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有些吃不住这一冷哼,只好婉言道:“航少爷,奴婢自知罪孽深重,害了少夫人,也害了溶……可是,可是奴婢还是个人,奴婢这良心也还没……”她说一个字,心裏便勾起一分愧疚,到最后,已有哽咽。
孙永航微微别开脸,心头并未有所折转,正想讥讽几句,然而忽觉她话中其意古怪,“你方才……害了垂绮,害了溶月?为什么这么说?”
锦儿见终于问着这个,心中更是愧恨,“扑”一下便跪倒在孙永航面前,“航少爷!……全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害了溶月啊!是奴婢害了她……”
孙永航越听越古怪,只一把就揪起了她,“先别忙着哭!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是,……”锦儿抽噎着,但仍是把当日情形俱说了一遍。她愈说,孙永航的眉便愈紧,到最后已然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锦儿看着有些怕了,也不敢再哭,只憋着气缩在一边不敢吭声。
孙永航死攥着拳头站了半晌,才仰面朝天,目光中一片悲凉,似是这整一秋的凄怆都凝入了这一双眼中,只见衰飒。
“……托你找溶月?”锦儿本呆呆地望着他发怔,冷不防他问出这一句来,只觉暗哑难辨,不由又问了句,“航少爷您说什么?”她上前了一步,怀中所揣之物“叮”一声落入地上。
孙永航闻声转头,已快锦儿一步将东西拾起。白色的丝绢裹着两支凤钗。孙永航无声地扭头看向锦儿。
锦儿被这双寂寂的眼眸盯得有些发怵,不由退了两步,勉强笑道:“这,这是少夫人叫奴婢,叫奴婢去托人找溶月……”
孙永航收回目光,只手细细地触抚着钗上的细纹,仿佛隔着这钗也触到了那头云鬓,乌丝青青。他猛然似想起什么似的,摸向了自己贴衣藏着的一只香包。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还有那一并乌丝结成的同心……
锦儿见他面色百变,又喜又悲,心中不由纳闷,以为他是想起这凤钗典当的事,心中不甚舒坦,便忙道:“航少爷,奴婢方才也是百般不肯要这凤钗的!原是奴婢造下的孽,就当由奴婢来赎罪才是。只是少夫人……”
孙永航扬起一手,阻了她的话,只轻轻点头,“我明……”他吸了口气,才低低道,“锦儿,今日我孙永航求你一事!”说罢,他竟撩衣跪于锦儿的面前,吓得锦儿手足无措。
“航少爷,……”说着便想去扶。
孙永航拦住她的手,只是沉声道:“锦儿,你也知道我娘的性子,事非到临头,万不肯稍认个错处!然而我毕竟是她的儿子,当面强逼总也不能。”
锦儿听出些话意来,想自己一时多嘴,终酿大错,心中亦是百般愧恨,因而听孙永航说到这裏,她也当即咬牙应道:“航少爷,锦儿并非是个笨人!航少爷有什么事就吩咐吧!锦儿就是刀山火海也下得,只求这心安理得,再不至背负什么罪孽!”
“好!那孙永航即在此多谢了!”他朝她猛行了一礼,才站起身来。“你放心!只是演一出苦肉计。”
锦儿忙抹干眼泪,细细听得分明了,仍回于写云屋里伺候。
柔姬终究是未在相府留宿,仍回了孙家。这一夜,本是满心欢喜地想等着孙永航回来,好给之以一个惊喜,谁知待清晨醒来之时,身边仍是空空的衾被,并未曾有人来的踪迹。
柔姬有些失落地拥被而起,春阳已敲门进屋,正伺候着柔姬梳洗,忽见外间下人个个往前厅里赶。
春阳奇怪,便逮着一个,叫进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呢?一个个的,大清早干什么呢!”
那下人支吾了一下,春阳便上了些火气,冷声哼道:“好啊!这一个个的,主子问话都拖三拖四、鬼鬼祟祟的!你不肯说?无妨!我家小姐待会儿就回了夫人,看这府里还留你不留!”
那下人吓了一跳,忙跪下道:“求二少夫人不要!小……”
春阳听得此语又是一怒,“什么二少夫人不二少夫人的!”当下就踢了他一脚。
“哦哦,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是少夫人!是少夫……”那下人连连打了自己几个耳括子。
“行了!到底前面出了什么事?”柔姬轻轻抿了口茶,问出第一声。
“回少夫人的话,前厅里,航少爷正拿着夫人身边的锦儿要动刑呢!”
“锦儿?动刑?永航回来了么?”柔姬不解地拧了眉,“这又是为什么?”
“呃,听说是锦儿私自伙同一个人贩子,将……”那下人急得冒出了些许冷汗,只不知该如何称呼骆垂绮,呆了呆,只好道,“将,将骆夫人带过来的丫鬟溶月给卖……航少爷,正,正审着她呢!”
柔姬听了此话,神情就是淡淡,听说是永航亲自拿了婆婆身边的贴心人儿动刑,还为的是骆垂绮身边的一个丫鬟,心头就有些不舒坦了。待要去看看,又觉自己这处境尴尬,便索性不动,仍坐在那里用茶。
然而这茶竟是越喝越没滋味,柔姬心中烦躁,便有些迁怒于下人,“什么大事呢,要吵得我都耳根子不清静!还不干你的活计去?要再这么探头探脑不务正事,定将你赶了出去!”
“是,是!谢少夫人不责之恩!谢少夫人!”那下人又连连磕了几个头,一溜烟跑了下去,心中直道无妄之灾。
柔姬闷闷地坐着,春阳微知其心意,便笑道:“小姐,今儿秋气爽朗,不如春阳陪你去园子里走走?”
“嗯。”柔姬嫌坐着也无趣,便与春阳往撷芳园行去。
已近冬日,秋气衰飒,风已略带寒气,清凛凛的,透出些刺骨来。正行几步,就隐隐听见前厅里传出几声怒喝。
“别仗着你在娘跟前讨好伶俐!今儿要再不吐出个实情来,我定饶不了你!哼!我孙永航也是十万军中历练过的,要心狠还不容易?告诉你,在我手下,就是山一般的壮汉都吃不消,你趁早还是说个实话,也好保住你的命!”
“……航少……奴婢实在,实在不知……那,那溶月,……是自己跑出去的,过了几日仍未回……奴婢镇日守在三夫人身边,怎么,怎么可能去与人贩子有勾结?”
“这么说,你是不知道了?哼!当时娘跟我说,就是你镇日打探着溶月的行踪,如今她不见了,你却说你半分不知?说!你密谋了谁?伙同了谁?把人卖去哪儿了?”
柔姬听了眉儿暗蹙,耳边只一片哭声,以及鞭子动刑的声音。她微一思量,心中便拿了主意,也往前厅行来。正跨步入堂,只见于写云脸色发青地坐在那边,而孙永航正怒火勃发,目光严厉地瞪着已趴在堂中的锦儿。那锦儿平日看去伶俐得紧,如今却是发丝零乱,一身缂丝细花裙已现斑斑血痕。
“娘,永航。”她声音不轻不重地一唤,顿时厅中气氛微微一松。
于写云似得赦似地猛地站起来笑迎她,“啊!是柔姬啊!来来来,过来坐!”她一边去拉她的手,一边问,“昨儿本是叫航儿陪着在娘家住一宿的,你却孝心那么重,也不嫌累,坐着车又回来!唉!真是个惹人疼的孩子!”
柔姬浅浅一笑,朝孙永航瞟了眼,见他在看见自己后亦是压抑了怒气,心头不禁一喜。“娘,这是媳妇应该的!”她眼睛转了转,就瞟到了堂前的锦儿,笑着一问,“娘,锦儿素日乖巧,今儿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了?柔姬大老远就听见她在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过来瞧瞧。”
“哦,……”于写云听问,有些尴尬,但有孙永航在边上重重一哼,她也只好答道,“哪!还不是垂绮身边丢了一个丫鬟!航儿说是我身边的人一直知道那丫鬟的行迹,现下正拿着人问呢!唉!”
口口声声是指孙永航无理,然而却这般放任懦弱。柔姬略微一想,便有些了然于胸,于是就笑笑说,“唉!眼下这么逼着她认个错处也无意义,正经寻了人才是真!”她朝孙永航看过去一眼,心头微微一涩,“再说了,姐姐必定也心头记挂,这活生生的人,不管卖了还是怎么,总能留个线索,天都虽大,但依我们孙相二家,哪还真找不出个人呢?娘,您说是不是?”
于写云正担心着儿子责到她身上,上回新婚之日是承诺过,一成亲便给人。现下人早不知哪儿去了,她哪还交得出人?儿子是多精明一个人?总不会叫她这么轻便地就应付过去,唉,如今只委屈了她这个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了!
她一听见柔姬转开了话,便马上应承,“可不是!到底柔姬想得周全!找着人才是真的!与其在这儿严刑逼供,还不如派人手去天都四处打听呢!”
孙永航朝二人扫过两眼,又看了看厅前已晕过去的锦儿,眼见目的已然达成,便顺势捡着台阶下了,“嗯,娘说的是。”
柔姬轻轻一笑,这一场戏方算落幕。
柔姬一回房,便亲手写了封家书,叫春阳带回相府,总盼着能取信于孙永航,让他对自己心意回转。而她自觉今日在前厅的一番说话,也是通情达理,心想孙永航必定会于稍晚对她好言好语相谢。
然而谁知,这长长一日,竟再未见着孙永航半个身影,连晚膳亦不曾一处用得。柔姬心中不豫,然而晚间仍是等着,一直等一直等,三更过了,四更;四更过了,五更。滴漏点点渗去,直到第二日青阳出云,孙永航依旧是彻夜未归。
柔姬心中失落,只觉对孙永航如此忽冷忽热的对待无从把握。然她心中虽是悲苦,却又不肯死心,一面急求父亲相助查探溶月的下落,一面又央着母亲,微言永航公务琐碎细小,不得施才。她满心裏认定,只要溶月一有下落,只要女皇对孙家重新启用,他孙永航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再不至如此轻慢。
然而一日等过一日,纵有再大的耐心,柔姬也终于等得失望已极。每日,她几乎根本见不着孙永航的身影,而见着了他,也只见他匆匆地更衣去府衙。每次更衣时,他总是衣衫濡湿,胸前青苔斑斑。
起先,她不以为然,然而一日又复一日,整整七日都是如此,柔姬心中不由起疑。终于有一日,她逮了守着偏门的老林头问出了些话,心中顿时冷透。
她只道他镇日公务繁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回府;她只道他夜宿公衙,哪里知道,他其实夜夜翻墙栖瓦,宁可在霜风更露下冻个一夜,也不愿回屋与她温存片刻。
原来,那所谓的柔情种种,不过是他在利用着自己,利用着自己的家声,利用着自己寻人,可笑呵!自己竟傻傻地任他百般利用,心中却还欢喜得很!
原来呵,他宁可守着那盏孤灯,伏在霜瓦上一夜,他宁可去专注于那抹已然背过身去的身影,也不愿看她一眼!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呵!
柔姬狠狠咬着唇,心早似疼得麻了,然而待要狠下心来回去爹娘那边诉苦,她又狠不下心。她怕着,她怕这一说,便是连这番虚假的柔情便都不在。她怕,她发觉自己也只能守在这边等,等着他终有一日或会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然而,他会么?会……
天都西郊,直向原州济平去的地段多山,那儿有一处山头有个令官府甚为头痛的名号――“牛头山”。其实这牛头山论山势,也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主要是此山上还立着个寨,叫“牛头寨”。据说这牛头寨的寨主一脉还是前朝末年的武举,只因看不惯那些官吏贪酷,便一气落草,招募了些壮丁,便于此打家劫舍,专事劫富济贫。碧落立国后,也多次想招安,然而这牛头寨主见天下未定,也乐得山野逍遥,便全不当一回事。仗着朝廷新朝初立,需抚治四方,正是忙不开手的隙,这牛头寨依旧干他的营生。
十月初一,正是牛头寨大丰收的日子。这第三代寨主承袭了家祖的一身好武艺,为人心性豪爽,然而虽说人生得粗犷,但心却细,眼观得天下日益太平,也知道这么一寨子人是早不惯种田安户的,但好歹仍劝着全寨的人另辟生路,用寨中余财买下了附近几处山头,或种茶,或种竹,或种树,总是慢慢向正行上转。
然而,他也知寨中人是闲不住手的汉子,便定下了每逢十月初一,就许下山“打猎”。这一次,牛头寨劫的正好是一群人贩子。整一车子人,半数是女人,半数是孩子,全集在那儿哭。
那寨主虽是转向正行,但到底脾性仍在,一见得这种情形,当即就把几个人贩子给拿了,将一整车上的钱财尽数洗劫了。人是无用,大多放了,但眼看着年轻漂亮的女人,这些平素惯于打家劫舍的人到底心动,任她们百般哭求,也到底掠了几个上山。
那寨主虽说是强盗出身,但因年幼时曾得过一个被劫上山的落难书生的施教,总也知些礼。因此,对于今日这个掳上来的女人也并不动粗,只是笑呵呵地替她松开了绑着的绳子,扶她往桌边坐。
这一扶,那寨主心中倒是寒了几分,只觉触手的身子骨甚是娇弱,又软又嫩,似是一折会断的,大异于往日在寨中所见的妇人。
那鬓发乱篷的女人见了一桌子饭菜,再顾不得什么,只拚了自己仅剩着点力气,扑向桌前。
那寨主唬了一跳,继而微微一笑,“小心些!”他半点不敢施力,轻轻托着她,让她趴到桌前。只见她一手抓起一只馒头便往嘴裏塞,然而猛咬了一口,却是始终咽不下去,只噎在喉中。
寨主忙倒了杯冷茶给她,她劈手夺来就喝了,大抵是喝得急了,又是咳又是喘,而咳着咳着,她便热泪纵横,无声地哭起来。那寨主见她忽然哭起来,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疼,只手忙脚乱地在她身边乱转,又翻箱捣柜地想找条帕子给她擦眼泪,然而始终没能找着,他索性将自己的衣角一扯,“嗤”的一声,已扯下一条布来。他讪笑着将布递给女人,尽自己所能地轻言细语劝道:“先擦擦泪吧!肚子饿了就慢慢吃,不要急。”
那女人哭了一阵,终于由篷乱的头发中抬起脸来,泪痕洗出原本娇嫩的脸颊,隐隐透出几分花颜,赫然就是被人掠去卖了的溶月。
那寨主见到这样一双清泉似的眼睛,真是神也没了,魂也丢了,就只冲着她愣愣地发着傻,嘴边还一个劲儿地傻笑。
溶月这几日来虽吃了许多苦,但经着这样的目光总还是第一次,因此心下又有些恐惧起来,生怕眼神这人做出些什么,连忙挣扎着起来就往地上一跪,“这位大爷!小女子名叫溶月,原是天都孙府里少夫人的一名丫鬟,只是在送信途中叫人打晕了,才遭这该天谴人贩子扣住!如……如今,大爷,我家小姐孤苦无依,爹娘早就不在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从小陪着长大,情同姐妹!大爷!溶月求求您了!您放溶月回去好不好?让溶月陪着小姐,照顾小……大爷!您的大恩大德,溶月愿结草衔环地报答您!只求您能放溶月回……”她边哭着,边猛磕头,每一记都是磕头出声。
这真把那个寨主急傻了,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扶,然而见她发了疯似地磕着头,又不敢碰她,只在那儿愁。好不容易,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停下!”
这一声吼,溶月果真停下了,然而整个人却是一晃,随即便倒在地上,晕死了过去。
当溶月再次醒过来时,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似的,无一处不疼,无一处不酸。她微有迷茫,不知身在何处,床是简陋的一块木板,被衾又硬又冷。她费神回忆了下,这才猛然惊起,一看自己,那一身虽脏却一直未曾叫人碰过的衣衫早不知去了哪里,而现在身上穿的,只是粗旧的中衣。
……她怎么了?难……
溶月心中一凉,忍不住滴下泪来。
这时,门“吱哑”一声被推开,逆着日光,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男子非常不谐调地小心端着一青花瓷碗药进来,药香阵阵,闻得溶月心头有些暖意。
“咦?你醒啦?”声音里透出无比的喜悦,“呵呵,那老菜头的草根树皮还挺管用的!”
看着他走近,溶月方看清他的长相,年纪约莫二十四五,一张国字脸,最逼人的就是那双霸气的眉,又浓又粗,看去就像是随时都能去找人打架一样。
那男子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药碗搁下,又挠了挠头,“嘿嘿,嘿嘿,喝吧!喝了你就会有力气了!哦!对了,你饿了吗?五婶熬了些莼菜粥。你要不?我去给你端过来。”
溶月见他立起身,这才回过神来,忙唤住他,“这位大……”
“呵呵,”那男子爽朗地一笑,那蒲扇大的手便一挥,“叫啥大爷?寨里的兄弟都管我叫项大哥,你要唤我,也就这么唤吧!”
饶是溶月心头有千重万重心事,在听得这几句爽利的话后,也由不住微微一笑,然而即笑即隐,她正色道:“项大哥,您是溶月的救命恩人,溶月此身无以为……”
“哎!救你不是本意!我在山下一见你就中意你了!正好!我项成刚还未娶妻,你今后就在这儿住下!就是我项成刚的老婆了!”那男子笑容大咧咧的,一派笃定。
然而这话听在溶月耳中却是吓得有些傻了,连连瞅着项成刚道:“……项大哥,我,……”
项成刚把手又一摆,“你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有个什么小姐,情同姐妹,感情很好!那成啊!你要舍不得她,我就把她也接来这儿住!让你姐妹俩团团圆圆的,或者她干脆也一并嫁给了我,但我只要你当我的大老婆!这样,你们总能一辈子都在一起了!”他说得好不爽快,仿佛一切都好解决似的。
溶月嘴张得大大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是又惊又悲,心裏又急,就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而眼下这个局势,这山寨大王也似的强盗头子,保不定就是要强留下了她。这可怎么好?
这一急一忧,原本身子就弱的她不由走岔了气,猛咳起来,一时把脸都涨得通红。那项成刚见她突然咳得这么厉害,立时就把药碗往旁一搁,抢上来看,见她一口气堵在那里,便往她背上猛拍,虽是顺过了气,但也拍得溶月背上生疼生疼的,只是强忍着才不至叫出声来。
“这劳什子的老菜头,我非揭他一层皮不可!说什么管用,包……”项成刚正那边怨叨,忽见溶月抬起脸来,又是一脸泪痕,看得他猛皱眉。
“项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溶月铭记在心。溶月也知唯有以身相许方能谢……可是,只是我家小……”
“我知道,我给你去接过来!”
“项大哥,您不知道!我家小姐早就已经嫁给孙府永航少爷为妻……”溶月又是一阵落泪,惹得成刚漫天的刚气都不知跑去了哪里,只想着要把她的眼泪给哄回去才好。
“你别哭!别哭!我什么都依你!你别哭……”
溶月柔顺地抬脸任他粗糙的手将脸上泪痕抹去,一双泪眼只是望着他,“项大哥,溶月此身也别无其他亲……项大哥垂爱,溶月感激不尽!……我溶月就在此立个誓了!”她挣扎着下床往地上一跪,“皇天在上,我溶月此身已属项成刚,今生绝不另嫁他人!如违此誓,身历十八重地狱亦无赎我罪!”
项成刚听得怔住,脸上不由咧嘴笑开,心中直道这个老婆挑得好,正是个刚性儿!正想去扶起她,却见她又转向自己,神色刚肃,也是坚定无比,“只是,项大哥,此身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弃她不顾却贪图自己安乐,舍主仆之谊,这是无义;小姐与我相依十余载,情同姐妹,我这一走,她势必挂心,日夜寻我,我如离她远嫁,就是无情。想项大哥也是一条英雄汉子,定然瞧不起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我若是这样的人,哪还配得上项大哥这番情义!”
这一番话说来,项成刚也频频点头,他本也是个爽快人,见她如此一心执义要回去,心中也是敬佩,这一敬,便又添几分爱意,原本倒只是瞧中她的容貌,如今看来,这心性品行竟是无一处不让他欢喜。
他稍一细想,便大声应了,“好!你既有这等心意,我项成刚难道会不成全你?”他亲手将她扶了,也正色道,“不过,我项成刚言出即行!既已认了你为妻,你溶月便是我项成刚今生今世的妻子。你去服侍你那小姐报恩,这也随你,只是,若你小姐已无需你再左右相伴,那你一定得回到我项成刚身边,好好做我项成刚的妻子!若你逃跑,那我便是天涯海角都得把你逮回来的!”
溶月听得心中万分感激,同时亦对这莽汉似的项成刚有了十分的好感,又见他瞧着自己的眼神坦率无伪,心中也浮过一层羞意。她眼角瞅到床边上项成刚解下的一柄匕首,便一手拿来在自己腕间咬牙割了刀。
项成刚不知她意欲何为,但眼见着刀锋甚利,一刀划下已血侵肌肤,连连抢上已是不及。他紧握着她的手,直揪着眉头,“你这是干什么!”
溶月看他万分紧张,心头又有些甜蜜,只微微一笑,“项大哥,我俩以血结盟,我溶月此生决不负你情义!”她看着项成刚的眼睛,拉过他的手,也在他腕间轻轻一割,血也顿时涌出,二腕相接,便是鸳盟。
十月初七,天都城里突来一骑轻骑,直奔到孙府大门口。那门前小厮见那女子竟是溶月,心头大吃一惊,待要询问,只见一个霸气凛凛的男人上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我看到那榜子了!叫放榜找人的出来!”
溶月待要出声,项成刚只一把拦住。
小厮见那人长得威武,不敢轻惹,只好说:“航少爷正在府里,请稍后,待小人去通禀一声。”
溶月在府门外候着,早等得心中焦急,想想连日来吃的苦,想想骆垂绮的挂心,眼泪便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一旁的项成刚见了,只得叹了口气,拿起粗布的袖子替她擦着,“哭啥!人都要见着了还哭!”
府门前突来一阵脚步声,已有一声哽咽抢着人影出了门,“溶月?”
溶月猛地回过头来,只见得一身孱弱憔悴的骆垂绮跑着出来,跨过门槛时还因一时心急而绊了下,幸得边上的孙永航赶着一扶,才不至跌倒。
然而一心只在溶月身上的骆垂绮根本就未曾注意什么,只是两眼望着消瘦的溶月便淌下泪来。
溶月也赶紧抢上几步,紧握住了骆垂绮的手,“小……”哽咽已是由喉间翻出,除了一片抽泣,再听不着别的什么话语。
项成刚初见骆垂绮的时候也微微一怔,一直以为溶月这模样的已是他所见最美,倒是不曾料着那个“小姐”倒真长得细致。然而看着两人抱头失声,他心底也替溶月欢喜,总还这个“小姐”不负她的情义,也日夜挂怀着她。心头微松,他便看向那个朝自己走过来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气质斯文俊雅,倒与那“小姐”是一对儿。
他朝骆垂绮抬了抬下巴,“你是她男人?”
孙永航微微一笑,因于军营中早混过类似的人,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含笑抱了抱拳,“多谢壮士相助。”
“哼!助什么?你是官,我是匪,咱们两家生来就不亲!”项成刚对官家没什么好感,只拿眼瞅着溶月,“告诉你,溶月已经是我老婆!眼下是她放不下这个姐妹情义才回来的,等前后安了心,她就回山跟我成亲!你们要敢错待她,我可不管你什么大官小官,一把火就烧了你们的宅子!”
孙永航有些讶异,既而是心中喟叹,看着项成刚的眼神倒透出些欣羡来。能够如此磊落地活着,能够如此光明正大地维护着自己的爱妻,他孙永航任是锦衣玉食,却反不如一个流寇来得堂堂正正!
原本正互抹着眼泪的主仆二人听到项成刚这番话,倒不由都止了哭,骆垂绮仔细打量那粗犷霸气的项成刚,又看了看脸儿略有些红的溶月,脸上不由漾过一层笑意,然而泪却又接下一串。
她也不多说话,只拉着溶月的手走到项成刚面前,“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项成刚素来受不了女子温言说话,而骆垂绮又是闺仪凛然,柔婉间另有一番刚肃,倒叫他收敛了方才的张狂样,“我叫项成刚!”
骆垂绮浅浅一笑,“我与溶月情比姐妹,论年纪,我大她一岁,你二人既已定情,你也当唤我一声‘姐姐’了。”
这话一出,叫项成刚与溶月俱是大吃一惊。特别是项成刚,如此张扬的一个强盗头子,居然唬不倒眼前这个看去风一阵就倒的弱女子,不但唬不倒,还有意认亲?这是怎么回事?心中奇怪,但他心裏亦是感叹:到底是什么样的丫头什么样的主子!溶月这性子必是她调|教出来的。这一想,好感更甚,当下也爽快地一揖,“姐姐!”
孙永航一直在边上,并不出声,此刻听得项成刚这一声唤,心下便对其人品有了肯定。果然,只听骆垂绮又一笑,“妹婿如此爽直,我这妹妹交给你,也总算是了却我心头大事。”
孙永航原本还面带笑意,然听得些一句,脸色不由有些变了,只是深深地望住她,眉渐渐收得紧了。
“溶月,你觅得这样一个良人,是此生的福气,你当好好珍惜!既已许人,你就随他去吧!”骆垂绮依旧笑着说完,然而面上的泪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一旁的项成刚听得此话,先是一喜,然而见她如此悲凄,心裏倒也不愿。而溶月早已扑倒在垂绮面前,“小姐!溶月伴随小姐十余年了,小姐的心思,溶月懂!溶月虽是今日进都来,但所有的事,溶月一路上已经全都知道……小姐,溶月不能丢下你一个人独自受苦!溶月也见不得小姐你一个人忍着委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溶月是怎样的人,小姐,这十多年的情义,难道竟是假的吗?”
字字锥心,直刺孙永航的心底。他只是忍抑着,仰起脸望向天际,一片灰蒙蒙,已是欲雪天。
垂绮在边上,只满心想让她走,然而临到口的话,却是如此得舍不得,像生生要把自己的手足割裂似的。
“唉,行了!”项成刚早看得心裏难受,“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了!总之我还年轻,溶月既要服侍姐姐你,自然有她的道理!我更等得起!她要服侍你一年,我便等一年;要服侍你十年,我便等她十年;若要服侍你一辈子,我这辈子便都交给了她。歃血有过的盟誓,我因是溶月这样的心性人才,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值!好!姐姐,我是个粗人,原也不会说话,只溶月交给你了,你好好照看她吧!我走了!”他一跃上马,提了辔,又回头望溶月一眼,一鞭子下去,竟就干干脆脆地走了。
溶月回府,孙骐夫妇对于儿子总算是吁了口气。照理人也寻了,也有过交代了,儿子应该会有所欢喜吧。但眼瞧着,近日来,孙永航竟是越发沉郁寡欢,只是一人时常闷在屋里。于写云心中也甚是懊恼,柔姬也有向她哭诉,说儿子其实于新婚夜之后便再未至她房中。
她原道是儿子会去骆垂绮房中,但几日来又未曾有过此事,想去问儿子,又不愿轻易去碰这么个钉子。这么为难了几日,终觉相家得罪不起,便仍是硬着头皮往书房里去了。正穿过撷芳园,就瞧见孙永航前行的身影,欲待相唤,却见他步子已是一顿。
“永航。”
于写云一怔,脸上不由笑意隐隐,原来是柔姬,那就让他们小两口好生聊聊吧。她欲待回身,却听儿子语声微冷,“你去歇着吧!我仍有公务要……”
于写云心中一叹,只好再折回来,“航儿,柔姬。”
孙永航扫了二人一眼,心中微哼,并不搭理,然而柔姬却抢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并衝着于写云唤道:“娘。”
孙永航皱着眉,只得立住。
于写云小心地看了看儿子,便道:“是什么公务,一连几日晚上都不得歇的?”
“娘,您又不懂公务!”他抢了一句,然见自己亲娘脸色发青,心下仍是忍了忍,“孩儿心中有数,您且放心就是。”
于写云因这一让,心中知还能说上几分,便不由挣出几滴泪来,“公务娘是不懂,可娘关心儿子总也不是个错处啊!你也不想想,娘几日没好好和你吃上顿饭了?连你的面都见不上几回!别说是我,就是你媳……柔姬,你都好几日冷落了……”
柔姬听说至此处,心中也一阵伤怀,不由也哭了出来。
孙永航正是心烦,听得两人如此,转身便欲走,然才跨一步,就见得于写云扯住了袖口。他心头有躁,也不作深思,便盯着柔姬道:“好,那便回房吧!”说着,也不顾柔姬跟不跟上来,转身即往内院走。
柔姬见他肯回房,心中已有三分满足,便刻意殷勤服侍,亲自端了水盆来,服侍他梳洗了,又端着碗燕窝粥上来,在圆桌上轻轻一放。
孙永航一声不吭,见她靠近,便侧身走至窗台下。
柔姬心中凄苦,望着孙永航俊逸的背影,又怔怔地落下泪来。为何,他即便站在此处,亦离她是如此之远?
“永……我知道,这个名字,我叫不得,不配……但是,我是真心喜欢……当日画舫一会,你和姐姐飘然若仙,那是神仙眷侣。我心中好生羡慕,只以为此生有夫如你,便是一生一世的幸福……永航,我并未要你被逼走投无路了才娶我,我并无这个打算的……爹爹是疼宠我,然而这种官场公务的事,我哪里是懂的?我只道能嫁你了,能如此亲近地看你了,便是幸……永航,我知道回门时对我的好,是欺我的,是瞒我的,是哄我的,但是,便是这欺我的、瞒我的、哄我的,我也已经欢喜万分……永航,你,我只求你,哪怕是装的,也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好吗?我其实很傻很傻的,竟拿自己一生一世的幸福来成就一段痴……可是,永航,嫁到孙家至今,我相柔姬心中没有半分后……我想好好地看着你,我就只想看看你就……永航,你能不能,能不能只让我这么在一边爱……我只求这一点,你不要排拒我,好么?不要排拒我好么?”
相柔姬一直在边上哭着,哭得孙永航心烦意乱。隐隐地,他觉得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无辜着,他自始至终都将责任推在相柔姬身上,然而,真正想来,他又何尝干净清白着?他何尝是无辜的?
他不能离开,是不是也不愿离开?所以,他做不成项成刚,那样爽利,那样敢爱敢恨。他是懦弱的,懦弱得可怜、可鄙,又可悲。他把什么都推在别人身上,而他自己呢?相柔姬这番话固然是她咎由自取,然而,她亦是以一生作为了酬偿。反是他,他什么都错了,却还半点不肯背负罪责!
心堵得难受极了,望着这整一座新房,就似看到了他与垂绮再难相携的旧迹,心念一灰,竟是万念俱灰,还有什么可顾的?还有什么可守的?他原是什么都丢了,什么都舍了……
柔姬见他一直不说话,知他心中有些听入她的话,便就势拿起那碗燕窝粥,咬着唇送至他面前,声音极低,柔柔地掺进了哭泣过后的暗哑。“永航,你一晚都没用过膳,先喝碗粥……”
孙永航折过头来,零乱的心意竟一时辨不清眼前到底是何人,只茫然地接过粥,心神不属地一口一口舀了吃尽。
柔姬眼见他都吃尽了,神色有些紧张,但仍力持镇定,“永航,夜很深了,要不,就歇了……”
风猛地将窗格吹开,冷风一灌,吹得孙永航神志蓦然一清,他回头朝柔姬看了眼,原本满腔的恨意,也只剩空茫茫的一片,他原是连自己都在逃避的人!
“……休息吧!我去书房。”孙永航欲待要走,然而才不过不一步,腰间蓦然叫柔姬死死搂住不放。
“柔姬,你放手。”孙永航敛紧了眉,然鼻端却嗅到一丝甜香,这香恰似一缕热气,由鼻端入血脉,直渗到四肢百骸去,渐渐由身体内里蒸腾起一股燥热。这燥热使得他欲推开柔姬的手不太使得上力。
柔姬见此,搂得越紧。“永航!我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推开好不好?我求……”
孙永航听着这一声一声的“永航”,脑中渐渐迷糊起来,一会似是垂绮温雅地唤着他,一会又似是柔姬凄惶地唤着他,左一声,右一声,在他脑中盘旋,而体内那股燥热也随之愈来愈旺,让他本能地寻求着微凉的身体。
屋外旋起了大风,窗格又是一阵猛响,两厢一撞,支架倒掉在地上,窗“啪”地一声关上了。
这一夜,雪疾,风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