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贪婪的鱼(2 / 2)

奥兰多沉默了几秒钟,道:“现在可以带我去看我爸爸吗?”

“当然。”

医生拿着一个病历书写板出门,楚辞也跟了上去,走出去几步一回头才发现奥兰多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叫道:“奥兰多,走了。”

两人走在莫医生之后,疗养院的走廊是纯白色,日光倾泻,犹如浩大的瀑布流淌在走廊上,明亮地毫无杂质。人走过去,影子如同一抹淡淡的白烟。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奥兰多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楚辞一定在用精神力场感知,哪怕他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他也一定能知道自己的意思。

“不知道。”楚辞说。

“我也不知道。”奥兰多抬起头看向窗外,无暇的日光沉默游弋,而他清明的目光中逐渐泛起一丝迷茫。

莫医生带着他们走到了裙楼,和巡楼的医生打过招呼,回头对奥兰多道:“你父亲的病房现在换到了这里,这边更安静一些。”

楚辞跟着继续往前走,越走通道越逼仄,且墙壁光滑无比,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医生解释道:“是为了防止病人离开病房逃走。”

楚辞挑眉:“李纾先生不是病情稳定吗?为什么要换到这种病房来。”

医生被他问得梗了一下,缓慢道:“这些都是和家属商量过的。”

病房也是纯白色,四面八方的墙壁上都嵌着软质材料层,整间病房没有一处有棱角的地方,大概扔个西瓜都摔不破。靠墙是一张病床,床上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带是绑着,可即使如此,病服罩在他身上也显得宽大无比,好像那层布料之下都是骷髅架子。

他听见声音,脖子一格一格地扭了过来。他的头发灰白,皮肤上布满了黯淡的瘢痕,双眼呆滞无神,只是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就又转了回去。

莫医生后退了一步,拍了拍奥兰多的肩膀:“我就在外间,不用担心。”

楚辞本来要和医生一起去外间,却被奥兰多拽住,他低声道:“和我一起进去。”

他拉着楚辞进到了病房里,病房的地面也是软的,踩上去没有实感,好像某种动物皮肤。

“爸爸,我带着我的朋友一起来看你了。”奥兰多说着,按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某个按钮,软质地板分隔开,升起起两个方形的软凳。

李纾垂着头,枯草一般的头发挡住了他半边脸颊,而他像是没有听见奥兰多的话,无动于衷地盯着自己的手。

奥兰多坐在了其中一个软凳上,道:“过几天就要开学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学年,可能会很忙,我就不能来看你了。我马上就要毕业了……”

他念念叨叨地说了很久,从自己毕业后的工作规划说到导师实验室的编号,可是不论他说了什么,李纾都完全充耳不闻,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盯着绑着他手腕的束缚带,盯着眼前的空气。他枯槁荒芜的眼神中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专门来探望他的奥兰多。

奥兰多最后没什么好说的了,轻微叹了一声,道:“我现在很多同学和朋友,一点也不会孤单……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林,我一个人生活的也很快乐,真的。”

他说到这,李纾似乎终于觉得自己手腕上的束缚带没有什么好看的,缓缓抬起头,看了楚辞一眼。

然后又继续低下头去。

沈昼从靳昀初口中得知朵莉丝的事情之后,用了些手段查到了当年的案卷,因此楚辞见过当时年轻的、健康的李纾。他戴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是个很斯文,很书卷气的人,奥兰多的眼睛和他很像,透着世事洞察的清明。而现在,那双透彻的眼睛只剩下枯井一般的死寂。

奥兰多沉默了一会,对李纾道:“大伯不让我来看你,我不知道为什么。”

李纾还是没有动。

“他骗我说你病情加重了,”奥兰多的声音透着迷茫,“可是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要骗我。”

李纾的手指动了动,他忽然抬起头,青筋暴露的脖颈像是多年风吹日晒的生锈轴承,发出“嘎卡”一声钝响,他姿态僵硬地梗着脖子,眼睛圆瞪,张开嘴,如同一个破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声音:“滚开——走,出去!”

奥兰多惊愕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莫医生冲进来,见李纾并没有挣扎,除了口中骂骂咧咧之外也没有其他激烈举动,不禁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担忧地道:“奥兰多,你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吗?”

虽然口中这么问着,但是莫医生知道这种可能性极低,李纾自从二十年前杀死自己的妻子陷入疯狂之后意识就仿佛封闭了,哪怕是精神成像仪也无法模拟出他的精神图像,精神分析师在接触过他的精神世界之后给出论断惊人一致,他的意识几乎已经微弱到不存在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李纾,和脑空白无异。

奥兰多低声道:“我没说什么,就说了一些家里的事情……”

莫医生见他神情低落,有些不忍,却还是劝道:“要不你先出来吧,下次再来看他?”

奥兰多望了一眼李纾,道:“我再待一会就出来,五分钟。”

“好。”

莫医生退了出去,楚辞靠近奥兰多,问:“这里有记录仪吗?”

“有,但家属探望的时候是静默的,不会采集声音。”

“你想不想知道,”楚辞压低声音,舔了一下嘴唇,“你想不想看他的记忆。”

奥兰多下意识问:“谁的记忆——”

可是病房里除了李纾之外,没有第三个人。

奥兰多道:“精神分析师说他的和脑空白差不多。”

“但是你怀疑过,”楚辞平静地道,“要不然你为什么要找学姐问阿达帕拉挫和YINB青素是什么药?”

奥兰多眼睛慢慢瞪大,迸射出许多震惊的光:“你怎么知道——这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会记得?”

楚辞耸了耸肩:“我记性好。”

奥兰多:“……”

“可是,”他咽了一口唾沫,“精神分析师已经诊断过……”

“我不是精神分析师,”楚辞看着他道,“我是特性基因者,你知道。我可以直观地探索别人的记忆,比精神分析师好用。”

如果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对,奥兰多一定会吐槽,精神力还分“好用”和“不好用”的?

但此时的他心事重重,抿着嘴唇沉默半晌,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楚辞“嗯”了一声,道:“那我们走吧。”

他和奥兰多离开了李纾的病房。

外间的监控的屏幕上全方位无死角的展示着病房内的景象,李纾依旧一动不动的躲在病床上,看着自己的枯干的双手。

莫医生将两个孩子送到了楼下,走过白石小路路口时,不远处的中路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轿车,周围围了一大圈人,几分钟后,白楼里走出来几个穿黑衣的男人,而他们手中,抬着一具棺材。

棺材被运进了轿车里,那一大圈人很快又散开了,像黑压压的、沉默的潮水。

过了一阵,轿车也开走了,人群中走出两个白大褂的人,应该是医生,远远看到了莫医生几人,走过来打了声招呼,又匆匆离开。

莫医生见楚辞和奥兰多都望着那边,便解释道:“这里的老人不少,病人去世也是常有的事情。”

首都星的疗养院,能住进来的非富即贵,更何况刚才的阵仗,死去的恐怕不是什么小人物。

莫医生将楚辞和奥兰多送到了大门口的草坪边,他低头看了眼时间,道:“接驳车马上就来,你们早点回去,这里距离中心城有点远。”

奥兰多点了点头,道:“不要告诉我伯父我来过这里。”

“为什么?”莫医生诧异。

奥兰多似乎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我和他吵架了,他要是问起,你不要说我来过。”

“好,”莫医生觉得他小孩子脾气,也不戳穿,“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谢谢。”

奥兰多和楚辞穿过草坪走到疗养院大门口等接驳车,刚才那群穿着黑衣服的人也已经走到了这里,两个中年人正在同一位黑衣、戴着黑色纱帽的女士说话,他们称呼她“赫夫人”。

接驳车来了,奥兰多见楚辞还望着那边,便道:“在这里接受治疗的几乎都是首都星的官员或者亲属,刚才那个人说不定还是个大人物。”

楚辞随口问:“姓赫的大官多吗?”

“好像不多吧,不过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他说着在终端上搜索了一下,道,“啊有了,前基因控制局局长,叫赫思惘。”

楚辞蓦然想起不久前沈昼无意中提及过,前基因控制局局长似乎身体不太行的样子……死的是他?

“你为什么忽然对他感兴趣?”奥兰多好奇道,“他都退休了,现在的局长是约翰·勃朗宁。”

而楚辞道:“我知道。”

他收回目光,接驳车依旧空空荡荡,偌大的车厢中只有他和奥兰多两个人,车窗外翠绿参差的树冠山景不断后退,日光穿过树隙被割开成平行四边形的的长带,再一条一条的切进来,将车厢内的空间分离成数个小块,晦暗流淌,阴影随行。

奥兰多忍不住问:“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楚辞悠悠然地抬起眼睛:“什么真的?”

“就是,你说可以探查别人的记忆……”

“是真的,”楚辞淡淡道。

奥兰多倒吸一口凉气,紧张地道:“那你现在岂不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别人在你面前都无处遁形!”

楚辞没好气道:“我对你现在在想什么没有兴趣。”

奥兰多“哦”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楚辞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你爸的记忆?”

奥兰多一时语塞:“我……”

他确实不太会说谎,一紧张脸上就会显出窘迫的神色来。

楚辞又问:“你知道什么对不对,你爸杀人这件事。”

“他,他没有杀人,”奥兰多抬起头,快速地扫了楚辞一眼,继而又低下头去,声音艰涩,很轻很轻地道,“我妈妈是自杀。”

楚辞愕然:“那他为什么——”

“好像是,”奥兰多咽了一口唾沫,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吐露二十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秘密,舌底疯狂的分泌出唾液,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觉得喉咙发干,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借过来的,失去了真实感,“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和他工作的地方有关。”

楚辞用牙齿扣了一下嘴唇:“我记得,你父亲在研究委员会工作。”

奥兰多点了点头。

楚辞又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奥兰多的眉头拧起来,他挠了挠发旋,又将手放下,盖在膝盖上,道:“我记得。”

“你记得?”楚辞挑眉,“你妈妈过世的时候你才不到一岁,你记得你一岁时候的事情?”

“对,”奥兰多重重地晃了一下脑袋,“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我真的记得,虽然不是很清清晰,就像电影坏了没有修复那样,只有一些片段,我不知道这么说能不能明白。”

“差不多……”楚辞将手放在车窗边沿上,撑起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也记得一些很奇怪的景象,好像是我还是个胚胎的时候”

奥兰多:“……”

他面无表情道:“林老板,就算一个人再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记得他还是个胚胎时候的事情吧?”

楚辞笑了笑:“那可说不定。”

==

“人确实有可能对他刚出生或者婴儿时期存在记忆,因为会受到精神力的影响。那个时候虽然他的感官和大脑还没有发育成熟,但是精神意识可能会帮助你记录这一切,等你的大脑器官完善之后,再‘回放’给你。”

“有这么神奇?”

“精神力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到现在精神力学家对它的研究也还停留在表层。”

楚辞嘀咕道:“听你这么说,好像你是什么权威精神力学家一样。”

Neo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说到这,楚辞忽然回想起来,Neo对精神力的了解好像确实比他要深一些,她甚至还教小橘子如何控制感知。

“你为什么会对精神力了解这么多?”楚辞疑惑。

Neo道:“我知道的多着呢。”

楚辞摊了摊手。是啊,这位可是能连接雾海和联邦星网、动不动就给他的人工智能升级的大佬,可问题在于,升级了这么多次,也没见埃德温有多智能啊。

“埃德温,”楚辞随口叫了一声,“给老沈通个讯。”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骂了的人工智能兢兢业业地完成命令,沈昼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怎么,想我啦?”

楚辞翻了个大白眼,Neo声调平平地道:“天还没黑做什么梦?康桥星系的酒质量比三星还差,不行就赶紧回来上班去,省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沈昼:“……”

他看向楚辞:“你惹她了?”

楚辞摇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骂过我了。”沈昼感叹,然后呲着牙,“还挺怀念。”

楚辞无语:“你有病吧?”

“大完善给我通讯的是你,骂我有病的还是你。”沈昼抱起手臂,“林楚辞,你到底想干嘛?”

楚辞直截了当地道:“赫思惘好像死了。”

“死了就死——”沈昼的声音一顿,“你说谁死了?”

楚辞只好重复:“赫思惘,前基因控制局局长。”

沈昼嬉皮笑脸的事情褪去:“你怎么知道的?”

楚辞将下午在疗养院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沈昼神情玩味:“勃朗宁才上任没几天,赫思惘就死了?”

“他不是脑瘤么?”

“就算是脑瘤,也不见得死得这么是时候,”沈昼笑了笑,道,“不过你疗养院干什么?”

“我和奥兰多去看他父亲。”

“奥兰多的父亲……李纾?”

楚辞点了点头。

沈昼叹了一声,问:“你有告诉他,他母亲是被冤枉这件事吗?”

楚辞低声道:“他知道。”

楚辞想,世上最无奈的事恐怕也不过如此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背负污名,一个与世永隔,一个神志失常。

“他知道?”沈昼鸢色的眼眸中,浓郁的惊诧一闪而过,他的眼神似乎颤抖了一下,风吹星子般涌动着明灭的光。

“他确实知道——你怎么了?”

沈昼揉了一下脸颊,嘀咕道:“我为什么早没有想到……”

两天后,楚辞在首都星见到了他。

而甫一碰面他就说:“我去了北斗星找吴霖,果然像我想的那样,汤马斯是S俱乐部的成员!”

楚辞的眉头缓缓压下来,像两片沉重的乌云,他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加纳星系?”

“对!”沈昼语速飞快地道,“当年那次探索计划是星研院申请的立项,但是审批经过了当时的联邦安全局星域边境管理司评估才送到总统办公室,而当时星域边境管理司的司长,也就是现在安全局的副局长,何局长!”

“所以,”沈昼缓缓地吐出去一口气,“和监测雷达的设备款一样,伪造加纳星系、舰队事故,还有消失了的,一大半的探索项目经费,都进了这群人的私囊。”

就像一只大肚子的鱼,常年生存在水中,于是它的肚里到底储了多少水,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