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昌火车站的月台上,当从北平驶来的特别快车在一团团蒸气中停稳后,一个站在月台上挽着女儿小手的年轻少妇,顿时只感到心裏一阵难过。她望着熙来攘往的旅客,不禁暗暗在心下暗自祈祷着:
“老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吧。”
拎着装着妻女行李的手提箱,李少少认真的看了一眼妻子,还有女儿,在手提箱裏面藏有一张2000元的支票,那是前天,一位内部的同志介绍来的朋友以这个价钱买下了他在武汉的房子,那是一处有四间主房,还有六间偏房的院子,在武汉城中,现在很难再买到那样的院子了。
尽管李少少从没有告诉妻子,他将要干什么,但是他的妻子却知道,他正在准备干一件大事,否则也不会卖掉房子,甚至还要把她们娘两送到香港。尽管对于政治作为一个女人,她并不懂,但是作为他的妻子,她却狂热地赞同丈夫的政治信念,同时怀着自豪和感激的心情为他祝福。
现在,她把他们的四岁女儿举起和丈夫告别时,看着女儿那双天真的眼睛,李少少却突然只觉眼前一热。他紧紧地抱着女儿,
当火车拉响即将出站的汽笛时,拉着女儿的手,李少少将她们送到车厢门口时,妻子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无论出现任何情况,你不要为我们操心。”
妻子顺从安慰丈夫说:
“我会想办法养育我们的孩子。”
而李少少却取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鸭脖子,那是妻子最爱吃的东西,这是他为她们娘两旅途上准备的零食。
“这裏有一封信,是给小玉的,等她长大了,再给她看!”
将信塞到妻子的手中,李少少的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舍。
随后,在列车员的督促下,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丈夫,走进了车厢,火车随即徐徐开动。年轻的少妇频频摆动女儿的胖乎乎的小手,远远望着正在消失的丈夫的身影,默默祝愿他“一帆风顺”。
终于,列车驶出了武昌站,丈夫的身影慢慢消失的时候,年青的少妇却打开了那个信封,信有三页。
“小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十八岁了,是一个大闺女了,作为父亲,我多么希望能够……”
泪水从少妇的脸颊滑落,信中尽是丈夫对女儿的疼爱之情。
“你是否想过,你今天有幸福和自由,是因为在你之前,有人抗争过,奋斗过,争取过,牺牲过。如果你觉得别人的不幸,与你无关,那么有一天当不幸发生在你身上时,也没有人会在意。我相信唯一安全的社会,是人人都应当承担的社会,否则,我们都将在危险中,恐惧中苟活!”
对于丈夫信中的言语,女人不懂,她只是痴痴地看着这封信,这是或许是她的丈夫留下的绝笔了。
“安全的社会,是人人都应当承担的社会,为了能够不让您,我的女儿在危险中,恐惧中苟活,作为你的父亲,我选择了一条,我并不愿意选择的道路,是对,或是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泪水再一次从女人的脸颊滑落,最终,看完那封信后,女人又看着女儿,默默的将信装入信封中,她看着车窗外飞过的大地,却在心间为丈夫祈祷着,祈祷着一切顺利,祈祷着……
站在月台上的李少少,一直看着列车,直到完全看不到列车时,他仍然站在那里,此时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月台上,同样有一个人穿着浅咖啡色花呢大衣,戴着深色、窄边、尖顶的呢帽子,站在月台圆柱旁边注视着他。乍一看这个人身上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大概只有他的眉毛才长得与众不同,不但又粗又密,让人觉得,在这张非常平淡的面孔的上半都,似乎出现了两个拱洞口。
但是如果细看的话,便可以发现,从面目来看,这个人虽说五官平平,倒并不俗气,而且有一股坚毅的神态。尽管阵阵小旋风从月台上刮过,可是他站在风中连眼也不眨。他全神贯注在李少少的身上,甚至未曾眨过那怕一次眼。
终于,再也看不到南下的列车之后,李少少随着旅客的人流,往斜坡道走去,以便从那儿走出车站的大门。尽管身边的人挤着他,可他却毫不理会,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前方,漫无目标地看着四周。
多年的记者生涯使得李少少有一种极为特殊的直觉。他突然觉察到有异常情况出现了:有两个人,他们的面孔和周围人不一样,悻悻然,既无一种好奇的表情,也没有一种期待的表情,而只有满脸杀气。他俩一前一后地在人群中拥挤着向前走,都死盯着人潮中的一个人。
而此时原本站在圆柱旁的那个人已经跟着李少少了,他同样注意到了那两个人,可以断定,插在兜里和揣在怀里的那两只手一定都拿着武器。不用问,他们是想暗算某一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右手插在兜里,走在后面的那个人,左手揣在怀里,伸进他敞开的大衣裏面。觉察到他们的举动,李少少却是只觉得一阵紧张,他们是什么人?是调查局的特务,还是?就在此时他们离他只有几码远了。而原本一直跟踪着李少少的那个有一副浓密的眉毛的人,就像是一只野鬼附身的野兽,不紧不慢地跟在李少少的身后,与此同时,他的手同样插到了腰间。
“他们的目标会是谁呢?”
就在那个人诧异的功夫,他的余光却无意中看到一道黑影,是一个穿着黑色内务部军装的军官,那名中校军官四十多岁,顺着那两个人的视线,他注意到,他们的视线是在那名军官的身上。
抓住衣袋里藏的一支手枪,这时他却在迟疑片刻后,把手松开了,那并不是他的任务。此时那名刺客已经挤上了斜坡道,和李少少只隔着几个人,和那名军官也只隔几个人了。
“希望……”
就在这时,他看到刺客从口袋中取出了手枪,也许是勃郎宁手枪,就在他努力记住对方的模样时。枪声突然响了起来,两颗子弹钻进了军官的身躯。第一颗子弹使那个人的身子突然向前抽搐;第二颗子弹使那个人的头部突然往后一甩,喉头的血喷出很远,溅到周围人们的脸上、衣服上,以及他们手中的提箱上,斜坡道上也一滩滩、一道道地流满血污,人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
伴着枪声和叫喊声音,斜坡道上立即生了大混乱,不过是数秒钟混乱已经不可收拾:恐怖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脚底下踩出一大片血的脚印。人群撞击着,更增加了这种歇斯底里的气氛。
这位“跟踪者”十分清楚在这种场面中他该怎么脱身。他突然显出一副完全惊慌失措的样子,高举着自己的双手,竭力向前狂奔,使自己混迹到歇斯底里的人群当中去。
人们就像一群受了惊的牲口,一个劲往前跑。他也跟着从遍地鲜血的月台上逃跑了。他急匆匆的被他跟踪的那个人的身边掠过,甚至都没人看上他一眼。
李少少刚才也听到了那可怕的枪声和尖叫声。这个声音倒使他从茫然若失、思想麻木的状态中惊醒了过来。他本想回过头去看一看在他后面究竟成了什么样的混乱局面;可是象惊弓之鸟般的人群挤得他没法转身。他被人挤到了斜坡道的边上,直把他的身体紧挤到的水泥女墙上——这是一道给斜坡道做栏杆用的矮墙。他抓住这道墙的顶,转过脸来向后看,但是看不清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看见的只是:在下面的斜坡道上,有一名军官身体向后弯,喉咙上鲜血直往外喷;那个军官,表情痛苦地张着大嘴;别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汹涌的人流又挟带着他,沿着斜坡道继续向上走。
有一个人从他的身边擦过,他回过脸时,还来得及看清那个人的样子。而那名军官被人杀死,只让他心想:
又有一个暴君的走狗被人杀死了,大概是激进的青年学生干的,就像吉林省副省长一样。
在急匆匆的离开火车站时,李少少却是在心下感叹着;
想不到会有这么多志同道和的人,如果他们发动一场革命的话,也许这个国家的面貌就会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