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毓人在除夕这一天总是忙碌异常,祭祖、接神、接灶等等,老祖宗传下的习俗种类繁多。祭神拜祖的仪式素来是一大清早便开始,整个燕京城因此而淹没在了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
相较于燕京城内各户人家的热闹喜庆,城东的将军府显得安静许多,上书“将军府”三个大字的匾额在门口两盏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孤傲,透出了几分疏离的意味。
自永乐三十七年恒凌公主嫁入将军府之后,任氏一门愈发的显赫。驸马任子衡身任镇国大将军,一手把持着大毓朝三分之一的兵权,让当今皇帝也不得不忌惮任家。
偌大的将军府内,虽也是贴着春联挂着大红灯笼,却显得很是安静。
坐在镜前缓缓梳理着长发的恒凌放下了手中的玉梳,朱唇轻启,问道:“云裳,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已经是申时初了。”侍立在身后的侍女云裳答道。
恒凌不再说话,望着镜中映出的妩媚容颜微微发愣。
不多时,侍女云霓的声音穿过雕花门传进了屋内,“公主,轿子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每年的除夕,皇帝会在宫中设家宴,身为公主,恒凌自是在受邀之列。云裳开了门,待恒凌步出房门后,忙又合上。
恒凌看了看四周,未曾看到熟悉的身影,便问道:“将军呢?”
云霓道:“将军大人已到门口了。”
恒凌微微点头,领着云霓与云裳朝大门口走去。云霓、云裳自幼随侍在恒凌身侧,故而宫宴之时她们大多会随她进宫。
到大门口时,宫里派来的轿子已经停在那儿候了好一会儿。镇国大将军任子衡背对着她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奴才见过公主。”
领头的太监见恒凌到来,忙领着几个轿夫上前去行了礼。恒凌使了眼色,云裳立刻自怀中掏出红包分别递上前去。那太监也不推辞,接过红包道:“奴才谢过公主。公主,将军,请上轿。”
轿夫压了轿子,任子衡举步走向恒凌,牵着她进了那可容纳二人的轿子。在外人看来,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并不若坊间盛传的那般夫妻不和。
待二人坐妥起轿之后,一行人朝皇宫稳稳前进。
因是除夕,家家户户都爱燃放爆竹,这一路上随处可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恒凌对轿外的爆竹声充耳不闻,又不愿去答理坐在身侧的任子衡,索性闭眼假寐。
任子衡看了她一眼,略微有些无奈,见她似乎没什么精神,便问道:“可是昨夜没睡好?”
恒凌闻言冷笑一声,道:“你若不在,我自然睡得好。”
“你非得这么说话吗?”任子衡有些不悦。
恒凌见他如此,也不再回话,权当他不存在。
任子衡敛起那些不悦,在心底叹气。恒凌嫁给他八年多,两人之间的相处确是如外人说的那般相敬如宾——相敬如宾却不相亲。
若不是当年那场意外,他无须迫于无奈对恒凌负起责任,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想必,恒凌嫁给他亦是极为不甘的吧?
他看着恒凌的侧脸,想起了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女子,怔怔出神。恒凌与她一母同胞,若说起这世上与她最为相像的女子,非恒凌莫属。
恒凌最像她,却也最不像她。
他不由得开始想,当年他执意娶恒凌是否真的错了。
从将军府到皇宫的距离并不算太远,轿夫压轿时,任子衡回过神来。轿夫掀了帘子,任子衡牵着恒凌下了轿后,相携进了皇宫。
到皇宫时除夕宴还未开始,任子衡甫一进宫门便跟着太监去见驾,恒凌无意在宫中闲逛,便领着云霓、云裳朝自己未嫁之前的寝宫走去。她自幼与当今皇帝感情深厚,故而虽出嫁多年,她居住的寝宫依旧保留着原来的模样,每日都有宫人前去收拾打扫。
有太监欲为恒凌带路,却被她冷眼一扫,怯步退了下去。自小长在宫中,出嫁之后亦是时常回宫小住,宫里的路对于恒凌来说自是熟悉的。加之身边的两个侍女亦是自宫中陪嫁到将军府的,她们主仆三人本就无须宫人带路。
路过鸣翠宫门口时,恒凌忽地停下了脚步,转身朝跟在身后的侍女说道:“你们先退下吧。”
云裳与云霓相视一眼,深知她的性子,一齐退了下去。
恒凌抬眼,看着鸣翠宫的匾额一眼,进了鸣翠宫,从一个后门绕了出去,转而到了飞鸾宫。
飞鸾宫坐落在宫中极为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曾经是怡和长公主的寝宫。初进宫的宫人都当这是一座寻常不过的宫殿,只有在宫中待了多年的老人才有幸见过这座宫殿曾经的辉煌,还有那宫殿主人一生的荣宠。
自永乐三十八年怡和长公主毙后,飞鸾宫便闲置了起来,又因当今皇帝与长公主亲厚,故而里头的一切都照怡和长公主生前那般,丝毫不曾动过。
恒凌站在飞鸾宫门口并未走进。
她从小长在宫中,上有帝后纵容,下有兄姐庇护,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可这世上与她最为亲近的人不是父母,而是长姐怡和。她自小便爱黏着怡和,每当她调皮惹了祸事,也总有怡和替她扛下。
姐妹二人一母同胞,较之其他嫔妃所出的姐妹理所当然多了分亲近。
从前,她最爱上这飞鸾宫来闹腾。
“公主殿下?”
不远处传来的声音让恒凌下意识望去。只见一身女官装扮,鬓角微微染上霜色的曲莲站在不远处,手中还提着灯笼。
恒凌见了她,微微颔首,道:“曲侍中,你怎的走到这儿了?”
“今儿年三十,宫人们喜庆,奴婢担忧他们忘了清扫宫殿,趁着天还亮堂就过来看看。”曲莲走近后,又念叨道,“前两日奴婢抱恙在身,没顾得上来飞鸾宫看看,也不知道那些个宫人们可曾好好清扫过。”
曲莲是宫中女官,永乐二十年入宫至今二十余载,她入宫之后不久便成为皇后身侧的女官,一直兢兢业业,算得上是看着宫中这群公主皇子长大的,当年怡和、恒凌,还有当今皇帝景珣与她很是亲近。恒凌出嫁之后见到她的机会虽少,心下却仍对她怀着敬意。后来新皇继位,曲莲便从原先的美人提拔到如今的侍中,官位亦从三品升到了二品。
曲莲提着灯笼进了飞鸾宫,走了几步,回头问道:“公主殿下不进来吗?”
恒凌犹豫片刻,便跟了进去。
飞鸾宫内景色依旧,从四周的摆设不难看出宫人们平日极为用心在打扫。恒凌跟在曲莲身后,跟着她走遍了飞鸾宫大小的角落后,方放下心来。
恒凌看着曲莲已然染上风霜的面容,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当年曲莲在后宫之中虽说不上美艳无双,却也姿容秀丽,如今美人迟暮,美好的年华也渐渐远去。
曲莲也察觉到恒凌在打量自己,也不多话。入冬之后燕京冷风肆虐,许是前两日的风寒还未痊愈,又吹了冷风,曲莲忍不住咳了起来。
恒凌上前,扶着曲莲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道:“回头请太医瞧瞧吧。”
“人老了总免不了惹些小毛病,奴婢劳公主惦记了。”曲莲微微一笑,看着在身侧落座的恒凌,幽幽叹了口气。她记忆中恒凌最美好的模样总是在未出嫁之前,那时怡和公主还在,皇上还只是皇子,恒凌总是调皮惹祸,并不会像如今这般懂事。方才在飞鸾宫门口她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是怡和公主回来了。
“曲侍中,你还记得阿姐的模样吗?”恒凌忽然问道。
曲莲一愣,随即叹息道:“自然记得。”
恒凌的目光越过曲莲,落在远方,她微微扯出笑意,道:“我却有点记不清阿姐的模样了。”
她还未嫁前,阿姐的模样自然是记得清楚分明。后来阿姐的模样她也努力地拼凑,也曾试图从自己身上瞧出阿姐的影子,可她毕竟不是阿姐,总与她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