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轩犹有不信,说道:“你说圣上看中了匡文尧和吕道玄的女儿,所以放过了匡文尧的家眷,饶了吕道玄。这似乎不可能,圣上并非好色之徒,不会因私而废公吧?”
常荫亭道:“自古帝王有几个不好色的,似汉高祖唐太宗这些开国明君尚且不能免俗,圣上年纪轻轻,稍稍有那么点寡人之疾也不算什么过错,老兄犯不上为圣上遮遮掩掩。这两三年圣上忙于军务政务,无暇分心。现在天下大定,可以轻松轻松了,旧病复发,也在情理之中。”
施明轩道:“圣上又是如何得知吕道玄有一个漂亮女儿,难道圣上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常荫亭道:“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圣上好美色,自然会有人走这个门路,巴结逢迎,无所不至,只怕比千里眼顺风耳还要灵通百倍。老段老程没脑筋,圣上让他们护送匡贼家眷返乡,他们就把匡贼的女儿也一道送走了。圣上嘴上不说,心裏一定大为不快,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吕道玄是可以放的,那姓吕的小姑娘却要留下。”施明轩一拍后脑勺,赞道:“老常,还是你脑子灵,主意多,这一回老段老程可叫咱们比下去了。”
太行双杰自以为摸透了皇帝的心思,兴高采烈地赶往大牢。先私下里命狱卒将吕道玄父女分别监禁,而后去见吕道玄,神色举止仿佛就是吕道玄的救命恩人。狱卒打开牢门,放吕道玄出来。常荫亭拍着吕道玄的肩头,笑道:“吕兄,天大的喜讯。圣上有旨,赦你无罪,吕兄可以走了。”
这喜讯来得太突然,吕道玄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问道:“圣上赦我无罪?莫不是二位哄骗吕某?”常荫亭道:“算吕兄走运,圣上今天心情甚佳,咱们乘机进言,说吕兄并非武林盟首脑,一向无甚劣迹,这次有能主动投案,尚有悔过之心,求圣上宽大为怀。咱们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不想圣上居然被说动了。”常荫亭信口胡吹,归功于己,不知脸红。吕道玄信以为真,大喜过望,长揖到地,说道:“吕某全家性命皆出两位大人所赐,此恩此德,容图后报。”
太行双杰架子端得十足,施明轩道:“区区小惠,何足挂齿。”常荫亭道:“还有一事请吕兄谅解。令爱有案未消,一时尚不能释放。不过吕兄大可放心,咱们一定尽力周全,保证令爱平安无事。”吕道玄万万想不到太行双杰是在捣鬼,他父子两个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当下千恩万谢,告辞出来,找一处客栈住下,耐心等候女儿的消息。
一连三日,音信皆无,吕道玄坐不住了。花几两银子买通一个狱卒一打听,方知女儿三天前就被送走了,去往何处不得而知。吕道玄又去拜访太行双杰,却被衞士挡在门外,口称两位大人公务繁忙,无暇会客。
吕道玄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以前他心存感激,不敢对太行双杰有所怀疑。如今仔细一想,越想越觉其中有鬼。以太行双杰的为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素不相识之人,难道是在打女儿的主意?吕道玄气愤难平,几乎忍不住打上门去找太行双杰算帐。可是转念一想,好歹太行双杰对他也有活命之德,不能恩将仇报,还是另寻门路救出女儿为上。他吕道玄从前是一条过江的强龙,无论走到何处,人人畏惧三分。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在南京城只怕没人肯帮忙。想来想去想到在夫子庙看相问卜的一言断生死顾一言。这顾一言在南京居住多年,与三教九流都有交情,通过他也许能打听到女儿的消息。
吕道玄寻到夫子庙,向路边的小贩询问看相的顾瞎子。顾一言常年在夫子庙看相,铁口神算,名声颇显,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顾一言的卦摊。算命的家什都在,人却不知去向。自有热心人指引道:“先生是要算命吗?不巧得很,老顾被两个朋友请去喝酒,今天只怕不做生意了。您看,就在对面。”
街对面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小酒店,高朋满座,生意十分兴隆。吕道玄谢过那热心人,穿街走入酒馆。才一进门,就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咦!这不是假道士吗?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吕道玄循声看去,只见那发话之人正是顾一言。同桌的两个人也不陌生,一个是醉果老张清泉,一个是恨地不平李伯年。
大家都是老朋友,吕道玄也不客气,拉把椅子坐下。张清泉歪斜着一双醉眼,揶揄道:“我说假道士,你怎么一脸的倒霉相,浑没有半分仙味,把咱们江南八仙的脸都丢尽了。”李伯年笑道:“你这样子就算有仙味吗?我看你象个酒鬼,十足的鬼味。”张清泉笑道:“李太白詩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可见天地也是爱酒的。我张清泉便做个酒中神仙,有何不可?假道士,你也喝两杯,解解一身的霉味,免得坏了咱们的兴致。”
吕道玄苦笑道:“小弟哪里还有心情喝酒,张老哥就别拿老弟寻开心了。咱们说正经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弟此来是想请顾老哥帮个小忙。”张清泉笑道:“假瞎子,你的生意上门了。这假道士是个大财主,狠狠敲他一笔,小弟也好叨光分几个酒钱。”
顾一言却没笑,皱眉道:“醉鬼,你就少说两句吧。我猜吕老弟一定是遇上了难题。吕老弟,咱们老哥几个相交多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困难尽管直说。但有能效劳之处,我顾一言绝无二话。”张清泉李伯年也敛容倾听,露出关注的神色。
吕道玄叹道:“说来令人汗颜。小弟一念之差,所交非人,落得个身败名裂,就连小女也无力保全……。”他将这几天的遭遇讲述一遍,最后道;“希望顾老哥能帮忙打听小女的下落,以后的事不劳诸位费心,小弟自有对策。”
顾一言道:“令爱的下落包在我身上。不过老弟可不许胡来。常言道:民不与官斗。那太行双凶也算是朝廷命官,咱们可不愿看老弟走上绝路。”张清泉笑道:“假瞎子嘴上说的漂亮,实则是束手无策。吕老弟,要搭救令爱求我张清泉才是正理。”
大家均十分奇怪。李伯年问道:“张老弟与太行双凶有交情?”张清泉怪叫道:“屁个交情,凭他太行双凶也配。实话告诉你们,我的小师弟李天赐是太行双凶的顶头上司,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叫他们打狗他们不敢骂鸡。吕老弟,咱们做笔生意,你包我一年酒资,我把令爱完整无缺地交给你,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话音未落,忽听店门处有人笑道:“师兄,你好没道理,拿小弟换酒喝,也不问小弟同意不同意。”大家回头看去,只见天赐满面春风,负手踱入店内。大家喜出望外,起座相迎。天赐作了个罗圈揖,笑道:“李老哥,顾老哥,吕庄主,小弟有礼了。”大家拉天赐入座,敬酒布菜,问长问短。只有吕道玄心中有愧,默然不语。
张清泉道:“好师弟,你来的正是时候。咱们有事想请你帮忙,换不换酒倒无所谓。”天赐笑道:“是吕姑娘的事吗?小弟正是为此而来。施明轩常荫亭这两个混蛋擅作主张,将吕姑娘留下,企图献与圣上邀宠献媚,真是荒唐透顶。我狠狠申斥了他们,将吕姑娘接了出来。吕庄主,令爱如今就在舍下,安然无恙,庄主大可放心。”
大家均想:“太行双凶是御前两品带刀护衞,官高爵显。这位李兄弟好大的口气,不知官居何职,咱们怎么没有听说过。”张清泉却不以为异,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两下子,师兄面子上大有光彩。假道士父女团圆,理应隆重庆贺一番。不请咱们去尊府喝两杯吗?一想到弟妹的手艺,我口水就忍不住了。”
大家相偕来到天赐家中。这是一个江南风格的小庭院,整洁雅致。门外站着一小队荷枪佩剑的官军,带队的是一名大胡子军官,见到天赐,一齐弓身施礼。进到院里,兰若小雪偕锦雯姑娘出来迎接。吕道玄重逢,恍如隔世,锦雯扑到父亲怀中嘤嘤低泣,道不尽的委屈凄苦。
张清泉大为光火,怪叫道:“你们有完没完?姑娘家就是眼泪多,喜事也哭,愁事也哭,我老人家的酒兴也给你们搅了。”老哥几个放声大笑。锦雯收住泪水,垂首捏|弄衣角,俏脸涨得通红。
吕道玄心情十分复杂,想起当年在纯阳庄见难不救,十分绝情。如今天赐反以德报怨,救其女脱险。吕道玄惭愧到了极点,向天赐深施一礼,说道:“李公子两次搭救小女,吕某感同身受。回首前尘,实令吕某汗颜,得罪之处,万望公子海涵。”
天赐笑道:“前番在纯阳庄,小可忝为西席,见庄主有难,岂能坐视。今番搭救令爱,也是奉圣上旨意,做个顺水人情,算不得什么恩惠,庄主不必放在心上。据小可从九江得来的消息,纯阳庄未经兵火,依然完好无损。庄主离家多年,如今天下大定,可以安心返乡隐居了。”
吕道玄思乡情切,听说纯阳庄尚存,不胜欣喜,说道:“这几年东漂西荡,身心俱疲,我早已厌倦了。叶落归根,是该返乡过几年清闲日子了。”锦雯姑娘却愀然不乐。她与天赐一别数载,相思之情日甚一日,好不容易盼来片刻相聚,不想又要分手,难免心中依依。有心求父亲留下来,却又羞于出口。
兰若察言观色,心中了然。她也曾饱尝相思之苦,推己及人,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说道:“返乡也不急在一时。我与锦雯妹子一见投缘,想留她多住些日子。庄主就赏我个面子吧!”张清泉也道:“现在江南刚刚平定,武林盟闻香教余孽未除,路上不太安全。咱老哥几个都已年过半百,有今天没明天,一旦分别还不知能不能有机会再见。难得有缘相聚,就依兰丫头多住些日子,大家叙叙旧话话家常,等路上平静了再动身不迟。”
吕道玄本想推辞,可一看女儿急切的神色,心裏便明白了八九分。暗想:“罢了,我就成全这痴丫头吧!”笑道:“张老哥盛情,小弟岂敢推却。只要张老哥管饭,小弟便在南京住上一辈子又有何妨。”众皆大笑。锦雯姑娘更是欢喜,双目瞟向天赐,含情脉脉。天赐正好也向她望来,四目相对,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之中。锦雯姑娘娇羞地垂下头,芳心如小鹿般乱撞。
正在这时,那守门的大胡子军官疾步而入,拜倒于地,禀道:“宫里来人了,请,请……。”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天赐道:“请什么?为何吞吞吐吐。”大胡子军官见有许多外人在场,顿时醒悟,改口道:“请公子爷速速进宫。”
南京筑有宫室,体制规模大致与京师相同,天赐驻跸南京便在宫中下榻。连日处理公务,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好好容易偷得片刻清闲,出来料理些私事,会一会妻子旧友,不想又让公务缠上了。天赐万分懊恼,心想:“我出来时叮嘱过小蔷小薇,无论何人求见一概挡驾,天塌下来也不加理会。难道出了什么大事,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向张清泉等道:“圣上诏见,不容耽搁,小弟失陪。”
张清泉道:“快走,快走!你小子是个大忙人,咱们可不敢留你。”天赐一去,张清泉俨然成为这裏的主人,吩咐兰若小雪准备酒馔,招呼老哥几个入座,忙得不亦乐乎。
天赐匆匆返回宫中,换下便装,穿戴上龙袍金冠,然后去见小蔷小薇,询问发生了何事。小蔷小薇见他神色焦急,忍不住笑道:“放心吧,天没塌下来。是萧公爷求见,等在宫门外就不肯走,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我们知道大哥很喜欢萧公爷,怕大哥心疼,所以差人请大哥回来。”
天赐笑道:“两个鬼丫头,人不大,心眼倒不少。”心中的隐秘被小蔷小薇揭破,他有些忐忑不安,暗想:“难道我真是很喜欢萧若男,无意中流露出来,让这两个鬼丫头看穿了。李天赐啊李天赐,你现在身为天子,一举一动万人瞩目。那太行双杰把你当成好色之徒,献美邀宠。你应该引以为鉴,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类事发生。”
情之为物,最难捉摸,所谓剪不断理还乱,只能顺其自然。天赐想压制自己的感情,却不知一缕情丝早已悄然萦系心头。他迫不及待地吩咐内侍传萧若男入见。小蔷小薇偏偏会作怪,萧若男一到她们便将殿内殿外的宫娥内侍全部赶走,而后悄然退出,掩上殿门。天赐与萧若男单独相处尚属首次,两人都有些尴尬,相对无言。
良久,天赐干咳一声打破沉默,问道:“萧卿来见朕,不知有何要事?”萧若男道:“臣得到密报,逆贼龙在渊偕郝大鹏骆邦正日前在桐庐露面,很快又失去了踪迹。据臣推测,他们正逃向浙南。浙南山岭连绵,易于藏匿,若不及早擒获,后患无穷。”天赐道:“朕明白萧卿的意思,龙氏父子与卿有杀父之仇,恨不能生食其肉。父仇当报,却要量力而行。龙在渊凶悍无比,卿非其对手。朕当派遣段护衞程护衞去擒此贼,萧卿只管静候佳音。”
萧若男道:“当年在开封城郊,段护衞程护衞合力出手仍非龙在渊之敌,若不是一位林姑娘以神弓神剑惊走此贼,臣等几乎命丧剑下。只有那神弓神剑的主人方能胜过龙在渊。”天赐心神大震,问道:“那神弓神剑的主人是谁?”萧若男道:“那人大号李天赐,江湖人称神箭天王。臣不求陛下,只求这位李公子,请他助我擒住龙在渊,为先父报仇。”
萧若男旁敲侧击,无异道破了天赐的真实身份,天赐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四目相对,萧若男目光里没有丝毫臣下对君王的敬畏,只有热切的期盼,无言的恳求。天赐只觉胸中一阵热血翻涌,抑制不住冲动,大叫道:“小蔷小薇,拿我的剑来!”
小蔷小薇应声而出,送上风雷神剑。天赐拔剑出鞘,手抚剑脊,悠悠道:“当年我与小姐萍水相逢,蒙小姐不弃,视我为知己,赠剑订交,一诺于心。这把风雷剑助我渡过无数次劫难,我也没有辜负小姐的厚望,数载磨砺,终于赢来天下太平。如今我要用这风雷剑斩下龙在渊首级,以酬小姐赠剑之情。”
萧若男喜极而泣,凤目蕴满热泪,颤声道:“你……,你果真是李公子,你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天赐道:“这不是陈年旧事,在我而言就如昨日,永远也不会忘记。”萧若男轻声道:“我也是。”瞬时间英风尽失,螓首低垂,红晕上脸,纯是一付娇羞的女儿态。萧若男一向豪迈洒脱,颇具男儿之风,这副神态天赐尚是首次得见,不禁看得痴了。
小蔷小薇强忍住笑,说道:“我的好大哥,别再发呆了。你要去擒拿龙在渊,应该尽早动身才是。这般你看我我看你,就能把龙在渊看来吗?”天赐如梦初醒,慌忙收敛心神,板起面孔掩饰自己的失态。吩咐道:“你们两个快去给我准备行装。我这一走说不定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你们要想办法替我遮掩。就说皇帝陛下劳累过渡,必须蒙头大睡几天,无论何人一概不见。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处理,不必禀奏。”小薇道:“大哥尽管放心,保证不会走露风声。你一走这座殿宇就是禁地,谁敢闯进来打扰皇帝陛下的好梦,本公主砍他的脑袋。”
事不宜迟,早点动手便多几分把握追上龙在渊。天赐换上便装,偕萧若男从后门出宫,赶往镇国公府。萧若男入后宅更衣,出来再看,只见她穿一深蓝缎骑装,白绢包头,背插长剑,俨然是一位刚健婀娜的武林侠女,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女将军。
两人并骑出城。天赐逃出令人气闷的宫廷,仿佛又回到了旧日的江湖生涯,恰似飞鸟脱樊笼,蛟龙归大海,仰天大笑道:“我神箭天王李天赐终于复入江湖了。”萧若男道:“可惜不出十日又得返回宫中,收拾起壮志豪情,继续做你的皇帝。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是李公子,还是当今天子。”天赐笑道:“我当年是李天赐,如今依然是李天赐,只不过机缘巧合做了几天皇帝而已。萧姑娘,你是何时窥破了我的身份?”
萧若男白了他一眼,说道;“第一次见面我就起了疑心。后来你箭毙龙在田,又见到你腰间佩戴着风雷神剑,我就更加肯定了。可是你太会装模作样,每次相见都是一付冷面孔,道貌岸然,望而生畏,所以我始终没敢说破。”
天赐叫道:“冤枉,冤枉!哪有这回事,我也是无可奈何。每次相见都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那些道学先生专会无事生非,我一旦道破真情,势必卷起轩然大|波,难以收拾。如果是单独相处,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雌威,欺骗你萧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