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命令地口吻对我说,“我要这个孩子,我只要保这个孩子!”
御医已经跟了进来,在我身后劝道:“娘娘,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皇上与娘娘都还年轻,只要娘娘调理得当,以后还可以再生。况且,娘娘这一胎本就不稳,又是早产儿,即使生下来,只怕也会有不足之症。依微臣……”
不等那些御医劝完,她就撕扯着嗓子喊,“我再说一遍,保孩子!你们要是不肯,我就一头撞死,好教你们将我的孩儿剖腹取出来。”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冰凉的,她说得出做得到。为了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她竟然如此决绝。她之所以这样珍惜这个孩子,是因为她珍惜孩子的父亲吧。
我终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源源,等你养好了,我送你回北周,你还可以再生,我说到做到!” 那一刻,我才后悔自己的贪恋,为何非要将她束缚在身边,现在我才知道,没有什么比她能好好活着更重要,哪怕……哪怕要亲手将她送到别的男人的怀里。
她却摇了摇头,“回不去了。”她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重重地说道:“求你,好好待我的孩子。”
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心一沉,打开一看,却是那枚银锁,我找工匠刻的那枚给孩子的银锁。我紧紧地捏着银锁,好像在捏着她那颗脆弱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架出产房的,我只知道再进去的时候,御医告诉我,她已近油尽灯枯了。她让我把还沾着血污的孩子抱给她瞧。这是个男孩,只有四斤多,全身通红,皮肤薄薄的,仿佛一压就破。御医偷偷地告诉我,这孩子也是十分虚弱,加上出生后哭声极弱,只怕以后就算活下来,也会多多少少有些缺陷。
我只是将这些消息都自己消化了,捧着襁褓放到她面前,她艰难地挪动着眼球,想要抬手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只好将她的手拎起来搁在孩子湿湿的头顶上,她满足地笑了,“长得真像。”
新出生的婴儿哪里看得出像谁?我知道她多半是通过这孩子想起他了。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也就着她的意思说:“可不是吗,长得真像。杨坚若是瞧见了他,定然要欢喜得很。”
“不,不要告诉他!”她突然间激动起来,我不敢去看她的身下,只是连忙把她轻轻地拢在怀里,她薄如蝉翼的身子靠在我身上,仿佛一戳就要溶化。我只得答应她,安抚着她的情绪,“好,好,我不告诉他。”
她却叮咛起后事来,“陈郎,我只求你最后一件事,我死了以后,你千万不要让杨坚知道,更不要告诉他这孩子是他的,陈郎,你已经给孩子起了名了,他就叫陈伯礼。你会替我好好照顾他的,对吗?”
她的声音细弱蚊蝇,我很想粗暴地打断她,或是同以往一样冷言冷语,“又不是我的儿子,我为何要好好照顾他?”可是我心裏明白,她已经没有时间听我的嘲讽了,我于是悲戚地捧着她和孩子,喃喃地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你为什么这么傻……”
她的脸上却挂着一丝笑,目光则停留在孩子的脸上,“瞧见他,我才感觉到自己没有白来这一遭,总算在这裏留下了一点痕迹,只是……只是我恐怕要回去了。”她再也没有能把目光收回,怀里的孩子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何止留下了这一点痕迹?她不知道她已经在我的心底划下了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痕迹,我抱着她,告诉她我从第一眼看清她的面容时便喜欢上她了,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她这个人,我告诉她,我和伤害、利用她的那些男人不一样,我喜欢她的聪慧,却从来不曾想利用她的聪慧做些什么,我只想给她幸福,只想把她这样的人儿绑在身边。
所以,她是我的万源源,不是阮贵嫔,不是元胡摩。
可是,我却成了伤害她最深的人。
我怎样都没有勇气对她诉说噬心丸的真相,倘若她不是害怕孩子有事,她就不会拼命往建康赶,她也许就不会难产,孩子就不会早产,她就不会离我而去……
是我间接害死她的。我宁愿她一直到死都在恨着我。
我怀里的身体渐渐冷却,还有什么比你爱的人死在怀里更令人刻骨铭心的?以至于接下来的许多天,我都如同行尸走肉,只能用酒与梦来麻痹自己。
每次酩酊大醉的时候,我便想,她一定是来自地狱的妖怪,一个会看透人心,最终将你的心都掳了去的妖怪。她这样颠倒众生的妖女,当然不属于人间。
我想起她最后说的话,她说,她要回去了,她一定是回到属于她的地方了吧,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我好想找个人带一句话给她,我想告诉她,我爱你,对不起。
可是每次从景阳楼空空的床上醒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没有人能帮我带话,就如同没有人能把她再带回来一样。
我知道,这一辈子,恐怕我都要在悔恨中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