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突如其来的一声响。待闻不悔回过神来,许春弄已然重重地打了孩子一巴掌,涕道:“这些年,娘白养你了,你居然连爹都不认得。”
铭儿呆呆地看了她片刻,反应过来后便哇哇大哭。小孩子的声音本身就尖嫩,这一哭,倒有几分响彻云霄的势头。
闻不悔既反感又头疼,冷冷地看了她们母子一眼,不想再待在原地与她们缠下去,转身就要走。
“夫君忘了吗,铭儿是我们的孩子呀……”许春弄的眼中布满了回忆,“你曾说,以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名中必有铭字,因为这是爹给他的长孙取的……你都忘记了吗?”
泪水在瞬间又布满了她的眼眶,似是随时都会爬满她秀雅的面容,让她显得愈发的楚楚可怜。
闻不悔身躯一震,本已迈开的脚步就此僵住。
铭。
他忽然想起了父母,彼时他与春弄青梅竹马,父亲确是希望他们早日完婚,亦曾一早早就为长孙取好了名。
他亦是将父亲的话谨记于心,准备到时为他和琳琅的孩子取名。
他缓缓回过神,视线对上了许春弄,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漆黑的双眼,最终却还是别开眼去。
不是不曾看到她眼中期盼的神情,只是,铭儿不会是他的孩子。
“夫君,你看着我的眼睛。”许春弄苍白着面容看着闻不悔。闻不悔却无动于衷,甚至不愿看她一眼。“铭儿若不是你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原来,在你心中我也不过是一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
背对着她许久,耳畔铭儿已经开始便咽,闻不悔叹了口气,道:“春弄,我开始怀疑将你留在闻府是否真的错了。”
她曾陪着他度过了年少最美好的一段光阴,所以在她无依无靠甚至背上杀身之祸时,他不忍心让她自生自灭。但她的出现,却毁掉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使得他和琳琅之间出现了难以消除的隔阂。
他不免开始问自己——
这一切值得吗?
“闻不悔,你真当我是个疯子吗?那年爹娘逼我远嫁时我曾让你带我走,可你却在我和闻府这座空宅之间选择了后者,宁愿撑起闻家这个烂摊子也不愿带我远走高飞。你可知为此我恨了你多少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恨。若没有心中这般的恨,我又如何能努力活到现在?是你毁了我这一生,让我从此爱不得,甚至笑不得。”许春弄忽然安静下来,片刻后竟然笑了起来,那笑声让人觉得有几分怅然,到了最后,眼中的泪忍不住倾然如雨下。无论她多么不愿承认,却一如世人所说那般,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你想赶我走,我又怎会死赖在你们闻府?这个镯子是从前你给我的定情信物,我一直戴在身上,但以后没有再戴下去的必要了。从今往后,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事,就像这个镯子一样,与你再无瓜葛。”
玉镯重重磕上了大理石地板,碎玉四处飞溅,破碎的声响在这一刻显得尤为尖锐刺耳。泪自许春弄的脸上轻轻滑落,她却紧紧咬住唇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地上摔碎的不只是一只镯子,更是她的心。
她爱了大半辈子,恨了大半辈子,到如今,却也只是一场笑话。
“娘……”小孩子天生的敏锐让铭儿察觉到许春弄的难过,下意识靠向她,想安慰她。
许春弄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尽力挤出微笑,自己却看不到那微笑有多么难看。她蹲下身去摸了摸铭儿稚嫩的脸蛋,道:“铭儿乖,我们走。”
遂站起身,拉着铭儿便要走。
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闻不悔的声音,“走了,你又能去哪儿?”
“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不管自己的死活,难道也不管铭儿的死活了吗?”
许春弄浑身一震,脚步戛然而止。
身旁的铭儿下意识牵紧了她的手。
“暮衣,我倒是小看你这位远房堂姐了。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还真是恰到好处。”长歌站在远处,看着这情形伸手掸了掸衣上的灰尘,“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许暮衣淡淡说道。许家的人向来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就好比当年她家遭遇祸事,所有的许姓亲戚无一人伸出援手一般。到后来林家出了事,许家人已经冷漠到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愿担认了。
长歌朝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走动之间裙摆叠起了一层层的波浪,有如莲花绽放。许暮衣则跟了上去。
“你是故意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让闻不悔看到的么?”许暮衣撩了撩长发,叹息。
“是又如何?”长歌低笑出口。
或许,她们一手布下的局很完美,但殿下自幼聪明过人,闻不悔也非庸才,许多事不论是她,或是他,心裏或多或少都看透了一些,可他们却只能心甘情愿走进她们一手布下的局。
呵!
这就是人心。
若你心有牵挂,哪怕你的聪明举世无双,最后却只能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算计的一颗棋子。
长歌的眼神落在府中的景物之上。
这亭台楼阁,这迂回的走道,这姹紫嫣红的花儿,这府邸的主人,每一样都让人心存羡慕。
所以,殿下的心,被这座闻府禁锢了。可这府邸的主人这一生却被“责任”二字紧紧掐住了咽喉。她并不否认这个男人的优秀,但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又怎能对殿下心无旁鹜、一心一意?
她想让殿下明自一个事实——这闻府固然好,却不会是她的家。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长歌停下了步伐,回头,紧紧望着许暮衣的眸子,似是在寻一个慰藉,语气却无比坚定。
“暮衣,她不属于这裏。”
许暮衣却只能在心中悄悄叹气。虽然长歌不承认,但她一直坚定的决心也动摇如若不是,又何必寻求别人的认同?
闻秋见到琳琅时,她正卧在榻上假寐。闻秋安安静静在一旁坐了约莫两刻钟,琳琅依旧闭目养神,似是对外头的风言风语全都不放在心上。
“你还真沉得住气。”闻秋边说边走到一旁推开了窗,窗外清新的空气夹杂着一丝丝的湿意涌进了屋内。外头一派阴灰,看似要下雨,但这么持续了几日,愣是一滴雨也未曾落过。
虽说才过了短短七日,外头那些关于闻府的风言风语却愈演愈烈,传遍川州城的每个角落,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境地,更逞论这几日闻不悔夜夜宿在书房。
这也正是闻秋说琳琅沉得住气的原因。
“你年纪还小。”琳琅眼睑微睁,兀自假寐。
“就算你日日足不出户,也不能挽回什么。”闻秋把玩着平日占卜用的龟壳,摇晃,排卦,卦象依旧如前。
“秋儿,”琳琅温声开口。闻秋看向她,她却没了话语。就在闻秋以为她无话可说时,才听她开了口,“长歌说得真对,被人绑走几日你并未吸取教训。”
闻秋手中的龟壳蓦然掉落在桌上,当日长歌说那话时屋内只有她们二人。
摆放在一旁的香炉点上了让人宁神的熏香,几缕淡淡的白色烟雾自炉孔内缓缓透出,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与长歌都太过自信了。在这闻府里,很少有什么秘密。”琳琅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就好比长歌用银子去收买那些下人为她通风报信一样,一切的秘密都算不上秘密。
“你说我与长歌都太过于自信,你又何尝不是如此?”闻秋拾铜钱的手顿了一下,又波澜不惊地将它们一一拾起,纳入龟壳,装进了一直挂在腰间的小袋子中,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门被阖上时,琳琅睁开了双眼。闻秋的话让她无法否认,她一直都是自信的,所以这么多天她一直在等,等他的解释。
一日,两日,一直到第七日,他仍欠她一个解释。
春末时节,种在四周的花儿有的已然凋零,花瓣落了一地,乍看到时,不免觉得有些怅然。
在琳琅院子门口遇到闻不悔时,闻秋有些惊讶,却在低头抬头间将情绪一一藏好,乖巧地问道:“爹是来看娘亲的吗?”
“秋儿……”闻不悔点头,开了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闻秋指了指琳琅的院落,道:“娘在裏面等你好多天了。”
闻不悔略微有些苦闷,脚迈出了半步,又缩了回来。闻秋站在他身侧看着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前些时日他寻到她时的情景。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跳到陷阱中,何曾像现在这般犹豫过?
想起他朝她伸出手跟她说别怕时的情形,她故作冷漠的心竟也开始动摇了。
这个男人的好,总是藏在心裏。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毛毛细雨,冰凉的雨水随风扑到了闻秋的脸上。她道:“爹快些进屋,秋儿先回去练字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
在院门口犹豫了许久,雨势渐有变大的趋势,闻不悔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终于走进了院子,进屋时他尽量放轻了脚步。
琳琅蹒跚地走向一旁为自己倒水,手就快碰到杯子时,却见一只大手快了一步。她虽未回头,却一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闻不悔扶着她在一旁坐下,将水递给她,道:“怎么不见阿若?”
“她忙活去了。”琳琅将杯中的水饮尽。
窗外的雨势越来越大雨。才这么短短的一小会儿便从最初的细雨变成了倾盆大雨。风夹着雨拍打着窗棂,雨水或远或近地溅进了屋内,闻不悔见了忙去关紧了窗户。
琳琅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欲回榻上,闻不悔回头见她险些摔倒时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去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琳琅一愣,望进了他漆黑的眸子里,她唇瓣微启,想说什么,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闻不悔将琳琅放到榻上,拉起一旁单薄的小被披在她身上,在床榻旁安安静静地坐着。屋内陷人了沉默,他和琳琅谁都没开口打破这一室的寂静。
仿佛过了一个轮回那么久,闻不悔轻唤闭目养神的琳琅道:“琳琅,我有话要对你说。”
“嗯?”
“我要纳妾。”
琳琅蓦然睁开双眼,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寻到一丝丝玩笑的痕迹,可她却只能从他的眼中读到认真严肃。
他是认真的。
早些时候她随手置于一旁的小拨浪鼓摔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