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仁回到陶然居已是华灯初上,很快用完了晚膳,侍书便端着准备好的汤药进屋,放下之后,她欠了欠身便退了出去。
望着那碗汤药,美仁深蹙了蹙眉,这碗是第四次了,明日再喝一次,她便不用为突然某一天有了身孕而担忧了。
端起药碗,送入嘴边,嘴唇尚未触那药碗,只听啪的一声,她手中的药碗被人狠狠挥落。抬眸,她便看见景升那双愤怒得似要喷出火的双眸,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那铁青的脸像是一个要吃人的猛兽一样吓人。
他知道了?
她居然有些怕这样的他,双手下意识地紧抓着衣裙,往后退了好几步。
景升寒着一张脸,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后退,直到身子抵上后方的雕花隔栏,再无路可退,她的手紧张地握住那漆制雕花木栏。
“方才你喝的是什么?”景升愠道。
咬了咬唇,她瞪大着双眸惶恐地看着他,她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两日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喝的是伤寒药?向美仁,你告诉我,从何时起以酒服下薰草可以预防伤寒了?”景升怒声震耳。
“我……只是暂时不想要孩子……”她和他一定不能有孩子。
“不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你就这样糟蹋你自己?这种药,只有青楼里的姑娘才会服用,若是药量重了,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她当然知道,说是一年不孕,但也有可能终生不孕,这对女人来说是件很危险的事。可是,她能不能活一辈子那么久,都是个未知,如今的她无亲无故,她只想眼下过一天算一天,没精力也没心思再管以后,只要在她死前,能找到明经堂就够了。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碎片。
“好,好。是我痴心妄想了,这几日来,我一直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在萧山之上,你是心甘情愿的,而不是因为你想散了你体内的邪功。今日我算是明白了,一直都是我在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罢了。原来你是那么厌恶我,就连怀上我的孩子都让你觉得是种耻辱,没想到我明景升在你心中竟是如此的不堪!”
她没想到此事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更没料着他会如此震怒,这种在他面前她什么都瞒不住的感觉,让她很无力。方才他说的那些话,让她的心莫名感到一阵揪痛,她有种无法言喻的愧疚感。
“不说话,那你就是默认了?”轰的一声,眼前那张桌子被景升狠狠一脚踹翻,他满面怒红,额上的青筋暴突绽现,双拳紧握,只听见指关节处咯咯作响,“好,好,好,我终于明白了!”
“景哥哥,其实我……”
景升极力压抑着,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话,厉声道:“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请给我留最后一丝尊严!这药,也请你别再喝了。我明景升虽有一副傲骨,但也很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不会再碰你一根汗毛,从今往后,我明景升也会识趣地离你远远的,但求你别再做伤害自己的傻事。太晚了,你好好歇着吧。”
说完,他一脸黯然,如同一只受伤的困兽一般,愤然离去。
不多时,奉剑和侍书进来了,开始收拾凌乱的屋子。
“不许收拾!有什么好收拾的?”美仁起身,发了疯似的冲向两人,阻止她们收拾地上的碎碗片,随即将桌子四周的几张圆凳全数踢倒,她怒吼着,“有本事叫他把这裏全毁了、全砸了,最好把我赶出这裏!”
奉剑惶恐地叫了一声:“小姐,奉剑虽不知二公子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可他一定是为了小姐好啊。”
“是啊,小姐。”侍书应和着。
“我不要听!不要听!出去!你们俩都给我出去!”美仁捂着耳朵尖声叫着。
侍书和奉剑两人对望了一眼,欠了欠身,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二人方离开,美仁浑身的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走,踉跄地倒退了几步,顺着那雕花隔栏缓缓滑下,倚栏而坐,她将脸埋在两膝之间。
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乱了,如今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她自己都弄不清了。她干吗要生这么大的气?难道他发那么大的火,她也要跟着一同怄气吗?他为何要发那么大的火?她要不要孩子关他什么事?她身体是好是坏关他什么事?难道他自以为和她上过床了,就可以以她的男人自居了吗?若不是为了找到明经堂问个明白,她才不会跟他回来,才不会留在这裏!他要离她远远的,那就远远的好了,她才不稀罕。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她哭着在心中咒骂着:明景升,你这个浑蛋!这世上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就是你……
正如景升那晚所说,此后他真的离美仁远远的,最多让她捕捉到他的背影,有时候最多只有一个声音。若是当面碰上了,就算是走同一条小径,景升也总是忙于和手下交代着什么事,连余光都没有看向她。
两人一日不说话,她就一日不能知道明经堂在哪儿。一本《天一圣经》,毁了她娘一生,她一定要问清楚,她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
说起来人就是犯贱。
当景升做到了他所说的,美仁没有一日是心裏舒畅的。
明景升那个浑蛋,口口声声说只要她和他回来,他就会照顾她一辈子,如今却只是将她往这裏一丢,不闻不问。不过是为了那碗药,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吗?一想到这个,她便怒火中烧,猛地扯着手中的东西,却忍不住尖叫出声。
她低眉一看,她方才乱扯的东西竟是手中的刺绣,而绣针刚好嵌进她左手掌心内。她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学起绣花,还学人家绣什么鸳鸯戏水,天哪!她绣的这都是些什么东西,鸡不像鸡,鸭不像鸭。
她恼羞地拔出那枚绣针,顿时手掌心的鲜血冒出。都怪明景升!都是他害的!她气恼地将手中绣了一半鸳鸯戏水图的丝绢用来擦血。
忽然,她手顿住了。虽然失了内力,但她的嗅觉素来很灵敏,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抬首,她便见景璇手中抓着一个酒瓶,身子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
只因今日午时阳光明媚,她想找个环境幽雅的地方绣花,才选了全园内最美的池水边,她坐在亭中,而且还屏退了侍书与奉剑,却不想遇到景璇,真是扫兴!
景璇满身酒气地挨近她,劈头就骂:“狐狸精!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为何你都离开明家了还要再回来?为何你总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二哥?”
美仁扔了手中的绣绢,暗骂了一声“疯子”便起身要离开,和一个酒醉的疯子没什么话可讲,况且她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吵架,更不想打架。
“向美仁,你给我站住,不许走!”景璇猛地将手中的酒瓶砸向美仁。
美仁不似曾经一样身轻如燕,耳听八方,猛地被这瓶酒砸中左肩,酒洒了一身,她轻呼一声痛,揉着左肩转身衝着景璇怒道:“明景璇,你发什么神经?你再敢碰我一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你以为我怕你?我告诉你,我明景璇到死都不会承认有你这个姐姐。你是个贼!你是个恶贼!你偷走了属于我的家,偷走了最爱我的爹,还偷走了我最爱的二哥。二哥……”景璇突然扶着亭柱哭了起来,“二哥从来不会上花街柳巷那种地方,可最近总是喜欢往倚笑楼里跑,甚至还将那里的姑娘带回陶然居,我只不过说了他几句,他竟然对我那么凶……”
听闻景升将倚笑楼的姑娘带回来,美仁的心猛地一揪。难道说是那晚受了刺|激,他才会去找花楼里的姑娘?这可能吗?那家伙不是素来洁身自好吗?
“都是你这个坏女人!狐狸精!整天往倚笑楼跑,一定是你教二哥去花楼的,都是你把二哥给带坏了。我要掐死你!”景璇冲上去便掐住美仁的脖子。
美仁决不会因为自己失了内力而变得软弱,在景璇没有触及她之前,她便狠狠地给了景璇一个耳光,怒道:“你疯够了没有?要撒酒疯,滚回你屋里去,别在这裏丢人现眼。”
“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向美仁,我要掐死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藉着酒劲,景璇的气力特别大。美仁只觉抓住景璇的双手,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推开,孰料,景璇又扑了过来。
两个女子很没形象地就这样厮打开来。
咝的一声,美仁望着自己右肩的衣衫被景璇狠狠撕了开来,半个肩头都露在了外面,虽是阳光明媚,但冬日的寒意直袭她的全身,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恶!
美仁咬着牙,道:“我再说一次,今日不想与你计较。你别再过来了!”
她以手拉着被撕坏的衣衫,往后退了几步。景璇也站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她见景璇不动,以为她作罢,便转身离开,谁知刚踏入栈桥,景璇突然从身后向她扑了过来,出手便猛地将她推入水里。
“救命啊——”美仁惊呼出声。
听到两人打架的消息,景升与一群丫鬟十万火急地朝这边过来,远远地瞧见这一幕,他心急如焚,一个纵身,施展了轻功直奔而去,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将浑身湿透了的美仁救起。
“带四小姐回房,给她醒酒,好好地给我看着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来。”景升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怒,他抱起美仁直奔回寝室,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裳,并在房内多摆放几个暖炉。
“景哥哥……我好冷……”全身湿透了,她早已被冻得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牙齿打战,虽是窝在景升的怀里,但经风一吹,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甚至连表情都被冻得有些呆滞,目光发直。
她终于见到他了。他还是紧张她的,还是在乎她的,他没有真的狠下心来对她不闻不问,这样她落水也算是值了。
“忍一下!待会儿就不冷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抱着她回了房,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用棉被将她紧紧地裹住,吩咐侍书与奉剑前来伺候。
他方要离开,便被美仁一把抓住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