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阴云(2 / 2)

满愿石 扎姆卡特 18539 字 29天前

铺着方格子桌巾的餐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甜点。白瓷杯发出浓郁的咖啡香,飘散在阳光明媚的房间里,温馨的景象淡化了魔界宰相心底的阴云。

“还是我做的橘子冻糕最好吃。”品尝了每个人的成果后,诺因得出结论。众人露出无力之情:那个只有你吃得下去。

“的确,昭霆的都差一点。”耶拉姆语含嘲讽。昭霆狠狠拧了他一把。诺因熬有其事地点头:“她的外形不怎么样,味道还可以。”

天哪~~~~这个味痴~~~~

“诺因,就算不好吃,也吃一点我做的。”杨阳苦笑着推出自己的盘子,她真怕他会被自己做的料理折腾出胃病。

“嗯。”

“维烈,吃啊。”希莉丝热情地招呼,“今天你不吃成大胖子不许回去。”维烈笑得无奈:“是是。”肖恩凝神观察,觉得他脸上的郁色不像来自疲惫,皱起眉头。

察觉友人的视线,维烈欲言又止:“肖恩……”

“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肖恩催促。维烈强笑道:“没有,没事。”他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而菲莉西亚不想让肖恩知道她的计划。

杨阳也看出父亲不对劲:“维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别瞒着,说出来。”昭霆狞笑着扳动指关节:“不肯说?简单,来个逼供。”

“真的没事啦。”维烈连连摆手,“我是……嗯,为那三只红龙的伙食费头痛。”临时找出一个借口。众人一致朝罪魁祸首投以谴责的目光,诺因心虚地别开眼。

“没事就好。”肖恩松了口气,随即想起一件事,道,“维烈,莉的灵魂在哪?我想见她。”之前因为愧疚,他潜意识逃避和养女见面,但帕西斯的教训告诉他:问题不摊开来,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维烈猝不及防:“这个,我还要请示王。”莎莉耶不满地叫道:“还要请示!?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是她的部下。”

肖恩也听得不入耳:“怎么这样。维烈,你是我的……旧识,应该是莉尊敬你才对。”维烈勉强牵了牵嘴角:“你都不能原谅我了,何况她。”肖恩一窒。杨阳蹙眉道:“维烈,是不是菲莉西亚对你不好?”

“王的态度是不怎么友善,但这是人之常情。”

众人都无言以对。细算起来,菲莉西亚就算把维烈抽筋扒皮也不过分。

“吃饭,吃饭。”昭霆打破尴尬的气氛,挥舞叉子。耶拉姆难得赞同:“嗯,冷了就不好吃了。”这种事只能当事人自己解决,他们插不了嘴。肖恩食不知味地嚼了会儿,恳切地道:“维烈,你跟莉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追究也无济于事。她不像我,有不能原谅的理由,就别斤斤计较了。还有,我想见她。”

“好。”维烈淡淡一笑,深处无尽的悲哀化为怅然,随着笑意幽幽散开。

不能原谅……他果然永远不会被原谅。

友谊已经完结。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那个栗色短发的少女,总是一脸认真地处理庞大的政务,坐在窗边静静地擦剑,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害羞时嘴唇会抿紧,别扭地掩饰,就像他把夹着干燥花书签的通俗读物递到她面前时,僵硬的表情,和隐含羞涩的声音,‘谢谢。’

也曾经有个小骑士抱着他,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他。

温暖的画面被复仇的火焰吞噬,回过神时,只余下满心的破败和空虚,和满手洗不尽的鲜血。

后悔吗?后悔!可是又怎么能不报复,怎么能不恨。

父亲,我该怎么办?

意识到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维烈极苦极苦地笑了:我真是没用啊,遇到难题就想父亲。

可是,他真的好想回去只需为学业烦恼的童年。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负罪感也快将他压垮。

眼前的景象突然剧烈扭曲,在反应过来前,餐具已从手心滑落。

“维烈!!”

※※※

梦里浮荡着无数片断,都是过去的碎片,连年代也记不起来,搅乱了心湖,形成浑浑噩噩的梦魇,缠绕住他的神智,将他拖往深沉的回忆之海。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知觉终于渐渐恢复,仿佛睡了很长时间,绵软的四肢无法移动分毫,然后是细碎的人声:

“为什么我家宰相一到你的地盘就昏倒?走的时候明明好好的!”

“我还要问你呢!是不是你虐待他,扣他工钱,把他弄得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又不是你!”

“什么!你找死?”

“你们俩给我闭嘴!”一个熟悉的中性嗓音大喊,另一个亲切的男声也喝斥:“别吵,医师说病人需要静养。”

勉力睁开眼,视野白茫茫一片。眼尖的昭霆最先发现:“维烈醒了!”众人相继扑过去,七嘴八舌地问道:“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片刻的怔忡后,维烈浮起虚弱的微笑:“抱歉,让大家担心了。”

“知道就好!差点被你吓死!”昭霆余悸未平地拍胸,叙述当日的情景,“要不是诺因手快,你就埋进盘子里了!”

“呃……是吗?”

杨阳痛心至极:“维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别再闷在心裏,这裏每个人都不是外人。”希莉丝附和:“就是,你太见外了!”诺因撇了撇嘴:“说吧,我才不信几头红龙能让你昏倒,除非你的神经比女人还细。”

“没什么。”维烈笑得飘渺而悠远,“只是有点累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真想一拳揍下去,又怕他嗝毙。瞧他病恹恹的德性,音量稍微大些可能就震晕了。

“你在自我折磨吗?”肖恩将手放上友人的前额,神情平静冷肃,“这又有什么用?死人会因为你的忏悔活过来吗?只会让活人担心。”就像他一样,再自责,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肖恩——”维烈心中涌出前所未有的冲动,一把握住他的手,“如果杀了我,你我之间的仇怨能不能一笔勾销?”

喂喂!杨阳等人听得心惊胆战,却慑于那种沉重的气氛,不敢吭声。

肖恩笑了笑:“你居然会说这么任性的话,看来你真的被逼到极限了。”维烈颤抖着松手,盖住脸,喃喃低语:“我是感觉我快疯了。我对不起洁西卡,对不起你,对不起王,我也没脸求你们原谅,可是……可是……”

“维烈,我不能原谅你,我也无法恨你,你是我的朋友。”肖恩打断,夹杂着一声长叹,“你这狡猾的家伙,照顾了我一千年,我又怎么能恨你?莉和帕尔想必也恨不了你,那你还在折腾什么?故意让我们难受吗?够了,睡一觉,把什么都忘了。明天你请我三顿饭,我们还是好哥们。”

交叠的手背下流下清澈的液体,在那苍白的唇逸出哽咽的前一刻,肖恩掀起被子遮住他,回头道:“出去吧。”

杨阳等人默默退出房间。

埋在被窝里,维烈哭了很久,肖恩也陪他坐了很久。

※※※

下过雨的午后,阳光灿烂而不灼热,天空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纯蓝,望去剔透无暇,令人心魂俱醉。

露天饮料店里,四个引人注目的男女占据了一桌,让其他客人看得傻眼,老板和侍者忙得团团转。

面目俊朗的青年狼吞虎咽,吃相穷凶极恶,身穿边缘滚蓝的象牙白军服,打着粗长的辫子,头戴水手帽,领口的二星标志代表了军团长的身份。

“肖恩,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杨阳看着宿命的另一半叹气。肖恩努力咽下嘴裏塞得满满的烤肉,瞪目道:“有人请客,我干嘛不吃他个够本?”维烈一脸傻笑,毫不介意友人榨取自己血汗钱的恶劣行为。

贝姆特在确定部下无恙后就返回西城,诺因有公务要处理,莎莉耶是情报官,希莉丝轮到军事演习,昭霆和耶拉姆现在是精兵团的士兵,只剩下他们四个可以出来闲逛。

“真拿你没办法。”杨阳无奈地帮他擦脸。维烈体贴地递上一杯茶:“来,小心噎着。”趁父女俩的注意力都放在老师身上,史列兰偷偷把手伸向桌上一瓶高浓度的烈酒,他很喜欢这东西的味道。

“小孩子不许喝酒!”肖恩眼明手快地抄走酒瓶。杨阳耳提面命地教育,生气诺因带坏了史列兰,害他迷上这种不健康的酒精饮料。何况史列兰酒量不好,一杯必倒。

“唔~~~”貌似进入反抗期的黑发神祗嘟囔,“我想喝嘛。”

“不行就是不行!”

“乖,史列兰,你想喝,一会儿我和杨阳做酒心蛋糕给你吃。城主府也有你可以喝的果子酒。”维烈加入劝解。这家店是面向军队,只有便宜的麦酒和烈性的高级酒。

“维烈!”

一声惊呼突然响起,四人转过头,只见一个打扮像护士的秀美女郎,身后还跟着一个扛流星锤的娇小少女。象牙白的军装和肖恩一样,边线却是绿色,这是精兵团的制服。

“啊,你是……妃梨小姐。”维烈认出故人的容颜,露出温和的笑容。妃梨惊喜地捂住嘴:“真的是你,你的头发……”一言未毕,被妹妹打断:“姐,这就是你说的流浪汉?怎么不是红发?”

流浪汉?杨阳皱眉,察言观色,确定那个叫妃梨的护士是父亲欠下的一笔风流债。

“悠梨,别乱说!”妃梨尴尬地斥责,转身鞠了一躬,“失礼了,满愿师小姐,肖恩军团长,史列兰大人。”

“别客气,你们吃过没?一起吃吧。”肖恩热情地邀请,自然无伪的笑靥令人卸下戒心。悠梨和他本来性格就投契,哈拉两句就坐了下来,妃梨也只好红着脸坐在维烈身边。

“妃梨小姐还在疗养院工作吗?”魔界宰相把菜单递给她,关怀地询问,“亚克好不好?”

“他很好,还是那么调皮。”

杨阳插口:“维烈,你在疗养院住过?”维烈吞吐道:“那个,旅途中有晕倒过一次。”

“真是的!你怎么老是不当心身体!”杨阳气得脸颊泛红。妃梨这才注意到两人的相似之处,疑惑地道:“呃,两位是——”

“他是我父亲。”杨阳坦率地承认。维烈绽开标准傻爸爸的笑脸。

妃梨目瞪口呆,悠梨也吃惊得差点喷饭:她老姐居然爱上一个有拖油瓶的中年男人!

可是看长相,实在不老啊,气质也不像吃软饭的小白脸。

有【怪力魔女】之称的女军官想起一件事:“您……莫非就是西城的新宰相?”自从魔武大会后,维烈就成为舆论界最大的惊奇,身系满愿师之父、魔界宰相和堕落神明三重头衔,还有血魔的嫌疑。

“嗯。”维烈点点头。妃梨失神了一会儿,黯然垂首:“您已经结婚了?”她倒不介意维烈的血统,自家的统治者也是魔族后裔,而是伤心两人的身份差距,和自己还没开始就破灭的恋情。

“不不,那个,我……”维烈不知如何解释。杨阳好心解围:“我们的关系很复杂,我没有母亲。”两姐妹惊讶地瞪大眼:没母亲她怎么生出来的?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父亲还是处男。”杨阳笑着又丢下一颗爆弹。维烈脸红得快烧起来:“杨阳!”妃梨也面红耳赤,明白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

“啊,我突然想吃【琉璃馆】的红豆包。维烈,你帮我去买吧。”

“我不认识路……”维烈还没发觉女儿的算盘。杨阳顺势摊了摊手:“那就麻烦你带路咯,妃梨小姐。”女护士感激颔首,领着迟钝的心上人离开。

“等等我!”还是不愿意相依为命的姐姐被一个老男人抢走,悠梨追上去。杨阳摇头:“坏事,枉费我一番苦心。”肖恩恍然大悟:“杨阳,你想撮合他们?”

“对啊。”杨阳笑吟吟地抬高下颌。她早就不爽父亲为某个朝三暮四的女人痛断肝肠,千年来念念不忘。妃梨看起来是个好女孩,能够治愈他的心伤。

向着春天迈进吧,维烈!

“可是妃梨是人类耶,她死了,维烈怎么办?”

石化,没想到这一层的杨阳张口结舌。肖恩反而不在意地吃起来:“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怎么能这样!”杨阳抱头哀号,“不行不行,妃梨不行!”她那个死心眼的父亲,一旦爱上,只会重蹈玛格蕾特的覆辙。

“唉,如果他有看对眼的魔族女性就好了。”杨阳沮丧地趴在桌上。肖恩奇道:“你为什么硬要塞个人给他?”

“因为他太寂寞了啊!那么长的时间都孤单一人,我希望他能幸福、快乐。”

“我们会陪着他啊。”肖恩扬眉,年轻的俊容在阳光下焕发出澄净的光彩。杨阳愣了会儿,笑了:“对呢。”

她这辈子,应该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就陪着维烈,给他少许慰藉吧。

※※※

因为内政已经上了轨道,贝姆特特地关照部下好好休养,不必急着回来。于是接下来几天,维烈不是和女儿朋友一起逛街游玩,就是到疗养院帮忙。

见面的次数多了,妃梨的心意,他也渐渐察觉。

直白的话他说不出口,只能委婉地拒绝。

调弦的手指带着优美的韵律,一袭白衣的身影坐在窗边,正午的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一圈光影,面容有些模糊,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气质却越发明晰。

总是柔软地笑,眉眼清雅如画,声音温和。对这个安详沉静的男人,疗养院的病人都很有好感,见他弹琴,不约而同地放下手边的事,专注聆听。

温润的歌声伴着琴音飞扬流转,透出深浓的情感,又含着无限忧伤,像一场逝去的凄梦。

“如果可以和你在一起,

我愿所有的星光全部陨落,

因为你的眼睛就是我生命里最美的光芒。

凡世的喧嚣与明亮,

世俗的欢乐与幸福,

如清泉流逝。

风吹落花瓣洒下一地春泥,

你的笑容破碎如水面的月影,

希望瞬间成空。

季节改变了色彩,

心情不会枯萎,

像花朵般摇曳,思念着你。

残留的悲伤过去,也被你抚慰,

嬉戏般俘虏我,飘荡的裙摆是记忆里鲜明的蓝,

不变的爱……”

再也听不下去,妃梨转身跑出疗养院,在空中留下一串晶莹的水珠。维烈不着痕迹地变换曲调,弹起一首英雄史诗,带动了气氛。

“维烈,你不能忘记她吗?她根本不值得你这样付出啊!”

趁煮饭的空挡,杨阳低声质问,眼里是深深的悲凉。维烈回以淡淡的微笑:“杨阳,我曾经说过,我的躯壳里是一个苍老的灵魂。玛格是一个奇迹,爱上她也是一个奇迹,我不认为还会发生一次。”

“……”是这样吗?

“爱情是一种激烈的感情,而我的心脏跳不出激烈的节奏。”掀开锅盖,魔界宰相以悠然的步调放进调味料,“我也不想再来一次,这样很好。”黑发少女静静凝视他,像看另一个自己。

“杨阳,你还小,不要学我,打开你的心,看看周围吧。”

“我……”

“代替我,幸福。”

杨阳垂下眼,没有说话。

忘掉神官,是不可能的。她也没有勇气捡起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再交到另一个人手中。

※※※

空之月十六日,杨阳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秀丽的笔迹和神官一样,写着:今天是那家伙的生日。

眼前一黑,杨阳险些晕过去。

缓过气后,她伏在桌上,紧紧咬着手肘,无声地恸哭。

神官他……大概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吧。

无父无母,以为自己是王室的私生子,结果是个无良祖先的分身。

银发圣职者开朗的笑靥,和他生活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几乎令她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走进厨房,做了个蛋糕。代替那个人,一口一口吃完。

蛋糕什么味道她根本吃不出来,只尝到自己眼泪的滋味:咸咸的,涩涩的。

然后她在房里燃起火盆,撕下日记,一页一页烧掉。

明知那人已经不存在,烧掉也看不见,还是想传达自己的心意。

她的对面是无垠的黑色大海,一不小心就会溺毙。

可是死了又怎么样?也见不到他。何况这个身体,已经死不掉了。

凝视空空如也的双手,杨阳突然体会到父亲的心情:无法回首,也看不到未来,只能像个行尸走肉般,一天天混日子。

※※※

“你又发什么疯?”

“啊?”

放下咖啡杯,中城城主指着对座的少女:“眼睛肿得像核桃,别告诉我你天生就是兔子眼。”

杨阳反射性地一摸,并没有浮肿,这才想起自己的魔族体质:“骗人!”

“哼。”诺因别过头,满脸无趣地搅拌杯里的液体。即使外表正常,那副要哭不哭,死样活气的德性,瞎子才看不出有问题。

更别说史列兰昨晚冲进他的房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经过。

他没去碰一鼻子灰,侍女也报告:房门是锁上的。

锁上的门,就像她的心。

郁闷。手上的动作变得粗暴,诺因一口喝干最喜欢的冰咖啡,感觉这是他生平喝过最难喝的一杯,苦得发酸。看出他神情有异,杨阳关心地问道:“怎么了,诺因?你也心情不好?”

“是不太好。”诺因随手拨了拨鬓发,长度似乎有所增加,这很罕见。自从他的头发长过耳,就几乎不再长了,他朝思慕想的胡子也是,这是不是个美好的征兆?

心情瞬间阴转晴。

“对了,你是低血压,早上起来是……你在干嘛?”

“照镜子。”诺因趴在穿衣镜上虎视耽耽,半晌,肩膀垮下来,“可恶,没有……算了,明天一定会长出来。”

“什么东西长出来?”杨阳奇道。诺因用热切的口吻道:“胡子!”彻底沉默了两秒钟后,杨阳无力地道:“我无法想象你长胡子的模样。”那么美丽纤细的脸。

“我可以告诉你,非常的雄壮威武!”诺因已经在脑子里构绘了无数遍。

……是别扭得要命吧。

史列兰凑趣:“我也要长!我也要变威武!”杨阳咬牙:“你更不适合!”

扣上领子,整装挺身,诺因朝镜中的自己绽开精神的笑靥:“好!上班!一起去吧,到城墙上看日出?”杨阳一怔,情不自禁地回以笑容:“好啊。”

之后,她养成了每天早上照镜子、微笑的习惯。

笑是过一天,哭也是过一天。

和诺因在一起,会觉得生活很简单,很愉快。

半边天空染成瑰丽的金红色,地平线清晰可辨,像一条炽白的光线,渐渐变粗变深,突然,火红的波动喷涌而出,万物都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下,深蓝色的氤氲一扫而空,四周一下子亮起来。

杨阳陶醉在壮阔的自然景象中,深深叹息。诺因也一霎不霎地眺望,唇畔挂着笑。

带队路过的肖恩丝毫不理解他们的感动,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嗯,颜色很漂亮,像军营对面粥店的海兰婆婆亲手腌的咸鸭蛋黄。

幸好杨阳和诺因不知道他的感想,不然会联手暴扁他一顿。

棕发的军团长有着将大部分东西联想成食物的特异功能,在他看来,生活也是很简单很愉快的。

所以作为他的友人,魔界宰相免不了被他拎着成天到处晃,重整消极的人生观,最后不得不逃回西城,因为实在受不了所谓强身健体的锻炼,他可是一把年纪了。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的欢乐中度过,一点一滴地冲刷了悲哀的余痕。

远方,战云密布。

※※※

25日,雷南郡易主的最新情报传到西境,杨阳疑惑了一会儿。

“攻城战有时间这么短的吗?是不是有内奸?”

“不,据说是直接轰了城墙。”诺因驳回她的猜测。

“那城墙是纸糊的啊?”昭霆大叫,火气十足。这些天她被|操得脱层皮,感觉好像又回到神殿的日子。而且精兵团清一色是魔法战士,她还要学法术。幸好她天赋惊人,如今已有小成。

“当然不是,但是用龙焰就能轰开。”诺因说得像真有其事,“一定是罗兰·福斯让黑龙王乔装成法师,然后……”

“大错特错,殿下。”雷瑟克没好气地打断,敲敲手中的文件,“请你以后认真看报告,是雷南郡的城墙本来就有个大洞,因为城防官调动颇繁疏于整修,被东城的骑兵侵入。”诺因啐舌:“啧,多此一举,叫黑龙王喷喷火不就行了。”雷瑟克额冒青筋:“别告诉我你将来就会派那几头红龙去喷火。”

“是啊,多方便。”

“……战争不是这么打的,殿下。”雷瑟克非常无力。这样即使成功了,得到的也只会是一片焦土。

事实上,罗兰后来之所以栽了个跟头,就是因为诺因实在太没有常识了。他也不在乎牺牲和后遗症,只追求一样东西——胜利。

“没错,诺因。”杨阳也很无奈,她甚至考虑是不是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背给这个朋友听,“打仗是为了得到超过消耗值的最大利益,不是龙族那种打架。”诺因不以为然:“是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吧。”

“对啊,包括在裏面。而且前提是尽量保存我方。你那样做,结果肯定是互喷火,大家都死光光。”

“如果罗兰·福斯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再打也没意义了。”

“这个,话是这么说……”杨阳无言以对,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雷瑟克一字一字道:“不要闹了,殿下。如果你真的做出那种不计后果的事,罗兰城主也不会跟我们客气,然后你就在灰烬里找书看吧。”诺因终于被吓到:“啊——不要!”

果然用这一招才有用。杨阳好笑地侧目,涌出奇妙的联想:就像地球的核弹一样,真的很危险呢。一定要看牢这家伙,不能让他按下开关。

“蓝龙骑士团也被灭了,这下埃特拉等于是罗兰城主的囊中之物。”雷瑟克叹道。诺因一脸唾弃:“那帮笨蛋,居然选在平原上用俯冲攻击,存心找死。”昭霆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北城被吞了的话,邱玲怎么办?会不会被杀啊?”杨阳惊讶地起身:“对哦!”

“应该不会,她是神使,杀她会遭来北城人民的不满,十有八九会拿她做傀儡。”希莉丝提出异议。莎莉耶人小鬼大地补充:“也有可能赶来我们这儿,作为出兵的借口。”希莉丝用力拍桌:“对!”

“偷渡可不容易,万一老妖婆不收呢?我看罗兰·福斯会宰了她,而且是叫兰冰宿宰,诬陷她是伪神使,这样两城的政治偶像就能统一了。”诺因说出自己的见解。由于冰宿在魔武大会上的表现,他和拉克西丝都重点关注她。至于邱玲,连长相也记不起来。

“这不就糟了!”昭霆尖叫,急得团团转,“罗兰城主不会这么狠吧!冰宿和邱玲可是同学耶!”

“他才不管什么同学不同学。”

“不,冰宿和罗兰城主似乎有特别的感情。”杨阳沉静地否定,露出回忆之情,“冰宿就不说了,她在魔武大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站在罗兰城主这边。而罗兰城主也曾经帮她买土产和礼物,言谈间很……不一样。”昭霆咋舌:“竟然搞婚外恋,冰宿这家伙!”杨阳徐徐喝了口茶:“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莎莉耶托着颊叹息:“好浪漫。”肖恩兴高采烈:“那我马上就要有徒孙媳了。”希莉丝扁了他一拳,沉吟道:“这倒是个意外的发展。”诺因还是坚持己见:“哪怕兰冰宿是罗兰·福斯的亲娘,他也不会为她改变自己的作风!”

“但是这个法子并不可行。”雷瑟克反驳,“埃特拉人没什么信仰,如果没有真正的神迹,宣扬兰冰宿是唯一的真神也没用。”诺因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疏漏。

“还有赛因先生。”耶拉姆冷冷插口,眼神寒洌如冰,“如果罗兰·福斯连赛因先生也杀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杨阳和昭霆打了个哆嗦。肖恩郁郁垂首。诺因毫不动摇:“你说北之贤者?他应该不会有事,他的名声比那小丫头好用多了。”耶拉姆微微缓和神色。两个少女松了口长气。

雷瑟克有些犹豫,若赛雷尔宁死不屈,下场实在堪忧,最好也是被囚禁。杨阳也考虑到这一点,道:“诺因,用空浮舟突袭,能不能救出赛因先生和邱玲?”罗兰要并吞北城她不管,但她关心的人们必须无恙。

“做梦。战时空浮舟站一律关闭,用权势和武力威逼开放是可以,但只要把守住对面的站台,一下船就完蛋。人数和航班也是固定,根本施展不开。”(注:空浮舟站是魔法师公会的设施,所以中立。因为使用特殊燃料和魔法推动,价格才那么昂贵,限制很多。另外,上界之间可以通航,下界只有首府连接,其他地方必须转船。)

“这样啊。”杨阳食指关节抵唇,这是她思考的小动作,“那骑龙呢?直接把结界轰开。”诺因瞪目:“你疯了!”刚刚还教训他,这会儿反而比谁都火暴。

“不行的啦,一靠近就被发现了。”希莉丝也反对。杨阳挥手:“可以用隐形术嘛,破坏结界后马上潜入,也不会被抓到。而且上界现在不是有序的状态。”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法子固然粗暴,却不是没有可行性。

“何况,还有史列兰保护我。”

“你去!?”诺因提高嗓门,一副吃人的表情。杨阳回他一个奇怪的眼色:“萨姆他们只肯让我骑,史列兰还可以商量一下。”被点名的人用力点头:“嗯!我会保护杨阳!”

“不行不行决不行!”

“安啦。潜行、营救这种事,我都有经验。只要给我张地图,一定没问题的。就算失败了,也可以逃嘛。”杨阳温和地分析。诺因临时找出条理由:“补给呢?别忘了那帮家伙胃口多大!”杨阳早有腹案:“问维烈讨个空间包就行了。”

拗不过她,诺因只得对分身耳提面命,交代这场危险的旅行需要注意的事项。

※※※

再次换回冒险家的装束,杨阳感到很怀念。

弓箭,护胸,银短剑,药草包,长靴和斗篷,及腰的黑发高高扎成一束,整个人英姿飒爽,俨然又有了几分男性的帅气。史列兰也把长发打成辫子,换上一身轻便的剑士服,但看起来还是像个优雅的远行贵族。

为了得到外出的机会,红龙们打了一架,最后是最老成实力也最强的萨姆胜出。有两位超强保镖,本身又是不死的魔族,同伴们也不再担心。

虽然有过一次骑龙的经验,但白天的感受完全不同。从城主府前面的广场升空后,惊呼感叹的市民和成排的建筑都渐渐成为缩小的风景。劲风吹拂,云朵飞快地掠过身侧,脚下铺展开的壮阔画卷令杨阳叹息出声。

“真棒。”定了定神,她对身后的人道,“史列兰,抓紧哦。”黑发神祗依言加重手劲,环住她的腰。萨姆用跃跃欲试的口吻道:“就直接去北城?不到其他地方逛逛?”他只是相对比较沉稳,而好动暴力是每头红龙的天性。

“嗯……我想去迷雾森林看看。”这是杨阳涉险的隐藏目的,在村子的时候她就有这个打算。不过当时是为了调查神官的身世,如今是为了一睹他的出身地,以及帕西斯的过去。

“没问题!哪个方向?”萨姆兴致高昂。杨阳摊开地图略一扫视,算出距离:“往东南约一百二十公里。”

骤然加快的速度险些将她抛出去。

不到半天,一大片蓊郁的绿色就跃入眼帘。迷雾森林千年来被划为禁地,进去的人都有来无回。因此周围空荡荡的,降落的二人一骑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从外观上看,迷雾森林和一般的树林没什么区别。时值初夏,清脆的鸟鸣、聒噪的蝉叫和间歇的兽嚎组成热闹的交响乐,气氛也不阴森诡异。唯一的特别,是经年累月缭绕不散的浓雾,像一团引人探究的谜。

这就是神官出生的地方。杨阳眼底浮起感伤和遐想,没有试图去找心上人被抱养的地点,因为找也不可能找到。

“萨姆,你在外面等我们还是……”语尾自动消散,红龙已幻化成一个二十岁后半的青年。线条挺拔的俊颜,高挑结实的身材,前发在角的位置有一抹挑染的金色——和所有的龙族一样,这位变身后也是美男子。

“我想去狩猎,这林子有不少强悍的大家伙。”萨姆盯着白雾深处,满脸好勇斗狠的神情。杨阳宽容地笑笑:“随你的意吧,别搞出森林火灾就行。”

“放心!”

剩下两名成员并肩走进狭长的入口,松软的泥地踩起来很舒服,拂过衣角的长草沾满了露珠,空气潮湿而清新。树干在淡白的雾气间若隐若现,不时有条小溪蜿蜒流过,还有野花摇曳,景色清幽而雅致。

“漂亮是漂亮,可是看了一千年,也会腻吧。”杨阳一边环顾一边感叹,专注下疏忽了警戒,一脚踩空,被史列兰眼明手快地抱住。

“好怪的坑。”

“是陷阱。”一眼认出底部削尖的木桩不是自然形成,杨阳踏回平地,向同伴道谢。史列兰好奇地问道:“就和那个夹住我腿的大夹子一样?”想起两人共患难的经历,杨阳绽开温馨的笑容:“是啊。”

“那这个会不会也害我睡觉?”

“不会。嗯……我也不确定,可能涂了药。”

打起精神,杨阳小心翼翼地前进,还是三次差点被藏在树叶里的木箭射中,四次绊倒,一次掉进网兜,不禁埋怨帕西斯干嘛设这么多害人机关,某个东西推翻了她的误会。

那是一缕宛如月光的淡金色长发。

原来……罗兰城主和索贝克曾经一起在这裏生活。那些陷阱,是为了捕兽吧。

“杨阳,前面有结界,是贺加斯的气息。”史列兰报告。

果然。杨阳毫不意外地抬首:“你可以打破吗?”史列兰点点头:“可以。”

森林很大,接近结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幸好今晚的星月都很明亮,道道银芒从叶缝洒落,澄净如水;树精也点起夜光草,淡蓝的光芒像一盏盏小灯,营造出梦幻般的氛围。

史列兰突然举起右手,白皙的掌心泛开一圈圈涟漪状的黑气。杨阳只觉胸口一闷,眼前银光暴射,原本密密麻麻的树木消失,视野豁然开朗。

一波如缎似绸的墨蓝水色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荡漾着粼粼波光,在薄雾的掩映下更显得烟波浩淼。群星如同镶嵌在黑丝绒上的碎钻,闪耀着幽幽银辉。湖心的古迹被月光披上清冷的纱衣,蒙胧了沧桑的痕迹。

夜风吹过,岸边盛开的花朵摇曳出醉人的波涛,沙沙的声响如轻柔的呓语。洁白晶莹的花瓣似雪飞扬,伴随着星星点点的橘光。

“灵灯花……”杨阳深深吸气,沉浸在令人屏息的美景中。史列兰清澈的黑眸浮起怀念的波澜:“好像神域。”

七彩的光球从水面涌出,与温暖的花灯交织出纤细的身影。半透明的舞衣与淡金的发丝,挺直的背脊散发出凛然的魄力,和银发碧眼的青年遥遥相对。一转眼,是换了猎装的金发男孩将睡眼惺忪的师父从房里拖出来,扔下湖的光景。

生动的笑脸,清脆的喝骂,偶尔会出现大胃口的黑发龙王和爱撒娇的小独角兽,片断的画面汇聚成光的洪流,拍击着两人。最后是背着行囊的少年恭敬拜别,头也不回走来的情景。冰蓝的瞳凝聚着心痛和眷恋,更多的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定,绷紧的身躯直直穿越呆立的少女,如雾清凉。

杨阳一惊回神。

风已停止,碎瓣和光粒纷纷扬扬洒了一地,碧波微荡的翠湖静谧深邃,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幻觉。

“那……那是……”

“是湖精和花精的记忆。”

不是做梦。清俊的脸庞漾开复杂的情潮,杨阳凝视湖中央的遗迹,道:“史列兰,我们上去。”

高出水面的阳台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个靠背椅。推门走进,裏面是一间卧室。被褥凌乱,家具蒙了一层灰。隔壁蓝色系的小房间却有打扫过的痕迹,显然某无良师父挺重视徒弟。客厅被改造成书房,堆满了分门别类的古籍;简易的书架上却清一色是文稿。史列兰制止伸手想拿的杨阳,破除了保密魔法,才示意她看。

翻开第一页,潦草的古代语抓住她的视线。

大陆历4603年,我来到这个鬼森林。

具体日期不详,我不知道我被封印了多久,姑且当它是空之月1日吧。

这是……日记?索贝克的日记?两手不自觉地发抖,杨阳发出一颗光球,照亮昏暗的室内,在沙发上坐下,专心阅览。史列兰乖巧地不打扰,百无聊赖地晃了一会儿,跑进罗兰的卧室睡觉。

幸好我知道怎么提炼植物的茎液做墨水,地下室也不缺纸。这裏似乎是传说中的隐之神殿,也许我该庆幸那个冒充肖恩师父的混蛋没把我丢到沙漠里去——我操他XX的!肖恩师父、菲莉西亚、我的小公主、诺因、索玛、还有露西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却只能在这裏干着急。

自称世界之钥的神圣器说,因为魔族扭曲了这个世界的进程,修正命盘是迫在眉睫的事,而我的存在会干涉平衡,只好委屈我待在他的结界里——我管这些鸟事!又不是我自愿被神明附体!他不理我,沉到湖底当缩头乌龟。我试了三次,身体爆炸又重组的感觉太恶心,不得不放弃。

时限是千年。千年后,我就能解脱。呵呵,也许我应该庆祝,我居然能活上一千年。

杨阳的手一紧,调整好心态后,才能继续看下去。

空之月2日。天气:晴。

搞错了,我得先保住我的意识,再来谈自由。不经主人允许随便附身的家伙叫贺加斯,今天跟他打了一场,大家都昏过去,算是两败俱伤吧。他也想出去,救他老弟。不过很抱歉,自己走着去可以,用我的身体免谈。

真难看啊……我居然吓得哭了。被一点点侵蚀的感觉太可怕,现在我的手还在抖。呵呵,还没老就得风瘫了。万一老成树皮的样子,不知肖恩师父认不认得出,菲莉西亚会不会嫌弃。

冷静,我必须冷静。

坚持下去,我帕西尔提斯·费尔南迪不是懦夫。

我想祈祷,祈祷大家平安无事,可是如今的我要向谁祈祷?何况神这种东西,我也领教过了。

空之月3日。天气:晴。

早上我和贺加斯商量休战,难兄难弟应该互相扶持,别窝里反。谈判破裂。倒不是他不合作,是别无选择。要么他退让,任我在这裏待一千年;要么把身体完全给他,才能打破世界之钥的结界。不存在齐心协力突破困境的可能。然后我们又打了一架,我怀疑这家伙有恋弟情结。

该死!为什么是一个榆木脑袋的男人附到我身上,而不是温柔美丽的女神?

抱怨的时候,我感到耳朵被菲莉西亚拧了一下。

菲莉西亚,亲爱的,你倒霉的老公手抖到连情歌也弹不动了,希望你的情况比我好。别厚此薄彼,先把我的小公主喂饱,诺因那臭小子就丢一边吧。他老是吃你豆腐,不要让他变成小色狼。

索玛有露西照顾,应该不会有事,只怕……

远视魔法一概不能用,闯也闯不出去。哼,这贼老天存心要我担心得发狂。其实只要大家平安,我消失也无所谓,但是不亲眼确认,我死不瞑目。

空之月4日。天气:雨。

三天了,我没喝一口水也没吃一口饭,还是活蹦乱跳,果然身体不对劲。饥饿干渴的感觉还有,唯一的安慰。和贺加斯搭话,没声音。

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直到月亮出来才回过神——居然发了一天的呆!这样下去不行,会疯的,我得找点事做。

空之月5日。天气:晴。

连睡觉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那瘟神还有几分阴险,趁我神智不清时抢身体。跟他折腾到凌晨,差点昏过去,跳进冷水里泡了一上午才清醒过来。也许他想让我没痛苦地死,很抱歉我不领情。

这不是长久之策,他可以不睡觉我却不行,意志一削弱,胜算也小,索性孤注一掷,拼了!

魔法无效,武艺无效,去跟世界之钥那老乌龟交涉,再次三连败。血淋淋地上岸,湖水都染成红的。这破铜烂铁一定是变态!结界把人弹开也罢了,还粉身碎骨!

没办法,只好削了根木剑准备着,犯困就刺自己,没想到我也有自虐的一天。

空之月6日。天气:阴。

救救我,肖恩师父,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几滴水渍在纸面化开,抹了把脸,杨阳重新施放照明术,调息半晌,才鼓起勇气往下看。

空之月7日。天气:大雨。

唾弃一下昨天的自己,居然连一个礼拜也没坚持到,懦夫!没胆!肖恩师父还等着我去救他呢!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站在外面淋雨,让头脑冷静。

试着用水系魔法,成功了!我不会水系魔法,是学着露西念,居然有效。别的元素魔法也能用,除了暗系,还只要启动语就能发动。虽然打在结界上连点火花都没弹出来。

应该是瘟神的缘故,而且他晚上闹得没前两天凶狠。我猜想力量的消耗也会影响他的意志,又一口气射了十来枚水箭。可惜我专精死灵系,元素魔法只晓得初级咒文,急需恶补。

在第一层发现藏书库,感谢冥王!

有了一个希望,总算好受了点。

空之月8日。天气:晴。

我学不进去,静不下心,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

那混蛋还不知会用肖恩师父的身体做出什么事来。他强|奸了玛丽,如果再对菲莉西亚……该死!

无用的废物,身为丈夫,却连老婆也保护不了。

还有诺因和莉莉安娜,那混蛋说要拿他们当实验品,天晓得是动什么龌龊的脑筋!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想亲菲莉西亚,想抱小公主,想捏诺因那臭小子嫩嫩的脸蛋,想看到肖恩师父的笑容,想念露西、安迪、华尔特、玛丽。

这裏太安静了。

空之月9日。天气:多云。

终于知道诺因和莉莉安娜这两个名字的意义,是降神术的祭品。

该死!该死!!

我都变成这样了,诺因那小子不被吞得一干二净才有鬼!虽然他很不可爱,老是哇哇哭、咬我、对我扁嘴瞪眼睛、趴在菲莉西亚胸脯上吃豆腐,他也是我的儿子!

投胎不好,下次要选个有本事的老爸。

对了,你已经没有灵魂了。

还有莉莉安娜。

空之月10日。天气:小雨。

我想了一晚上,对贺加斯提条件:我可以把身体给他,但他必须宰了那混蛋,救出所有人,安顿好他们。贺加斯很老实地回答我:菲莉西亚是世界之相,如果已经和世界树融合,他不能救;诺因被他老弟附体的话,和我一样无法分离,除非时限过去。而且他会杀了他和莉莉安娜,不允许这种亵渎的事发生。

我操!

哪怕只剩下空壳,那也是我儿子女儿的空壳,他居然当着老爸的面要砍要杀!

我主动把他往死里扁,弄得虚脱,写字像蜗牛爬。想得深些,再过几十年,露西他们也去了,我自由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我不能退让,因为肖恩师父,因为菲莉西亚。如果那个时候诺因和莉莉安娜的身体还在,我也要亲手把他们埋在土里,不给这些该死的神糟蹋。

空之月11日。天气:阴。

我承认我的头发很漂亮,但太长也碍事,还长过脚。那瘟神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他开始不跟我明里斗,用暗中蚕食。

咔嚓一声剪到腰,不到半分钟又长出来。我再剪,它再长,一场拉锯战持续到傍晚。

无聊,枯燥,可笑,就像这场无望的挣扎,看不到尽头。

……

越来越沉重的文字令人不忍卒睹,杨阳好几次停下,闭目叹息。当史列兰在灿烂的晨光里醒来,打着呵欠走进客厅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杨阳,你还在看?”

“看不下去了。”黑发少女深深苦笑,盖上手中的卷宗,犹豫片刻,道,“史列兰,帮我个忙。”

她把日记照顺序堆起,用绳子捆紧,放进次元空间。虽然让肖恩看这些太残酷,但帕西斯千年来的心情,必须传达给他,以及那个和父亲别苗头的儿子。

在底楼,她找到神官诞生的法阵,默默伫立了良久。

察觉同伴的情绪很低落,史列兰一路上都不敢说话,突然转了个方向。杨阳神思不属地跟着他走,约莫半刻钟后,瞪大眼:“麻将桌!怎么会有麻将桌!?”

绿草如茵的空地上,赫然摆放着三张堆有“长城”的桌子,地面也零碎散落着纸牌、骰子、转轮、棋盘和棋子等玩乐设施,俨然一座露天赌场。

是索贝克闷时自己玩吗?不对,后来罗兰城主来了,那是两个人,可为什么三张桌子?

茅塞顿开,她击了下掌:是希露菲尔他们!史列兰的自言自语证实了她的猜测:“奇怪,我感到普路托和一些熟悉的气息。”

“这裏应该是众神的游乐场吧。”杨阳笑了笑,心境略微开朗。

走出迷雾森林,唤回乐不思蜀的萨姆,一人一神重新上路。杨阳低下头,只见午后的阳光照耀在苍翠的绿荫上,焕发出浅浅的金色,一如月舞者闪耀的长发。

对索贝克而言,罗兰城主是千年来唯一的光,难怪他那么重视他,甚至不惜和后代子孙敌对。

但是……这还是太悲哀了,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

“杨阳,我想跟你睡,昨晚睡不好,一直做噩梦。”

“好啊。”对同伴的撒娇,杨阳回以纵容的态度。萨姆暗叹这家伙真不像个神明。

到埃特拉上界预定要三天,以目前的情况,应该快马加鞭、时刻不停才对。但冒失不是杨阳的性格,也不想让萨姆因消化不良导致脾气暴躁,这天就趁他自个儿烤肉时,和史列兰进城打探消息。

去年帕西斯曾发泄性质地屠杀,附近一带至今尚未恢复元气。杨阳不明原委,见举目萧条,暗暗质疑诺因的统治能力。更让她头痛的是同伴的招摇。虽然史列兰把帽檐拉得低低的,那身出尘的气质却隐藏不了,何况露出来的半边脸依然美得冒泡。

不知为何,幻术无法对他起作用。这张倾世的容颜,就像【种族烙印】一样。

“哇——”一阵嘹亮的啼哭吸引了黑发神祗的注意力,转过头,望见一座红砖砌成的农舍,门口坐着几个闲聊的主妇,不远处有个摇篮,哭声就是从裏面传出。

“杨阳,那是什么?”好奇宝宝发问,悦耳不似凡人的嗓音听傻了周围的人。

“哦,是小婴儿啦。”杨阳笑着回答。另一头,孩子的母亲麻利地换好尿布,又坐回去东拉西扯。史列兰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奇特的小生物。红红的脸蛋,全身粉团也似,说不出的可爱逗人。

“喂,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瞥见他的动静,妇人大喝。

“啊,我……”史列兰吓了一跳,抬起的眼眸无辜而纯净,“我想看看他。”三姑六婆们呆若木鸡,被他超乎想象的美貌眩花了眼。

“对不起,对不起。”杨阳急忙抢上,娴熟地调解,“我这个朋友很喜欢孩子,他没有恶意的。”谦和的笑容让人油然升起好感,回过神的妇人左看右看,算是默许了。

长指试探性地轻戳,传来的温度触动了史列兰的记忆,当婴儿感到他的动作,一把握住时,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霎时传到心底,泛开难以言喻的涟漪。杨阳也兴致勃勃地摇着摇篮,笑道:“呵呵,真的很可爱呢。”长舌妇们一边观察一边交头接耳,猜测这两人一个清雅一个绝美,究竟是什么来头。

“啊,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感到四周光线转暗,杨阳收敛泛滥的母性,拉扯同伴的袖子,“要塞也有婴儿,到时让你看个够。”史列兰依依不舍地抽手,跟在她后面:“那个婴儿,也是人类吗?”

“当然啦!”

“那怎么和诺因、杨阳不一样?”

“哈哈,我们小时侯也是这样,长大了自然不一样。”杨阳忍俊不禁,牵起他的手。史列兰还是不甚理解:“长大?小时侯?”杨阳有所领会:“啊,史列兰是天生就这个样子吧,但我们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有生、老、病、死的过程。从那么小的一点,慢慢长高,变成我和诺因这样的男人女人,再慢慢变老、死亡、回归大地——这是个自然的循环。”

“可是,你和诺因不是……”

“嘘!”杨阳打断,附耳道,“我们只是不会变老,其他地方,和人类是一样的。”史列兰一震,眼底突然涌出一股海潮般的悲凉:“那……那,人类也和你们一样,会哭、会笑、会痛、会难受……有感情?”

“当然啦。”因为天色和兜帽的遮挡,杨阳没看出他神色不对,只觉语气有异,以为是接受新知识的关系,没有放在心上,直奔镇上的神殿。

拿着报纸返回萨姆栖身的小山坡,杨阳忙着扎营。史列兰始终默默蜷成一团,不说话也不帮忙。

习惯了他的懒散,杨阳也没在意,然而煮好晚饭,回头却不见人。

“史列兰?”爬进帐篷,藉着油灯的光芒,她看清一双惊慌无助的眸,这才惊觉他的反常,“怎么了?”

“杨阳……”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压抑的情感。杨阳更加担心,靠过去量体温:“你是不是不舒服?”意外,神也会生病。

仿佛抓浮木般握紧她的手,史列兰慌乱地道:“杨阳,我杀过人,杀过很多很多!”杨阳沉默了一瞬,在心裏痛扁把半身当凶器的友人,平静地抚慰:“没关系,那是诺因的错,你不必自责。”

“不是的!”史列兰激动起来,黑眸在黯淡的光线里灿亮如星,炯炯燃烧着绝望,像悲泣的兽,“是我毁灭的,无数的生命,无数的星球,因为这是我的职责,因为贺加斯说他们触犯了禁忌,必须制裁!”

杨阳的手微微颤抖,初次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而是主掌毁灭的神祗。

混乱神,兰修斯。

余音沉淀下来后,她竭力挤出破碎的话语:“没关系,是贺加斯……为什么是贺加斯?”为什么是主掌创造的神祗要求毁灭?史列兰露出困惑之情:“不知道,贺加斯说这是我的职责,那些生命没有感情,我就……我就没有多想。”

“你自己不能判断吗?”重话冲口而出,杨阳惊悔地捂住嘴。那张秀逸的脸在她面前变白,连同他眼里的光。

“史列兰!”杨阳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说出来,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经历了这么剧烈的变故,一时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史列兰哽咽着摇头,“我是重生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我的世界……只有贺加斯。”

“重生体!?你死过?”

“嗯,重生以前的事我想不起来,可是贺加斯有时候会用很悲伤的眼神看我,我想过去的我可能很坏。他就教我种花,待在神殿里,很少回来,回来一般都是要我毁灭某个触犯禁忌的世界。”史列兰断断续续地倾诉。杨阳渐渐镇定下来:“所谓的禁忌是?”

“不知道。我问过贺加斯,他不肯说。”

那么问题就是出在贺加斯身上了。杨阳抿了抿唇,俯视怀里的人。他的眼,清澄明亮,瞳仁里有一抹细微的天堂蓝。

讽刺啊,这个纯洁无暇的神,却是世人眼中的邪神,属性黑暗的神祗。

“杨阳,你讨厌我了吗?”感应到她的情绪,史列兰紧紧抓住她,泪珠成串落下,“我好后悔,我不应该相信贺加斯,那些人里也许有你和诺因这样的人,有疼爱他们的妈妈和姑姑,有朋友……”

“别想了,史列兰。”杨阳叹息着拥紧他,“过去无法弥补,重要的是未来。”何况如果是他的职责的话,是非也难说。

想到这裏,她脑中灵光一闪:“史列兰,在遇见我和诺因之前,你没有接触过人类?”

“啊,不,我还有个朋友,叫米尔希,好像是诺因的祖先。”

“我是说,在被席恩封印以前,你还是神明的时候。”

“没有。”

果然如此。杨阳下意识地加重手劲,逸出一声轻叹。贺加斯想必也是一番苦心,不想他对人类产生感情,进而下不了手。

重生以后的兰修斯,不适合杀戮。

在迷雾森林看帕西斯的日记时,杨阳对贺加斯非常气愤,这时倒有点体谅他。

只是……他判断的基准是什么呢?而且这种做法,还是不对。

“杨阳,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哭了一会儿,史列兰抬起头,怯怯地问。杨阳的眼神柔和下来,在他眉心印下一吻:“没这回事,只要你是你,我就永远不会讨厌你。”如释重负的暗黑神埋进她的怀抱,很快昏昏睡去。

杨阳抱着他,久久不动,脸上浮着深思。

旁听的萨姆打了个大哈欠,摇摇头:这家伙,真是一点不像神。

※※※

清晨的风吹散最后一缕夜雾,低矮的野草抖落透明的露珠,黛青色的天空闪烁着一颗启明星,遥远的山脊泛起淡淡的鱼肚白。

史列兰揉着眼睛爬出帐篷,早已坐在篝火边的杨阳微笑回首:“醒啦,洗洗脸洗洗手,过来吃饭。”和平常毫无二致的笑容抹平了残留的不安,史列兰绽开欣喜的笑靥,召唤水元素洗漱。

“杨阳,我再也不杀人了。”

捧着热乎乎的咖啡杯,他坚定地保证。杨阳只是轻抚他乌黑亮丽的秀发,默然不语,眼里隐含忧虑。

“杨阳小姐,我们出发吗?”萨姆一连解决两头魔兽,打了个饱嗝,满足地问。

“不,不去埃特拉了。”杨阳更改行程,解释道,“东城已经攻克北城首府和上界,现在去救人,会引起政治问题。”唉,手脚太慢。史列兰歪着头:“那你的朋友们怎么办?”

“赛因先生据说释放了,受伤疗养中。邱玲被蓝龙骑士绑架,下落不明,估计会来这裏请求军事援助,所以我们去东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