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剩下的时间,车队全力赶路。至入夜时分,大伙终于到了易县。
易县县城坐落在太行山隘口外,是通往飞狐陉古道的必经之路。
虽然历史悠久,但易县在这个时代,毫无疑问是一处偏僻贫瘠的大明七线县城,俗称老破小。
可即便是老破小,这个时间点,车队也无法进城了。所幸县城老少平日里唯一的非农收入就是接待往来山道的客商,所以关厢还是有几家大车店的,足以容纳车队。
一通折腾完,仔细安排好一应值夜事项,吴大掌柜和吴迁吴队长,顺路巡查了伙计们住的大炕房。进屋宣布明日起开始修整的消息后,吴掌柜临出门还不忘叮嘱大伙,睡前要用热水烫脚。
这之后,二人回到了租住的小院。
侧面厢房都睡满了人,唯独正房,吴少爷已经摆好了桌上几个家常菜,外加一小壶烫好的黄酒,就等着掌柜他们了。
关上门,三人开始填肚子吃菜。
这顿难得的酒菜,吃起来并不轻松。因为三个核心人士,今晚必须要商量好车队下一步的行止。
眼下的困境在于:信息量太少,所以主事人很难做取舍。
如果能确定附近有无法抵御的大型匪帮,商队的选择反而是最简单的:原地等候老家来人救援,或者干脆躲在易县城内躺平,待到年后再出发……没有匪伙会长期保持战备状态。枕戈待旦要耗费大量资源和精力,匪伙这种松散的团体根本坚持不到那时候。
然而,以上这些论断,都是建立在仅仅两个探子身上的,并没有更多情报支撑。所以,这种推论很不靠谱,有很多种可能性,万一就是个流窜到此地的小股匪伙呢?
最终,商量来商量去,三人的结论是,商队还是要抓紧时间出发。
毕竟,堂堂一百多号人的大型商队被两个探子吓住不走了,这是荒谬的,不符合常理,也没办法和总号那边交待。
既然决定走,准备工作就是做充分。面临城外大概率存在的匪伙,吴氏三人接下来细细商量到了半夜,才算是将事情定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吴法正的贴身老仆平叔,从偏房被喊进了屋。
在屋里,三人组郑重交给平叔一项任务:先行出发,去蔚州喊人来接引。
这是万全的应对。无论如何,哪怕蔚州方面来人白跑一趟,也比缓急时刻孤立无援来得好。
再说了,就眼下这支商队的总货值,出了状况劳动老巢来人接应,一点毛病没有。
能被族中安排到吴少爷身旁负责日常保护工作,平叔远不是看上去那般朴实平凡。
事实上,平叔正是吴迁的上上一任,早年间担任过族中的护衞头目。如今主要是年纪大了,他这才被安排到吴大少爷身旁当个闲差。
问清楚事由,平叔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下了此事。
对于如今的平叔来说,这个任务不难。
他一个四十出头的不起眼老男人,只需要准备一点日常杂货,就可以冒充行脚商,混入某个零时商队,穿过太行山提前去蔚州。
真要是附近有大股盗匪准备做“大买卖”,反而会对零散客商视而不见,以免造成恐慌,泄露消息,影响大局。
另外,和一般人想象的不一样。其实真正穿越太行山的路程,还是比较安全的。
山西号称表里山河,关键原因是南北向的太行山脉,将山西和河北平原隔开了。
沟通两地的山径,从北到南,一共有八条,就是着名的太行八陉。这其中,怀来通往京城的军都陉,蔚州通往易县的飞狐陉+蒲阴陉,以及太原通往石家庄的井陉,是最重要的三条驿道。
这三条路,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明初大军出塞,明末满清取道蒙古入关劫掠,包括李自成入京,乃至于历史上无数次牵扯到北方的大战,三条山径都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如此重要的战略通道,历朝历代都是有军事驻扎的。
大明在这些要道上,同样修建了关隘,布置了兵马驻防。有名的紫荆关,就位于飞狐陉和蒲阴陉的交接处,是着名天险,商队之后也要路过。
这就是为什么山道反而安全的缘故:关键节点都有官兵驻守,平日里往来巡逻,不可能放任大股盗匪出没。
至于等闲三五个蟊贼……这年头的行商都不是吃素的,出门都是成堆聚伙,人少了,谁抢谁还不一定呢。
另外,在天下有数的险峻山道打劫,其实很难操作。羊肠道两旁不是悬崖就是峭壁,想找一处埋伏的地点都很难……总不能从峭壁上飞下来吧。
真正对行商产生威胁的,反而是两百里山路带来的各种自然危险。好在平叔早年间来往于两地,熟悉路况,正是完成任务的不二选择。
接下任务后,平叔当即捡选了几样符合散户身份的货物,然后命人牵来一头驴,在驴身上支好木架,将几样货物捆扎牢实。
准备好货物后,平叔换了身符合身份的土布棉袄,再戴上一顶半旧毡帽,用一块粗布砂巾围住脸。
最后,他就这样孤零零一人牵着驴,走出大车店,消失在了进入县城的城门洞里。
消失的平叔只是开始,昨夜三人组商量好的应对路数不止有平叔这一路。
接下来两天,吴掌柜悄然进出了县城几次。
易县是吴家出蔚州后的商路第一站,自然有本地常年打交道的商户可供联络。
和下家谈妥后,吴掌柜立即出手了两车相对价值不高的货物。与此同时,也在本地采购了一些货物。
购进购出的这些货物,都是在天黑后,悄悄摸摸通过零散搬运的方式交换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密。
而在这期间,不时有一两骑护衞悄然离开了县城区域,不知所终。
等这些工作做完,已经是车队在易县修整的第三天了。
第四日晨,一切准备就绪的义鑫隆商队,准时在天光亮起那一刻,踏上了归途。
依旧是十三辆马车,依旧是百来号人。
如此规模的商队启行,自然瞒不了人。这一刻,县城内外,城上城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目送着车队,沿城北的官道缓缓而行。
嗯?怎么是北上?……不对头啊,不是应该走西边吗?
易县的位置,就在太行山隘口外,和蒲阴陉驿道是平行的。
正常来说,商队从易县出发,应该向正西方向前进,走个二三十里路就进山了。
这二三十里海拔急剧升高的丘陵山林地形,正是公认的危险地段。
接下来,不出事的话,商队顺着蒲阴陉山径继续向西钻山百里,就会遇到太行山中有名的紫荆关天险。
从紫荆关起,折向北方,下面的路就是飞狐陉。沿着飞狐陉再走百里路程,出飞狐口,就是终点站蔚州。
而今天商队北行这一出,确实出了某些人意料:从易县向北不进山的话,下一处穿过太行的驿道,可就是京城西北方向附近的军都陉了。
从易县到京城要多远?
答案是一百六十里路。
也就是说,商队放弃了三十里的危险进山路段,换成了一百六十里相对安全的官道。
“看来是不敢进山了。”某些从头到尾注视着商队的眼神,这一刻,露出了释然之色。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的。
从易县到京城一百六十里路,除非绕个大弯向东,否则的话,依旧有不少地段要擦过太行山麓。
事实上,县城以北本就是太行余脉,出门走不多远就要穿山。
最后,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某种程度上说,大家都已经在打名牌了……在这个野蛮残酷的年代,真有安全道路吗?
然而最终,义鑫隆车队,还是义无反顾出县城北行了。
就在车队出发后不久,几个似有似无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另一些身影——这裏特指之前尾行商队的骑行二人组,却再一次如鬼魅般出现在官道上,大摇大摆跟了上来。
……
身后出现的尾巴,早在掌柜意料中。
此刻的吴掌柜,骑着一匹驽马,毫不理睬身后尾巴,只是一个劲地大声吆喝队伍加速前行。
商队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出发前才收到改道的命令。此刻,人们或多或少都感到了某种紧张气氛。然而大商行规矩森严,伙计尽管有所猜疑,眼下也只能把疑问装在肚子里。
几天的修整,令整个车队的状态恢复到了满血,行动很快。
尽管脚下的路越来越有了起伏,四周的景色从平原变成了丘陵、松林和石山,但将将中午时分,车队还是跑出了将近十三四里的路程,来到了石楔岭。
石楔岭是一段长达二十余里的太行支脉,属于喀斯特地貌。
商队一路行来,左手旁逐渐出现了一丛丛黑色的尖厉石峰,像一片倒立的三角形铁钉一样连绵不绝,不停往前方延伸下去……这也是石楔岭得名的缘故所在。
坐在马上的吴掌柜,手搭凉棚,望了望左近的石岭群,再看一眼右手的无名河道。
最后,他扭头望一眼身后远远的两个小黑点,然后策马跑到队头,大喝一声:“前面松林打尖,仔细河中取水饮马!”
汗流浃背的伙计们闻言顿时松了劲。他们喘着粗气,将大车赶进了前方松林中。
接下来的动作不用说,伙计们早已熟练无比:河中取水饮马,生火着饭烤干粮。
大伙存身的这片野松林,背靠石岭,面积并不大,也就将将能掩藏车队而已。
而就在车队进松林的时候,先行打马入林的吴掌柜,却已经汇合了早已等候在林中的护衞队头目吴迁。
见面后,无视吴迁身后其他几个护衞,吴掌柜满脸焦急地一把抓住吴迁小臂:“可能行?”
“能行!”
“好好,带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