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星旧的脸在我的眼前骤然放大,颈上的手的力道重新将我压到后座上,他的身子也欺上来。我惊呼一声,路星旧的脸贴着我的脸,只听到子弹呼啸的破风声还有玻璃噼里啪啦破碎的声音。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脖子,有微微的气息撩拨着耳边的头发:“不用害怕,有我在这裏。”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应该害怕不是吗?
被一个自己讨厌的男子抱在怀里,他的耳朵很干净,有瓷器一般的质地。他的头发有茉莉花香油的味道。我的呼吸在他的耳畔,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暧昧。
枪声渐渐小了,车子拐了个弯,司机舒了口气说:“少爷,甩掉了,要不要去警察局告诉那帮饭桶,要他们查一下到底是群什么人?”
路星旧冷哼一声:“都说是饭桶了,找他们有个屁用。”
他从我的身子上爬起来,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眼睛里都是我琢磨不透的讽刺:“你还真瘦,真怕不小心就把你压碎了,看来老头子挑女人的眼光还是没变。这种瓷娃娃一样的女人,他娶了一个,还要让我也娶一个回去。”
“你爸爸哪是老头子,他是路大胖子,像乡下的老母猪!”
不行,秦时月就在后备箱里,他可以听到我们说的话。这话太暧昧,如果他听到……如果他听到那又能怎么样……他不喜欢我,他会像听到巷子里的小情侣打情骂俏一样,一笑而过。或许还会赞叹一下,爱情真美好。
我自嘲地笑笑,路星旧突然沉默下来,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如画卷一般飞快得流过。他的眼角有一种我看不懂的落寞。这种落寞也传染了我,风灌进来扬起我的长发,如一只温暖的手在摩挲着脸颊,我的心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车子到叶家庄时,远远地就看到一群丫头婆子在庄口迎着,有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庄口玩跳房子,被丫头们撵到一边。他们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好奇的光彩,追着车子跑,有个孩子兴奋地叫:“这会跑的大铁皮箱子就是汽车!我跟爹去城里卖绿豆的时候见过!”
路星旧厌恶地皱皱眉。我却不禁微笑了。
这个叶家庄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只有很模糊的印象就是叶家的大院大得让人迷路,有数不清的婶娘和叔伯们。花园里四季都开着花,陪着我的丫头与我年龄相仿,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手脚伶俐也会讲话。前几年大爷爷去世以后大奶奶就当了家,小时候,她格外的宠我,听说我从国外回来,还特意让长工到城里送了庄园里的水蜜桃给我尝鲜。
婆子带着司机将车停在后院,婆子说,大老爷已经到了,他吩咐我先带二小姐和二姑爷去给老太太请安。
我心裏念着秦时月,怕耽误了他的伤势,只好装做晕车,说:“老太太有没有给我准备好房间?我晕车,心裏堵得慌,还是先带姑爷给老太太请安去,我休息下,随后就来。”
“二小姐原来的房间还空着,老太太吩咐丫头们每日都打扫,说是随时给二小姐备着。太老爷们都在老太太那,丫头们也都过去伺候了,我先送二小姐回房。”
“不用了,你带姑爷过去吧,他头一次来也别失了礼数。”
路星旧自然不知道我心裏着急,认为我是累了,于是随婆子去了老太太的房里。整个后院没有一个人,大概都去准备小小姐入葬的事了。我打开后备箱,秦时月睁着眼睛,受伤的胳膊上随意地缠着从背心上扯下来的布条。
“你没事吧?”
“这点小伤,还死不了。”秦时月好看的眼睛里荡起一汪秋水。淡淡的血腥味和触目的红色,让他看起来像朵残败的梅花。他的皮肤如秋天的霜花透着凉气,高大的身形有一半的重量倾注在我的身上。他努力得要撑起身体,被我倔强地抱住。
我从前住的冰清小苑就在花园前面,花园后面是玉洁小筑,是大太老爷在世的时候特意修筑的。其他房的姐妹们都羡慕得不行,可是也不敢有怨言。
秦时月伤在了肩膀,子弹陷在皮肉里,看得我心惊胆战。还好没伤到要害。我忙找了蜡烛和尖刀,屋后的酒窖里有上好的陈酿。
我强忍住发抖的手说:“你忍着点,会很疼……”
“你会取子弹?”秦时月虚弱地笑:“你到底还有什么我看不清的地方?”
我熟练地将刀子放在火上烤,准备好干净的温水,将酒淋在伤口上消毒。秦时月微簇着眉头,嘴唇里嘘着凉气。
“我是因为生病才去国外留学的,西洋的医术的确很厉害,我也学了一些。还跟着乔去过前线治疗过伤病。我可以把他们的肚子划开,也可以把他们的皮肤划开,可是从来都没觉得,取一颗子弹是那么痛苦的事。”
秦时月咬地牙咯吱咯吱地响,我的眼角湿了又干。他嘴角虽然一直挂着笑,我知道,那只是为了让我安心而已。一盆水已经红了,他的额头上都是汗,嘴唇也苍白得可怕。那颗小小的子弹沉到了盆底,我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说:“晚上让丫头门去抓点药,你放心,在这裏很安全。这裏是我的房间,没有人敢进来,你就好好的休息。”
“我没有那么柔弱。”秦时月抓下我的手,面上染满了我不懂的忧郁:“这样是不对的,你不应该喜欢我。”
我尴尬的抽回手问:“追杀你的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是我的仇家想要我的命。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我要去奶奶那了,去晚了,怕引起路星旧的怀疑。”我擦干净眼泪,生怕眼底泄露了任何情绪。路星旧是个太精的人,他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镜子里的那张脸依然苍白得近乎透明,我的洋装染上了血。衣柜里挂满了新做的各式的旗袍,都是量身定做的,不知是谁想得那么周到。我挑了一件蓝底碎花的棉布短旗袍换上,秦时月因为劳累已经沉沉地睡过去。
你敢进来,我就和你退婚
老太太的房里坐满了人,两位太老爷,还有其他房的叔伯婶娘们以及小姐少爷也都过来了。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多,少了一个竟然也不觉得悲伤,老太太只是惋惜一个好好的孩子忽然就这么没了。
我和路星旧坐在老太太的左右两边,老人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原本就盼着我们冰清好好的长大找个好郎君,这却也称了我老婆子的心意把那年画里的散财童子给请出来了。”
路星旧得意地斜昵着我,我扯了嘴角甜甜地迎着老太太说:“奶奶,是您老人家高看他了,不过是空有副好皮囊,被他父亲也宠坏了,平时见了人爱理不理的。这是见了奶奶,这才嘴巴甜了起来,奶奶可别被他哄住了……”
老太太笑得脸上绽放出一朵金丝菊,拍着我的手说:“瞧着孩子,说话这般刻薄,我们叶家的小姐少爷一大堆,我老婆子都记不清,可是一个个在长辈面前都规矩得很。只有你,从小就爱不分场合得逞口舌之快,还不是被我这老婆子给宠坏了?”
不知道路星旧给老太太灌了什么迷糊汤,我只不过晚到了半个时辰,一家老少似乎全都给他收服。看来老太太似乎已经认定路星旧就是叶家的准姑爷了,我还是少讲他的坏话为妙。
关于桃桃的葬礼,一家人商量着选个好日子葬到祖坟里去。三姨太不过几日的时间,枯萎了许多,常常呆滞地望着一边。这次回叶家庄,父亲是决意不会将桃桃是三姨太和其他男人的野种这件事说出来的。他是个爱面子的人,只能装聋作哑的让三姨太在家呆下去。只是他再不给她好脸色,三十多岁的女人,原本是风韵尤存,如今衰老得令人心疼。
老太太叫了几次三姨太都没有听到,依然出神地望着窗外。爸爸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他只觉得面子是挂不住,却又不知道怎么责备。我看了路星旧,他正好回头看我,面上带着看好戏的神色。
这个男人真是看不得别人好过的。
我撒娇地轻摇着老太太在她耳边说:“凌姨受了很大的刺|激,奶奶就别叫她了,说起话来又伤心。葬礼的事就让太爷爷和叔伯们商量去,让丫头送凌姨回去休息,我们还是和婶娘们去花园里赏赏花。”
“还是冰清想得周到,我们这就去园子里吧。”老太太对我的话是言听计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屋子角落里的堂姐妹们看我的眼神都多了些怨恨。一样是叶家的骨肉,虽然称不上云泥之别,只是老太太格外的宠爱却让其他人不自在。
爸爸是老太太的长子,在城里从商赚了不少钱,也满足了家里没出息的一些叔伯们的挥霍,他们自己固然是觉得矮人一等的。只是他们的子女却没那么明白,觉得是老太太偏心。
家里的丫头婆子忙和了一下午,一步不离地跟着,生怕怠慢着。一直等到了用过晚膳,才好不容易从那帮婶娘的脂粉堆里脱了身。
乡下再方便也不如城里,没有通电,屋檐下掌着灯笼,把花园笼罩在幽暗的橘黄色的光里。丫头沿着青石板里将我送到房门口,我嘱咐她准备些清淡的可口的宵夜送到房里来,丫头领了话就去了。
我担心秦时月会不会已经饿昏过去,屋子里很黑,我在桌前摸索着火柴和烛台。
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我的嘴已经被捂住,腰间的力道猛得一紧。
是秦时月的味道,手掌上有栀子花的香味。
“嘘,门外有人。”秦时月在我耳边轻语。我屏住呼吸随秦时月躲到门后,窗子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谁在外面!”我拔高声音明显地虚张声势。
“进了屋子都不点灯的吗?”
是路星旧的声音。
“你管得着?”我顿了顿说:“这么晚来找我干吗?”
“你的声音怎么在抖?”路星旧的笑意格外清晰:“你好像很紧张,难道……你背着我在屋子里和别的男人偷情?”
我和秦时月的身体靠得太近,他一低头就可以碰到我的鼻尖,他的眼睛深邃又危险,我只觉得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他绝对不可能察觉秦时月的存在。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真被我猜中了?我这就进去把那个男人抓出来!”路星旧突然开始晃门,好像真的要闯进来了。
“不行,不要进来,我在换衣服!你敢进来,我就和你退婚!”
我只觉得腿一软整个人差点瘫在秦时月怀里。秦时月弯起嘴角,笑的很邪恶。我真不明白这个时候他怎么会笑的出来。
路星旧戏谑地笑:“我对你换衣服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要是你跟我退了婚,叶家那么多的商铺谁来帮你们打理?我这个人就是太好心了,按照我父亲还有你父亲的心愿接收了你。我走了,我的未婚妻,晚安。希望晚上不会做噩梦。”
门外的脚步渐渐的远去。
我吓得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秦时月毫不怜惜的放手,我失去了依靠坐到地上大口的喘气。他蹲下来,脸上依然是恶魔一样危险的笑容。
“你的心理素质太差了。平时见你嘴巴那么伶俐,遇见了这种事情连撒谎都会脸红气喘。我认识路星旧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必定是发现我这裏了,否则,才不会说那么多无聊的话。”
“他怎么会知道?”我拍着胸口说:“不可能,不可能!”
“车箱里应该有血迹,而且你的演技确实还不错,不过一句楚楚可怜的求求你不要调头就可以迷惑他吗?你还真是天真。”
“那他为什么不拆穿我?”
“那是因为我们必须都要到这裏来。”秦时月意味深长用手指挑挑我的下巴,眼神里都是遗憾:“叶冰清,你沮丧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只是,这还没有真的到沮丧的时候。”
“什么意思!什么叫必须要到这裏来?”
“大概这两天就会有答案了。”秦时月斜起嘴角慢慢地凑近我的嘴唇,他邪恶的全身泛着寒气,让我惊吓到不知所措。
“不要开玩笑了!”我装做若无其事的推开他。
这不是我认识的秦时月,他的眼神深邃成千年古井,井水里的月光并没有荡漾成点点碎银。那是轮红色的月亮。血红,邪恶,摇摆不定。
“叶冰清,你是计划外的,所以很对不起,凡是计划外的,我都不会考虑。”秦时月将头转到一边说:“外面又有人来了。”
我担心是路星旧又折回来,只听见丫头说:“二小姐,你要的宵夜送来了。”
我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
这么多诡异而迷离的恰好
次日清早,按照规矩我和路星旧要去老太太的房里请安。路星旧早早的就在花园里等着,见了我,竟然没提昨晚的事,只夸这乡下的空气好又安静。
回廊曲折蜿蜒,爬山虎的叶子被风抚成一片绿色的海洋,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奇怪,我细细的想了一晚,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关于秦时月和路星旧的相遇和相识,都是因为巧合,只是这一切都太巧合了,难免让人回头来看觉得心惊肉跳。
秦时月是去夜心授课,只是遇见革命党人被杀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我身边。我跟踪他的时候,他只是带着我在街上绕圈,最后我跟着他走进一个破旧的巷子遇见了那群流浪的孩子。因为他对那些孩子善良的举动,让我对他产生信任变成了朋友。他被路星旧抓走后被法国领事馆的人带走,桃桃遇害的巷子口,我又遇见他。我跟路星旧要赶来叶家庄的时候,他恰好被追杀到叶公馆后门。
路星旧的认识是因为张顺告诉我岳小满被关在二楼,他的房间门没有关,我闯进去。这个时候路大胖子回来,他替我瞒了过去。在九香楼上,我听金如意说,他从来都是让一个小白脸的戏子来帮他应付路大胖子安排的相亲,而他却莫名其妙的喜欢上我,更不可思议的,他很快的去了叶家提亲。他根本就没有喜欢我的理由,他不爱我,他也不会为了他的父亲而娶任何女孩。只是为什么恰好是我,他就屈服了?
这么多的恰好。
这么多诡异而迷离的恰好。
“你笑什么?”路星旧盯着我的脸眯起眼睛。
“我笑了吗?”我摸摸自己的脸:“我好像是笑了,我为什么笑呢?奇怪。”
“我看你是昨天晚上……”路星旧顿了顿一脸的戏弄。