赐冷冷道:“你当然不是正人君子,所行所为,脊梁骨早就让人戳穿多时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何况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不说我不说,哪个知道是你走露的消息?本大侠给你两条路走,一条是发财,一条是送命,你选择哪一个?”
周三毫不迟疑,毅然道:“你杀了我吧!我周三如果贪生怕死泄露此事,纵然无人知道,我也一样于心难安,在人前抬不起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让你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天赐一龇牙,阴笑道:“好样的!”大手缓缓收紧,周三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双目突出,神情骇人,却依然一声不出。天赐心中一软,暗想:“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周三人品低劣,不想也是条硬汉子,杀了他于心不忍,罢了!”松开手,一把推开周三,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周三不住揉动几乎被捏断的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兀自心有余悸,想不明白天赐为何轻易放了他。怔怔立了半晌,忽然撒腿就跑,如飞遁去。
天赐抱着一丝侥幸,在街上又寻找了几位路人打听,换来的却只有愤怒而鄙夷的目光,一无所获。看看天色将晚,只有失望地返回客栈。
刚刚转回客栈前,小巷中忽然窜出了几条黑影。那周三去而复回,领着四五个彪形大汉,拦住天赐。周三指着天赐叫道:“张爷,就是这小子。”几名大汉一拥而上,将天赐围在中央。那领头的张爷说道:“朋友留步,请教尊姓大名,到咱兖州府有何贵干?”
天赐扫视那几名大汉,又冷冷看了周三一眼,心想:“我被周三这厮欺骗了。这几个只怕是官府的暗探。”冷笑道:“尔等又是何许人?拦住李某所为何来?”
那张爷喝道:“无知狂徒,咱们都是府衙的官差。你犯事了,跟咱们走一趟吧!”天赐怒道:“尔等胆敢假冒公差,诬陷良民,岂有此理!要捉李某可以,拿出知府大人的公文让我看看。”那张爷喝道:“混蛋!捉你一个小毛贼也要知府大人的公文?有本差官一句话就够了。弟兄们,给我拿下。”几名大汉一齐动手,揪衣领拗手臂,抖出锁链当头套下。天赐挣扎不止,几名大汉一时难以得手。那张爷扑上去在天赐后脑重重敲了一铁尺,天赐当即昏倒在地。
那张爷颇为得意。冷冷看了周三一眼,问道:“你说这厮武功如何如何高明,怎么如此稀松?”周三也不明其故,赔笑道:“小的说他武功高明,是与小的相较而言,与张爷一比,自然差得太远了。”那张爷连连点头,颇为自得。
一名大汉道:“头儿,我看这小子一定是锦衣衞的走狗。不如一刀做了他,找个地方把尸体一埋,省得麻烦。”那张爷道:“不!李大人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两三年了,照理说锦衣衞不应该再纠缠不清。这小子却突然出现,打探内情,我看其中必有蹊跷。咱们应该抬他回去,交给将军大人发落。”
当下几名大汉抬起天赐,丢下周三,钻入僻静的巷子。由那张爷持铁尺断后,小心翼翼,只捡无人处行走,三绕两绕,停在一处静寂幽深的大宅前。扣开大门,一个军官装束的大汉走了出来。一看这几名大汉抬着一个人,军官神色微变,慌忙将众人让进院中。拴上大门,回身问道:“老张,你搞的什么鬼?这是何人?”
那张爷道:“这小子在街上到处打听李老伯的消息。我接到周三的报告,就带人把他擒来了。大人在吗?这事还要请大人亲自处置。”
那军官道:“你来的正好,大人刚刚回来。”他在前面引路,众人抬着跟随其后。穿过两进院落,停在一处亮着灯光的房前。那军官轻扣房门,说道:“大人,张连胜有事要见您。”房内有人说道:“让他进来。”那军官轻轻推开房门,众人鱼贯而入,将天赐放在地上,而后肃手退出。房中只剩下张连胜和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天赐,问道:“他是何人?你捉他来干什么?”张连胜将事情的原委一一禀明。那大人听后脸色大变,说道:“弄醒他,问一问详情。”
话音未落,地上的天赐忽然一跃而起,大笑道:“李某已经醒了,不必劳烦两位大人。”张连胜惊得跳了起来,拔出佩刀挡在那位大人身前。那位大人却安坐不动,天赐与他一朝面,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此人身躯魁伟,虎目浓眉,阔面长须,威风凛凛,正是当年的好朋友王致远。三年不见,他留起了一部大胡子,乍一见几乎认不出来。天赐脱口呼道:“王兄!”
王致远却不知天赐是何许人,奇道:“阁下认得我吗?”天赐抖袍袖掸去身上尘土,拉一张椅子坐下来。那张连胜横刀怒目而视,若非王致远拉住,早就扑上来动手了。天赐却视如未见,笑道:“我与王兄自幼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习武,一同喝酒打猎,如何不识?当年小弟离开兖州之时,蒙王兄相赠宝弓神箭,别情依依,犹然在焉,何今日无情之甚也?”
王致远大惊失色,离座而起,虎目寒光四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这些事?”天赐笑道:“当年王兄与孟兄在滋阳山下为我送行,殷殷话别。王兄曾嘱咐小弟:‘此去江湖,千难万险,切不可轻生犯难,虚掷了大好头颅。更不可沦身盗匪,玷污忠义家声。留此有用之身,将来自有报国之日。’这些话小弟无日或忘,王兄难道不记得了吗?”
王致远惊道:“你是李贤弟,可是为何如此容貌?”天赐道:“小弟为躲避仇家,在脸上动了点手脚。王兄请取一盆清水来,小弟恢复本貌,再与王兄详述。”王致远吩咐下去,张连胜出门取水。天赐道:“这位张兄是王兄的心腹吗?”王致远道:“他是我手下的一名军官,我叫他小胜子。功夫不弱,人品也信得过,咱们诸事都不必瞒他。”
天赐笑道:“三年不见,王兄已经贵为将军大人,可喜可贺!”王致远哂笑道:“贤弟取笑了。承祖上余荫,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副将。没多少实权,却要受一般贪官污吏的窝囊气,缚手缚脚,何喜之有。”
天赐为之黯然,问道:“小孟近况如何?”王致远长叹一声,说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小孟前年进京应考,高中了进士,天子钦点他为翰林院庶吉士,着实春风得意了一阵子。可小孟这人虽然聪颖,却不善于巴结权贵,改不了读书人的酸腐之气。许敬臣那奸贼看中了小孟的才学人品,欲招他为婿,收为心腹。你猜小孟怎么说?他居然一口回绝:不敢高攀!”
天赐一拍大腿,叫道:“痛快!有骨气!不枉咱们多年为友。”王致远愤愤道:“痛快虽然痛快,可小孟的前程也因此毁了。那许贼把持吏部,各级官员的升迁全操在他手了里。他对小孟怀恨在心,足足让他坐了两年的冷板凳,两年前是个庶吉士,两年后还是一个庶吉士。凭小孟的满腹学问,你说屈才不屈才,可气不可气?”
两人相对唏嘘。这功夫张连胜端来一盆清水,放在桌上。天赐取出药物,化在水中,用药水洗去脸上的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王致远端详良久,赞道:“好神奇易容术!我敢断言,贤弟的武功一定也今非昔比。小胜子,这就是我常提到的李天赐李公子,快快见礼。”
张连胜又是惊诧又是惭愧。伏拜于地,说道:“小人愚鲁无知,望公子恕罪。”王致远笑着拉他起来,说道:“我说小胜子,你啥时候学会了这些繁文琐节。李贤弟的武功胜你十倍,真要是生你的气,一巴掌下去,让你满地找牙。你那一记铁尺,等于抓痒,李贤弟故意让你擒住,开个玩笑,当不得真的。”
三人都笑了起来。天赐道:“我从湖广一路过来,道经河南,卧龙山庄群盗闹得很凶,各处州县多被攻破。龙老贼拥贼众数十万,自称奉天顺义王,寇掠四方,气焰十分嚣张。不知兖州府可曾受到波及?”
王致远道:“岂止是波及,除了府城未被攻破,四乡八镇饱受兵祸,惨不忍睹。两月前贼众食尽,贼首贺震天率领数万人马渡河北上觅粮,直杀到兖州城下。齐总兵胆小如鼠,畏敌怯战,闭门不出,听任贼众肆虐,真真气杀人也!”天赐怒道:“岂有此理!这姓齐的狗官该杀。王兄,难道你也听之任之吗?”王致远须发戟张,愤然作色,说道:“身为国家武臣,守土有责,岂容盗贼横行,杀我百姓。我联络几位同僚,一同至齐总兵处请战,陈说利害。盗贼孤军冒进,军粮将竭,士气不振。贼众散布四乡觅粮,号令难行,易被各个击破。谁知齐狗官一概不听。我一气之下说服几位同僚,私自开城出战。一夜之间,横扫百余里,斩首万余级,大破贼众。那贺震天率残兵败将狼狈逃回河南去了,所劫粮草全部为我军所获。”
天赐喜道:“王兄,真有你的!这可是奇功一件,齐狗官没话说了吧?”王致远愤然道:“哪有这等便宜事。那狗官怀恨在心,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他官职虽然不高,却上可通天。一桩大功被他据为己有,过错全落在我头上,降了官职,剥了兵权,闲置在家,身边只剩下这几位心腹兄弟了。”
张连胜道:“大人虽然无职无权,可是合府百姓谁不知道大人是咱们兖州府的擎天之柱。一旦盗贼来犯,朝廷还会起用大人,杀贼破敌。就算大人只是一介布衣,咱们兖州数万官兵也甘愿为大人效死。那齐狗官算什么东西。”
天赐问道:“王兄,那齐狗官是许奸的党羽吗?”王致远冷笑道:“凭他也配!许奸自视颇高,没点才干的人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再不济也不会收一个市井无赖作党羽。齐狗官有一个叔叔,是京西白云观的观主,专事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投到刘进忠门下,刘进忠将他引入大内,在天子身边行走。天子笃通道术,被贼道所惑,言听计从,封为护国真人。贼道对他的俗家侄儿百般照应,不到一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小的把总,一跃而为总兵大人。如今又让他夺了一桩大功,只怕还要高陞。”
天赐叹道:“许奸刘奸未除,又生一邪术惑君的妖道,国事堪忧,我辈无宁日矣!”忽然心中一动:“天子笃通道术,未必便是坏事。妖道能骗,我也一样能骗,而且道行要比他还高。对!就是这个主意。”
这三人谈论齐狗官诸般欺下瞒上,横行不法之事,怒发冲冠,同声咒骂。搜肠刮肚,种种不堪之辞皆已用尽,颇觉兴意阑珊。天赐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小弟听说先父遇难之时,存义叔侥幸逃脱,王兄可知他现在何处?”
王致远道:“我在城西赁了一个宅子给老伯居住,派遣了几个得力兄弟暗中保护,贤弟尽可放心。如今天色已晚,明天我让小胜子领你去。”
天赐急于去见存义叔,第二天早早起身,由张连胜引路,直奔城西。存义见小主人安然归来,几疑是在梦中,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天赐念及别后沧桑,亦觉无限伤感。
支走张连胜,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天赐道:“存义叔,您跟随先父多年,自小看着我长大,我敬你如长辈。我在江湖上听到了有关我身世的一些传闻,你如果知道内情,希望能如实相告,解我迷津。”
存义神色微变,说道:“江湖传闻,荒诞不经,少爷万万不可轻信。老爷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这还会有假吗?”
一听此言,天赐便明白了大半。追问道:“存义叔,您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存义慌忙辩解道:“这些江湖传言,老奴也曾有耳闻。少爷一开口,老奴就知道要问什么了。”天赐道:“存义叔,您不用再瞒我,此事知者甚少,您不可能听到。内情如何,您的神色已经表露无遗。您不愿说,我也不敢勉强。不过,我仍希望您能告诉我。是亲生的也好,抱养的也好,先父二十年的养育教诲之情,天高地厚。我不是薄情寡义之徒,今生今世永远是李门的一员。”
存义叹道:“少爷早就知道了,还问老奴做什么。少爷的确不是老爷的亲生之子,除了老奴与老爷夫人,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不知少爷是如何听来的?”
天赐敷衍道:“我是从先父的留书中猜出来的。当年的事先父含糊其辞,不肯明言。存义叔是否知道一些内情,比如说,先父是何时,从哪里将我抱来的,亲生父亲又是何人?”
存义道:“少爷的身世老爷一直守口如瓶,只怕连夫人也不知底细,老奴又何从知晓。老奴还记得当时夫人怀孕将要临产。有一天夜里老爷奉诏进宫,回来后家里就多了一个婴儿。老奴多嘴多舌,问老爷婴儿是哪里来的。老爷对下人一向和颜悦色,这次却板起面孔,严厉斥责,不许我问也不许我向外人说。后来夫人产下一个男婴,不出一天就夭折了,老爷却对我说夭折的是抱来的婴儿。不过我从夫人的神情上猜得出老爷是在骗我。这件事亲朋好友包括舅老爷都不知内情,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老爷为什么要对此守密。”
天赐心想:“这就不错了。唉!父亲为我这不祥之人殚精竭虑,辛苦了大半生,到头来落得个含冤而死。是我连累了他老人家。”问道:“存义叔,您知道先父葬在何处吗?他老人家谢世三载,坟上草木已拱,我这个做儿子的却未能至灵前拜祭,真是不孝之极。”存义道:“老爷的陵墓就在西郊,是本府百姓捐资修建的。每日都有人祭扫,终年香火不断。老奴这就领少爷去。”
当下两人上街购买香烛纸马,出城赶往西郊。李大人的陵墓就座落在滋阳山的半山腰上,远望兖州城,视野开阔,地势绝佳。一条碎石小路直通到庙门前,四周广植苍松翠柏。庙宇不算很大,却十分整洁肃穆。大门上高悬匾额,上书“李明公神庙”。进庙门,过甬路,一座大殿横在面前。殿门上书“浩然正气”,右边是“恩泽及百姓”,左边是“忠义足千秋”。大殿之上,香烟缭绕之中,是李大人的塑像,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天赐燃起香烛,献上祭品,在案前跪倒,伏地再拜,轻声祷祝,声泪俱下。存义跪在天赐身后,也是老泪纵横。良久,两人起身转到大殿后李大人墓前。天赐跪地叩首,泣道:“父亲,您老人家养育儿子二十年,儿子却没能在您老人家膝下尽一日孝心。儿子不孝,禽兽不如。您老人家在天有灵,请拭目以待。儿子此去京师,一定千方百计,为您昭雪沉冤,完成您多年的心愿,斩奸佞之头,以谢天下,平盗匪之乱,以安社稷。皇天后土,鉴我誓言。大事成就之后,儿子再来拜祭您老人家。”
存义跪在天赐身后,越听越是心惊。暗道:“我的老天!少爷的口气可真够大的。斩奸佞平盗匪,谁能有这么大的本领?”
忽然,天赐一跃而起,拉起存义就走。说道:“有人来了,咱们快藏起来。”存义道:“少爷别慌,这一定是前来祭扫的附近乡民,撞上也不要紧。”天赐道:“不是乡民,来人武功绝高,一定是江湖中人。我已经恢复本貌,江湖上有很多人认识我,见面恐有不便,还是回避为好。”拉起存义,钻人墓后的松林之中。
刚刚藏好身,角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走进来一个人。看清来人,天赐不禁心中一紧,暗道:“他来个什么?”原来,此人是当年在南京有过一面之缘的锦衣衞杨左使。两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须发已见斑白,英风豪气尽失,神情落寞之极。
杨左使在李大人墓前停住脚步,扫视四周,眉头微皱。目光落在墓碑上,又轻轻叹了口气,整理衣衫,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假惺惺,令人作呕!”角门处又闪进两个小乞丐,衣衫破旧,面目肮脏,却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个小乞丐撇嘴道:“你这走狗现在想求饶已经太迟了,便是磕上一百个响头,咱们也不会放过你。”
杨左使目光闪过一丝怒色,沉声说道:“两位邀杨某至此,有何贵干,敬请明示。”那小乞丐喝道:“自己做的恶事自己心裏清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姓杨的,你的死期到了。快快自行割下狗头,免得小太爷费事。”
两个小乞丐脸上的泥垢掩去了本来面目,但这神态语气落入天赐眼中,立即猜出是谁。心想:“原来是小蔷小薇这两个小捣蛋,看样子又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却为何与这杨左使结下梁子,引到先父墓前了结?”
只听杨左使大笑道:“杨某为官多年,秉公执法,手底下不知杀过多少奸邪之徒,仇家不计其数,人人都想取我性命。可杨某今天仍然活着。要报仇请你们家里的长辈出头,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不配与杨某动手。”
小薇喝道:“死到临头你尚且不知。象你这等三流货色,小太爷不知宰过多少。哥哥,并肩子上,杀掉这老贼。!”小蔷小薇姐妹两个一起扑向杨左使,两双小拳头攻向杨左使胸肋。天赐心想:“小薇这丫头诡计多端,杨左使武功虽强,只怕也要吃大亏。”只见三人拳来腿往,斗得难解难分。杨左使的武功比起江南八仙之流也不遑多让,拳上劲风虎虎。小蔷小薇一年来武功大进,但与杨左使相比尚有不小的差距,始终无法近身,只能四下游走,寻隙出击。可是杨左使拳劲汹涌,毫无破绽,小蔷小薇寻不到一丝胜机。
天赐推测小薇必有制胜的奇招,也就不甚担心。可是斗过数十招,姐妹二人的形势已经十分不利,仍不见小薇有所举动。天赐暗自焦急,正打不定主意是否出面阻止之时,忽听小薇笑道:“倒也,倒也!”只见杨左使脚下一个踉跄,似乎喝醉了酒,身形摇晃,拳脚力道越来越弱。小蔷小薇一轮疾攻,杨左使勉强遮拦了几招,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是迷香!”天赐心中好笑:“我送她们的迷香,这小丫头还带在身上。却不知是何时施出的,居然连我也被骗过了。”她们姐妹既然得手,天赐也就不必再出面,隐身一旁耐心地看下去。
小蔷小薇早有准备,身上带着牛筋皮索,正好用来捆人,将杨左使绑住四肢,吊在树上。小蔷恶狠狠说道:“妹妹,弄醒他,让他死个明白。”小薇也不客气,上前揪住杨左使的发髻,正正反反,揍了十几个耳光。杨左使受痛不过,悠悠醒来。
小蔷指着杨左使的鼻子,娇声喝道:“姓杨的,你知道咱们姐妹是什么人吗?”杨左使怒目而视,说道:“小贱人,废话少说。杨某人既然被擒,唯死而已,想要我屈膝求饶,休想!”小薇喝道:“你这狗贼骨头倒硬,死前就让你做个明白鬼。阎罗王问起,也好有个交待。咱们是李公子的朋友,锦衣衞害死李老伯,李公子不幸遇难,不能亲手报仇,可是还有咱们姐妹。今天就在李老伯墓前割下你的狗头,祭奠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我与姐姐从江南过来,一路上已经杀了九十九个锦衣衞,你这狗贼就是第一百个。那九十九个锦衣衞死前受尽折磨。算你祖上积德,刚好凑个整数。姑奶奶大发慈悲,给你个痛快。”
杨左使大吃一惊,急忙叫道:“且慢!你们说的李公子,是不是神箭天王李天赐,他真的死了吗?”小薇冷笑道:“你这狗贼想拖延时间吗?李大哥的死讯早已传遍江湖,我不信你没有耳闻。自从得知李大哥落涧身亡的噩耗那一天起,咱们就立誓杀尽锦衣衞走狗,代李大哥复雠。你这狗贼是锦衣衞的指挥左使,罪该千刀万剐。戕害李老伯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吗?”
杨左使双目一闭,叹道:“我杨宗翰虽不是杀害李大人的真凶,也难逃助纣为虐之罪。死在你们两个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你们动手吧!”
小薇挥起钢刀,却迟迟未能砍下。她二人曾杀过九十九名锦衣衞,这些人死前无一不哭喊求饶,丑态百出。开始时她们尚有些不忍,后来人杀得多了,渐渐心硬如铁,手段也越来越残酷。心中的悲痛化为复雠的怒火,将两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两个杀人魔王。可如今面对昂然就死的杨左使,小薇却始终无法下刀。许久,小蔷叫道:“妹妹,你还等什么?你如果不忍心,换我来!”小薇硬起心肠,就待一刀砍下。
此时天赐就算不愿见小蔷小薇姐妹,不愿见杨左使,也不能不出面阻止。他跃出松林,笑道:“小蔷,小薇,你们好啊!这个杨左使不是坏人,万万杀不得。”
小蔷小薇惊然回首,看清身后站着的竟是传说中早已死去的李大哥,不禁欢喜如狂。纵身扑上,一左一右抱住天赐的手臂,又笑又跳。叫道:“李大哥,原来你没有死。你为什么要诈死骗我们?”
天赐笑道:“我何时骗过你们?是我亲口告诉你们说我已经死了吗?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你们两个妄信人言,却不相信大哥我的本领,岂是轻易就能被人杀死的。该打,该打!”
小蔷小薇欢喜之余,也不想再理会江湖上为什么会传出李大哥的死讯。小薇扮了个鬼脸,佯嗔道:“久别重逢,一见面就调侃人家,哼!”小蔷幽幽道:“听到你的死讯,你知人家有多难过,你还忍心说风凉话。”
天赐拍拍她们的肩头,以示安慰。笑道:“我这一死不要紧,却让你们两个捣蛋鬼闹翻了天。锦衣衞那九十九个老兄死得好不冤枉。”小薇道:“锦衣衞里没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有什么冤枉。”天赐这时才想起旁边还捆着一个锦衣衞的指挥左使,小薇岂不是连他也骂上了。急忙转身为杨左使解绑,内力到处,切割牛筋皮索如入腐土。说道:“小孩子说话没分寸,杨大人莫怪。”
小蔷小薇惊道:“咱们好不容易才擒住这家伙,大哥怎么把他放了?”天赐笑道:“休得胡言乱言。这位杨大人是锦衣衞里唯一的好人。那九十九位老兄纵或该杀,杨大人如果做了第一百个刀下鬼,那才真叫冤枉。”姐妹二人这才恍然。小蔷向杨左使浅浅一笑,以示歉意。小薇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再看他。
杨左使赧然道:“公子莫再提什么杨大人,我杨宗翰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说来令人惭愧,当年我不明令尊大人含冤而死的内情,贸然出手与公子为敌,有眼无珠,罪该万死。后来被闻香教截杀,承蒙公子不计前嫌,仗义相救,活命之德,无日或忘。请公子受杨某一拜。”
天赐连忙伸手相扶,阻止他行礼。问道:“杨兄因何丢了官职?”杨宗翰苦笑道:“权臣当道,奸宄横行,丢官不足为怪,不丢官才叫稀奇。我因上表弹劾刘进忠勾结闻香教等种种不法之事,被刘贼陷害,削了官职,现在只是驿站中的一名驿卒,专司传递信函,负责兖州府到济宁州这段路程。有生之年,尚能为朝廷效力,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小蔷小薇听他竟敢弹劾刘贼,不禁肃然起敬,刮目相看。天赐正容道:“杨兄忠心为国,不避斧钺,冒死斥奸,事虽不成,亦足令人称道。如今闻香教已经公然造反,应验了杨兄之言。也许天子不久就会恢复杨兄官职,请杨兄拭目以待。”
杨宗翰冷笑道:“刘贼不死,永无杨宗翰出头之日。我早已不存复官的奢望,能安安稳稳做几年驿卒,了此残生,也就心满意足了。驿站中公务繁忙,恕杨某不能久留,告辞了。”说罢出角门扬长而去。
小薇向着他的背影吐吐舌头,咕哝道:“要走就走,谁想留你了。哼!咱们饶了你的小命,却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忘恩负义,令人齿冷。”天赐笑道:“你要他如何?要他跪地叩谢活命之德?岂有此理!这位杨大人丢了官职,自觉没脸见人,当然不愿再留下去。不过,他虽然丢官,却未存怨怼之心,任劳任怨,不亏职守,难能可贵。”
小蔷道:“原来他果然是一位好官。大哥,你说皇帝会恢复他的官职吗?”天赐道:“只要刘贼在朝,就没有指望。”小蔷道:“那大哥只是安慰他吗?”天赐道:“也不尽然,看他的造化了。大哥进京之后,会为他奔走的。成与不成,听天由命吧!”
小蔷惊道:“大哥,你要进京?京里边高手如云,戒备森严,仅仅京中各衞的官兵就有几十万人,江湖人没有一点门路,寸步难行。更何况大哥被官府画影通缉,进京不等于送死吗?为了他一个小小的锦衣衞左使,不值得冒此风险。”
天赐道:“京中虽然高手如云,大哥自有万全之策,可保无虞。为一个锦衣衞左使复官,的确不值得。可如果是为铲除朝中奸佞,为普天下忠臣义士谋求报国救民之路,天大的风险也值得一冒,你们说是不是?”
小蔷小薇大喜,齐声道:“当然值得,大哥,你一定要带上我们。”天赐笑道:“你们两个小鬼真是缠人。我进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着两个累赘,缚手缚脚,什么事也办不成。”
“什么!你敢说我们是累赘。”小蔷小薇一齐噘嘴不依。小蔷央求道:“大哥,你带上我们好吗?遇上危险也好有个照应。我们不会拖累你的。”小薇却威胁道:“你如果拒绝,当心我们跟你没完。”
天赐叫苦不迭,松林中还有一位存义叔,不能让他看笑话。忙道:“好好!这事咱们慢慢商量。”向松林叫道:“存义叔,您出来吧!”
存义未得天赐召唤,一直隐身林中,不敢露面。这时方颤巍巍走出来。天赐代三人引荐道:“这位是存义叔,这两位是华小姐。”小蔷小薇只当存义是天赐家中长辈,连忙收起小姐脾气,恭恭敬敬上前见礼。存义慌忙还礼,心中却暗自嘀咕:“这两个小泥猴子会是两位小姐,打死我也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