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美仁再见景升,他依然对明经堂的事绝口不提,美仁也没有主动提及此事。次日,她费了一番心思,让侍书去打听,不久便知道了明经堂的所在之地。
她赶到那里,只是西郊一个比较偏的宅院,院门紧闭,从外面看,只当是一户平凡的人家。
景升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瞒着她?
带着诸多不满,她轻推开那院门。院门未落闩,她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然后就怔住了,这裏的格局、花草树木,竟然同竹芙园一模一样,那竹亭、竹桥,还有那回廊……
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景升不知从何时就开始对她隐瞒这件事。
往前迈了几步,依据竹芙园原来的格局,她试着从自己原来住过的那个屋子开始查看。
这时,一个粗犷的男人双臂抱剑出现在她面前,道:“这位姑娘,这裏是私人的院落,你是怎么进来的?若是姑娘走错地方,那么请回吧。请!”
这人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只看了一眼,美仁便知这人是个练家子,功夫也绝对是上乘。景升将明经堂安置在这裏,为何要让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来守着?
她很镇定地道:“是明公子让我来的。”
那人满脸疑惑,望着美仁的衣着,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儿能穿戴得起的。之前来的好些女子不论是上了年纪的大婶,抑或是年纪小的姑娘,穿着都十分朴素,但她们进了那间屋之后不是受伤,便是受不了惊吓,没多久便离开了,有的甚至坚持不到一个时辰便吓得哭着跑走了,或许这位衣着华丽的姑娘是恩公请来的有本事的人也没错,于是便道:“姑娘是新请来的?”
新请来的?
美仁当下明白,于是接道:“正是。有劳这位大哥领路了。”
“原来如此。”那人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十分有礼,“姑娘这边请。在下万镖,排行老七,姑娘若是不介意,唤万镖一声老七即可。敢问姑娘尊姓?”
“哦,姓向。失礼了。”
“向姑娘,这边请。”
“好的。”
万镖领着美仁到了一间竹屋,这间竹屋在竹芙园里是间空屋,据说是风清影生前所住的屋子。立在屋前,美仁心中又是一阵刺痛,明经堂与风清影本就是结发夫妻,他会住在这间屋子里也无可厚非。
她深吐了一口气,方要推门进屋,忽然万镖提醒道:“向姑娘万事小心了,有什么意外请务必叫老七一声。”
万事小心?意外?
美仁不解,心下疑惑,浅浅笑道:“多谢。”
推开屋门,屋内漆黑一片,屋外则是阳光明媚。
美仁皱了皱眉,看清屋内的陈设依旧全是竹制的,与竹芙园惯有的摆设并无不同。
走进屋子,她才发现,竹窗之上都挂着厚重的黑色布帘,难怪屋内被遮得见不到光。她方想揭了那几块厚布,却听见一个声音低吼道:“出去!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是明经堂!
循声,美仁见他蜷缩在床角,手中不知抱着什么东西。他的头发凌乱不堪,披散着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她喉咙微动,屏着呼吸,缓缓走向前。
“叫你们滚出去,听不见吗?”他的头抬了起来,一张瘦削的脸上满是胡楂,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吓人。
这还是她曾经见到的那个注重外表、一直以来都喜欢干净清爽的明经堂吗?
“清影?”他看到了美仁,突然跳下床,只是眨眼便立在了美仁的眼前,“清影,你回来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美仁瞪大了双眼,一阵惊愕,随即愤怒地推开他。
他是不是疯了?还是眼睛坏了?竟然叫她清影?他叫的名字竟然是风清影!
“啊,看我老糊涂了,差点压着轩儿。你看,这是我们的轩儿,他真的好小,我都怕弄伤了他。这眼睛,像我,还有这鼻子、这嘴巴,啧啧啧,像你的也就是这肤色和头发了,还有这尖尖的小下巴。不行,他太瘦了,我一定要将他养得壮壮的。”
明经堂怀里抱着的是个玉观音,他却叫那个玉观音“轩儿”,他将那个玉观音当作明景轩了?
美仁望着不停在傻笑的明经堂,喉中犹如堵了一样东西,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那个万镖叫她万事小心,指的就是他疯了吗?他怎么好好的会疯了?为何她千辛万苦地找到他,想问他当年的事,他却疯了,甚至还拉着她叫风清影的名字?那她娘亲呢?她的娘亲算什么呢?
“不行,轩儿该睡了,我不能这么抱着他,这样他以后睡着都要赖在人的身上。”明经堂将那尊玉观音轻轻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为它盖上被子,坐在床沿傻笑着,“我们的轩儿将来一定是人中龙凤。”
美仁只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她走向前,立在他的跟前,道:“明经堂,你可记得我?”
明经堂抬首望向她,一脸错愕,随即一阵惊喜,起身便大力地将她抱在怀中,道:“惜儿,真的是你吗?你去了哪里?我派人四处找你,都寻不着你,你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挺着个肚子,就快要临盆了,还到处乱跑,就算你再生我的气,可你也要为自己着想,为咱们的孩子着想啊。惜儿,惜儿,别再走了,别再和我怄气了,我真的好担心你。”
美仁浑身没了力气,倒不是因为她被明经堂抱得透不过气来,而是他这样深情地叫着她的娘亲,让她的心整个揪住,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惜儿,你哭了,别哭,哭了伤身,小心动了胎气。”
孩子?为何他关心来关心去的却始终是孩子?
美仁猛地推开他,道:“明经堂,我只想问你,当年从天一谷离开之后,那本《天一圣经》呢?你放在哪儿了?”
一听到《天一圣经》,明经堂的脸色就变了,语气转为冷淡:“《天一圣经》?《天一圣经》不是被你烧了吗?你怎么还会问我要?”
烧了?可悦姨明明说娘亲偷出来后给了他呀?这时的明经堂完全没有了方才那种疯劲,美仁觉得事情的真相就要破土而出,急道:“我千辛万苦、拼尽性命拿回来的《天一圣经》,我怎么可能会烧了?一定是你偷偷藏起来了。”
明经堂反驳:“千辛万苦?拼尽性命?对,我承认你是冒着被逐出族内甚至丢了性命的风险偷出来的,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去偷的,可是你得到了它之后也并没有交给我,不是吗?”
原来娘真的是为了他去偷的。美仁一个踉跄,往后退了数步,咬着牙,继续她的猜测:“我怎么可能没有给你?既然我是为了你去偷的,我偷出来了为何不给你?”
“你口口声声对我说那是一本邪书。对,那武功是邪门了点儿,竟然要人散尽全身的内力,从头修炼。我承认我是害怕了,我怕废了我这一身好容易修炼成的武功,却没法练成那功夫,或是练不成,但我没说不练,我只是在考虑,可你却趁我走神之际,一把火烧了它,是你当着我的面将它烧了的,难道你忘了吗?”
他说得没错,谁愿意冒险将自己的武功散尽,重新开始?娘为了他去偷圣经,背叛族人,但为了不让他练这武功,又烧了圣经,落个那样的下场……
“那是为了你好,不然,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美仁忍不住大叫出声。
“为我好?我连那《天一圣经》里记载了什么都根本没看清,却被你一把火烧了。如今,你还为了这事再反过来怪我?”明经堂逼近美仁,单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只需一用力,他便会捏断美仁的细脖。
只不过为了一本《天一圣经》,他竟然可以对娘亲下手,他根本就没有爱过娘亲,自始至终,只是为了那本《天一圣经》罢了,可娘亲却为他失了性命。
美仁双手死抠住明经堂的手,拼尽了力气,高声叫道:“你杀了我吧,你最好杀了我!反正在你看来,我不过就是个野种,没人疼没人爱的野种。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娘,也没有爱过我。我算什么?我算什么?你拿我当过你的孩子吗?你说你找过我们,可我和我娘在杭州待了那么久,凭明家在江北江南的势力,怎么可能找不到我们?是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找我们罢了。你的女人那么多,你在乎过谁?”说着,两行清泪顺着美仁涨红的脸颊滑下。
倏地,卡在脖子上的力道没了,她的双肩被扶住,美仁看见明经堂的双眼里透着惊慌,透着悔恨,面部表情痛苦,只听他喃喃地道:“符衣,是符衣吗?真的是你吗?爹不是不爱你娘,爹也不是不要你。是你娘的脾气太倔了,她下定决心做的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当初我不知道怡悦是她的妹妹,不知道她是为了《天一圣经》而来。可你娘知道,你娘什么都知道,却埋在心中什么都不说,叫我情何以堪?”
美仁大力地推开他,衝着他尖叫:“借口!你这都是借口。你根本就没有把我娘放在心上,悦姨那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是男人都会喜欢,你怎么可能会放过?是你自己风流滥情,娶了一个又一个,你居然将所有过错都怪罪于我娘的头上,明明是你的错!”
明经堂气极,捏紧了拳头,青筋毕露,怒驳:“你、你给我住口!男人有个三妻四妾,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一个家族为了开枝散叶,是男儿都会多娶妻室,为自己的家族多留血脉。我身为明家的子孙,是在做对明家有利的事,这有何不对?有何过错?你娘在没有进明家门之前,就已经知道我是怎样一个男人,我有妻室,有子嗣,这些她都是知道的,而我对她也从未隐瞒过这个事实。她甘愿随我回到明家,没有任何怨言,可偏偏在怡悦的事上,这般较真。”
三妻四妾,都是正常的事?美仁的心凉了,原来在他眼里,娘除了是风清影的替身,再就是能为他们明家开枝散叶……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美仁捂住双耳吼道,“当初,我会到明家,是对你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你是爱娘亲的,是爱我的,可如今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我娘的,若不是你的贪念,若不是你哄骗我娘,她根本就不会去偷《天一圣经》,她也不会为了你,和悦姨弄得姐妹之间恩断义绝。而你,你又给了她什么?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她为了你牺牲了一切,原本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可以托付终身的至情至爱,可你呢?却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你知不知道?她死的时候连具全尸都没有——”
明经堂惊住了,痛苦地抱着头,随后又抱住美仁,口中不停地念着:“不是的,不是的。惜儿,我是真的爱你的,你的秉性、你的声音、你的容貌,都深深地吸引着我。惜儿,我是真的爱你。我期待我们的孩子出世,我期待着我再次成为父亲的那种喜悦。惜儿,你知道的,我是真心对你的,我俩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你说过要陪我到老,可你为何说走就走,还要狠心地带走我们的孩子?”
美仁挣开明经堂,怒道:“够了!别再装模作样地情深义重,让人恶心!你说你爱我娘?你那不是爱她,你是爱每一个女人,只要是你明经堂看上的女人你都爱,你把你的心分成了好多份,分给了你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你都舍不下。你根本就是自私,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哦,不,还有一个人,或许她在你心目中的分量与别的女人不同。你敢说你当初会看中我娘,除了她能帮你得到《天一圣经》之外,更多的不是因为她有很多地方像风清影前辈吗?她只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影子罢了,因为那个女人是你一辈子的耻辱——”
“清影……”明经堂似乎又陷入了疯癫的情绪之中,突然又冲至美仁面前道,“清影,我就算娶再多的女人,你始终都是我的结发妻子,她们都无法和你相比。清影,清影,别离开我好不好?”
“啊——明经堂,你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恨不能杀了你,为我娘报仇。”一时之间,美仁的情绪完全失了控制,她紧攥着双拳,忽然之间双臂有一股强劲的真气涌动。
她知道,《天一圣经》下卷中所记载的心法已经在她的体内有了初始的反应,只要她坚持修炼下去,一定会恢复到从前。然而转瞬间,那股内力突然又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