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明远,朝局如此情势,皇上却不吭声,再这样下去,只怕大家都要吃不消……”信王负手一叹,搁着的香片都没沾过手。“那裘一翁倒还机灵,两套说辞的确引了文澜公主匆促起事。只是,她匆促,我们也匆促啊!”
纵然心中也是火烧眉毛般的急,明远也未曾表露在面上分毫,他轻轻呷了口茶,稳稳地将茶盏搁了,才淡淡一笑,“王爷,您与皇上是同胞兄妹,您以为皇上是一位怎样的君王?”
见信王闭了嘴不说话,他才继续道:“皇上是随了先皇打拼江山的,可以说,碧落这大半江山,若不是皇上,虽说不会姓不了妫,但至少,碧落的国史将往后推个几年。您觉得皇上会任文澜公主这般猖狂下去么?”明远又一笑,“王爷,裘一翁说老爷子病体渐愈,这话放眼天下,有几个人会信?皇上会信?”
“你是意思是……”信王眯细了眼,心中微微冷笑,看来果是如他所想,只这一番试探便一清二楚。而明远此来,只怕也不打算相瞒了吧?
“王爷,这天下既有大半是皇上打下的,而皇上与您又是同胞兄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打碎了骨头还连着筋的!王爷一直是朝堂中流砥柱,如此关键时刻,岂能一言不发?”
“唉,非是本王一言不发,实在是力不从心哪!明大人也看到了,那文澜手持着军权,数年来又执掌朝政,连皇上都要忍她三分,如今又怎……”信王忽然住了口,眸中带着冷意瞥向明远,“明大人,孙家如今自身难保,不知为何还要偏偏拉你下水。你可知,文澜已将孙永航通敌失城的折子递上去了?你可还知,她将户部都牢牢捏在了手心眼里?孙永航若能返朝,那是问罪当诛;他要是在那儿,也势必军粮告尽,不战而亡。”
明远素闻这信王防心甚重,今见此问,心知其意,面上却是恼怒地大哼:“哼!我还道堂堂信王爷是有胆有识,忠君为民的王爷,却没想你如此胆小懦弱!既如此,算我明远有眼无珠,找错了人!”当下,作势拂袖欲走。
信王见状,这才拦下,温言相慰道:“哎呀,明远哪,本王这还不是怕你投了文澜,特来试探于我么?今番见你慷慨之语,焉有不明之理?来来,对付文澜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说着,他拉着他坐下。
明远见此,这才揖声一欠,“方才冒犯了,王爷请恕罪。”
“哈哈哈,明远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信王拊了记掌,这才沉了面色,“逼着让文澜提早动手,那确是妙计,但此刻孙老爷子病重难愈,对于朝臣来说,也是极不利之事。许多人都倒戈投了文澜。”
“王爷说的是,但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么?”明远也同样皱眉,骆垂绮的计策,虽说逼不得已,但毕竟兵行险招,稍一不慎,便是全盘皆输。“如今之势,毕竟文澜公主一方还是沾着一个险字。若待其势成,那必是全盘皆输啊。”
“那孙家那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信王不由出声相询,他微有些好奇,这骆垂绮,在如此危急关头,到底能做出些什么来!“你早先说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到底修的是哪条栈,渡的哪个仓?”
明远呵呵一笑,“王爷英明,一眼就瞅准了问题关键。呵呵,既然有明暗之分,自然愈贴近常理的愈能掩人耳目。而与孙家最切近的,无非就是孙永航的败绩与后期的军粮问题。这个便是明里来的。而暗里的……”明远一顿,双目登时沉如深海,“逼着文澜先将底子暴露出来,引出局势紧急,逼得皇上将禁军动起来。”
“动禁军?”信王也不由抽了口冷气。这孙家好利害的韬略,竟是连孙老爷子的病都成了个饵,而钓的居然是皇上与公主两条大鱼!“那一位,孙永航的夫人呢?”
明远微诧,何以这堂堂信王爷会问起一名妇人,惊疑之下,眉目便有些紧促起来,“听说,那骆氏正赶去庙里看个法事。大抵是要帮其夫婿求福了。”
见如此说,信王不由有些意兴阑珊,随口问了句,“今儿已过初一,又未到十五,庙里会有法事?”
明远心中微微一凛,端着茶盏的手不由颤了颤,他忙着藉着喝一口时掩饰过去,这才随意一笑,“谁知道!那些居于闺中女子也只得如此见识了。”
信王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负得刘王侍女称,何年锺作塚魂英。月娥暗吐温柔态,海国元标悉茗名。翠髻云鬟争点缀,风香露屑斗轻盈。分明削就梅花雪,谁在瑶台醉月明。”却是吟了首《素馨》,随即大笑开来,一双老目便叫深长的褶皱给覆去,让人瞧不真切。
八月初七,东昶寺有高僧做法事。这一天,东昶寺也便格外的热闹,举目望去,寺内几乎俱是人头。
远远还未至山寺,已有佛经梵呗隐隐入耳,似闹哄,却又因风的传藉而透出尘世之外的清音。
骆垂绮挑帘下车,溶月在一旁跟着。艳艳的秋日下,只见佛寺增辉,经声梵呗。放眼望去,百级的山阶两道,成百的信徒随着僧众排成两行,一路跪拜。前有高僧撒花,沿路直至后寺北山的舍利塔。塔顶时而落下花生、糖果,信众纷纷俯拾。
溶月扶着骆垂绮避开人流走至寺边,将一封拜贴交予一小僧,那小僧便恭谨地引着二人转过一侧偏门,直入寺西的禅房。
骆垂绮扫了圈四围,问,“小师傅,我等的人可来了没有?”
小僧双掌合什,施了礼才道:“那位女施主已在禅房休息,施主请。”他单手一比那间半掩的禅房。
“多谢小师傅。”骆垂绮一笑,溶月马上拿了一锭金元宝放到小僧的手上,“这是我家少夫人施的香油钱。”
“多谢女施主!”小僧接过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前寺由锺、磬相击的清音,由木鱼、引馨传来的诵经,便清清远远地传来,格外的宁静,衬着这一院桂子,似已超脱红尘俗世。
骆垂绮静静地立了会,忽然提高了语声,“溶月,你瞧这桂子!长得多好!芬芳扑鼻呢!”
溶月会意,也跟着高声道:“可不是!少夫人,您看!这棵可是毬子木樨?据说这是桂中珍品呀!信王爷府上也不过只一棵。”
“咦!倒是真的!”
端王妃姚氏,本在这禅房里也坐得有些闲,忽听得外边有女声,好奇之余,便细听了听。听之说到了信王爷府上的桂树,不由一些微讶。
到底是何人?能有此见识,想必也是官家的人了。
姚氏浅浅一笑,便移步走了出去。
一片桂雨微落之下,只见一抹窈窕纤秀的身影迎风静立在那阵嫩黄的落蕊之中。那身影是这般轻盈,又这般矜持,款款一立,便似有无限风姿柔柔地漾开,让人离不开眼。
好美的一个人儿!姚氏不禁有些惑住,仔细看她装扮,只见青丝盘髻,已是人|妻。就不知这天下是哪个男人有这等好福气了!
骆垂绮仰头望着桂子,听得身后人声,却也并不心急,仍与溶月说笑一阵,这才回过头来。
一回头,一抬眸,便瞧见一名年近三旬的贵妇立在那禅房外的廊子上往这边瞧着,骆垂绮面上绽出惊讶之色,继而肃了面色,快步上前盈盈一跪,“臣妇骆氏参见王妃娘娘。”
姚氏一诧,眼前这女子美确是美得天仙下凡,可自己生平并未见过,如何她能一眼便认出她来?“请起。你夫家何人?”
骆垂绮款款起身,“谢娘娘。臣妇夫家平叛将军孙氏永航。”
“哦?孙永航?”姚氏又是一诧,“莫……你就是那个骆相之女骆垂绮?”
嗯?骆垂绮微一挑眉,对于自己声名如此,心头掠过一阵凉意,“娘娘明鉴,臣妇正是垂绮。”
姚氏仔细打量她一番,想起端王时常挂在嘴边的称赞,心头微冷。倒真是个好相貌!“嗯,我倒是常听王爷提起过你啊。”
夹着阴冷的话出,骆垂绮眼神闪了闪,轻吸了口气才道:“回娘娘,端王爷好书画的雅意,可真是令臣妇开了眼了!”她浅浅一笑,“先父在世时亦常提起,世上如端王爷这般以王爷之尊而能如此礼贤下士者,可谓难得。”
巧妙的话锋,敏感的避让,使得姚氏微微侧眉,听得她如此说,一些话倒也不便再往下说。而这几句撇清也让她心头稍缓,当下柔了面色,“骆相当年真是風采倾城,琴棋书画俱是当世名家。”
“多谢娘娘夸奖!”骆垂绮盈盈一礼,又笑道,“臣妇幼时记忆尚浅,但却记得先父时常提及当世他所钦服的几位朝臣,前中书令姚大人清正刚廉,卓尔不群,臣妇是听得最多的!”
‘三字’一赞,千金不换!
骆清晏文坛之首,书画名家,风雅之士,且为人清俊,识人断品,可谓语语切中。世人都以能得骆清晏一评而喜,甚者,有名士因得了一句骆清晏‘清士’之称,而宁可放弃科举,只诗酒一生。
‘三字’由来,正因其平生声称:为人有三字,一者,容也;二者,达也;三者,退也。以此一说,世人戏称其为‘三字相爷’。
姚氏即便是深居闺阁,自也知晓这其中份量,因此听得骆垂绮如此说话,心中自是万分欣喜。面上也不由微绽笑意。
然骆垂绮却在此时轻轻一叹,“唉!可……当年先父重病时曾说,朝有姚中书在,国势当盛。姚大人居功至伟,没想到竟受那等冤……”语声微微带上哽咽,“若是先父身后有知,必当痛惜不已。”
姚程当年被贬抑郁而终,是因先皇临终时的大位托付问题。病榻前的秘诏,然出来时,却又不即时宣布拥立皇上。皇上何等人物,自然对其有了戒心。且当时是大位争锋的关键时刻,姚程如此行事,哪还能脱得过贬谪之事?
然知情是一回事,终因是自家亲人,感情上难免有偏颇。骆垂绮之语,可谓正切中了她的心绪,因而姚氏面上更见亲缓,心头勾起旧事抑郁,也不由跟着长长一叹。
娘家没落,而夫家,虽说是个王爷,且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却还远不如一个堂姐妹来得得势。一味只是隐忍,如今好歹有些志气,却也是不通朝务,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她实在不甘,又恨又怨,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又有何法呢?
正想一叹时,骆垂绮却也同时叹了声,眉间尽是忧苦之色。姚氏一怔,随即明白,她也是在担心她的丈夫,而孙家的老爷子,病体多变,说渐愈的和说撑不过几日的都有。
“娘娘!”骆垂绮忽然直直地朝她一跪,“娘娘慈悲心肠,求娘娘救命啊!”
这一声跪泣,吐得哽咽又心酸,丝丝震入人心裏,饶是姚氏情知其请,亦不免心中怜惜,忙着上前亲扶了起来,“哎,好好说,好好说!”
“娘,娘娘,您是堂堂端王妃,又和皇上公主是一家人,求您救救臣妇的丈夫吧!他,他一定不会做出那种事的!求求娘娘!”
姚氏紧锁了眉,也不有些为难,但因前几句话,她只觉与眼前这位泣得让人心酸的女子有了些亲近,想放却又放不下。“唉,只是,王爷在朝堂里也并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前有信王在那边压着,后有文澜公主在这边盯着,一直打在外头的名声,只是个喜文弄墨,不过一些文人小家子喜好,哪里能真见得什么真章!但凡他有点用,自己娘家人也不至落得如今这番冷落局面。
骆垂绮轻抬起泪眼,迷蒙中带起一层亮晃晃的水意,“娘娘,您可是皇上的亲弟媳啊!公主怎么算也只是个堂妹,又哪里比得了您亲!”
此话似是一粒细石,在姚氏心底漾起涟漪,层层而散,渐起风波。“你是……”
“端王爷与信王爷可都是皇上的至亲,自家兄弟姐妹,哪有见外的呢?娘娘,您想啊,就像民间分家私,一个偌大的家,要分也只有自家人的分,哪有外人来沾一瓢羹的?”
姚氏深思起来,继而紧紧地瞅住骆垂绮,“可是,一向暗弱的弟弟,当家的也未必会重视啊!”
骆垂绮拭泪一笑,“哪个男儿无志气,只是没个好机会展示罢了。做弟弟的总有长大的一天,但没个试身手的场地,家人也未必知道他的能干哪!娘娘,您说是不是?”
姚氏笑了,她总算明白到了骆垂绮的来意,也因明白,而心中隐隐蠢动,“试身手的场地?只是打谷场子忒多的人,忒少的谷子,别家人手多,只怕争不过反粘了一身稻草。”
骆垂绮也跟着一笑,眼睛里却有过一抹极为闪亮的光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这话甫落,姚氏跟着愣了愣,她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觉耳边的梵音沉诵俱一一退去,这片桂子飘零的禅院,似有一股喷薄而起的激昂直嚣尘上。那般荏弱却又贞刚的激昂啊!
“好!怎么显?”
骆垂绮淡淡地笑开了,“娘娘明鉴!”她看了看禅房,又盈盈一礼,“娘娘千金之躯,臣妇不敢劳娘娘久立。”
“好!咱们进屋说话!”姚氏一挥袖,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在屋外守着,便与骆垂绮进屋秘议。
溶月问寺院住持要了些茶水点心,端了过来,瞅见两人仍在屋内秘谈,便将之奉到姚氏侍女面前,笑吟吟地道:“这位姐姐,出来这会子了,定渴了吧?这是寺里的清茶,虽比不得王府里的绝品,倒也解渴。姐姐,请润润喉吧!”
那丫鬟连忙客气地接过,“好妹妹,你真贴心!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丫鬟!瞧妹妹心灵手巧,善解人意的,你家少夫人也是美丽得紧,像是天仙似的!”
溶月谦逊地笑笑,也是闲话几句。
屋内,隐隐传出几声凝重的商议:
娘娘,臣妇敢以性命担保,家夫此次败绩并非是真败,定是想一举灭了西滇的主力,免我碧落历来的西滇之扰。
……只是,眼下朝廷上下俱如此说,皇上不管信不信,也不想问罪,但那边逼得如此紧,也只能车保帅……
……此月月底!月底,家夫那边不管是胜是败,定会有消息传来!
可是眼下如此渡过呢?
娘娘,眼下正是端王爷一展身手的绝好时机。信王爷老谋深算,太过聪明之人必然难有绝对的忠心,皇上这么想,信王爷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必是一声不出。如非真较出高下来,他绝不会妄出任何倾向。
可王爷要如何做呢?以他言轻,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娘娘,文澜公主眼下,虽看似强势,但也不过是近几年才气盛起来的。但皇上,皇上可是与先皇亲手打下这碧落一国的,莫说文澜公主只有几个将军,就是全碧落的将军都投了她,有皇上在一日,碧落王师的最高统帅也依旧是皇上!更何况,皇上手上还有禁军!
啊,你这话是说,皇上是有意放任文澜公主如此行事?
文澜公主势大,背后还牵连着一批皇室宗亲。而皇上膝下二位小公主,天性温柔可爱,旁支血亲愈多愈强,这将来天下的局势就愈不稳妥。娘娘聪慧天成,自然知道,这还有什么比谋反更能做文章的呢?
……
所以,端王爷现在是什么都能说,说得愈多便愈能挑起文澜公主,到时候,就正好助了皇上的一把火,皇上定以为端王爷善体圣意。那此后,端王爷与皇上自然更为亲近了。
嗯,什么都说得,说什么也不会错!正是个显身手的好机会!做人所不敢做,想来朝臣也会对王爷刮目相看的!
娘娘英明!
一番话直聊到午后,用了寺里的斋饭,二人才依依惜别。姚氏对于骆垂绮是又欣赏又喜爱,嘴裏老夸个不停。最后还嘱咐其经常去端王府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